第339章 時代
開封城西的原野之上,一眼望去儘是玄黑色的旌旗和幡幟。
軍陣之間人頭攢動,儘是裹著黑巾的軍士。
無數黑色的頭巾在呼嘯的北風之中肆意的飄蕩飛揚,宛如一片翻滾的黑色怒濤。
從城頭看下去,那黑壓壓的人潮,似乎一直漫到天地間的盡頭……
隨著萬民軍的大陣不斷的靠近,千里鏡下的場景也越發的清晰。
那些萬民軍的軍士。
他們大多身軀單薄,衣衫襤褸。
透過他們身上那破爛衣裳,甚至隱約可以看到瘦的見骨的胸膛。
陳望眼帘低垂,緩緩的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鏡。
天下間最痛苦,殘忍的刑法其實是飢餓,這是天下間最痛苦的死法。
那種讓人絕望的飢餓感,比世間所有的酷刑都還要殘酷。
飢餓讓人變得不再是人,讓人失去了作為人的尊嚴,讓人變成了惡鬼。
過往的記憶緩緩在他的腦海之中浮現。
那些曾經倒在他刀下的亡魂,因他而死的敵人相繼出現在了陳望的眼前。
他們大多數的人,都是面黃肌瘦,都是骨瘦如柴,都是衣衫襤褸。
陳望偏過頭,回望向開封城內。
映入眼帘的是一棟棟雕欄玉砌的錦繡樓閣,一座座富麗堂皇的亭台莊園,還有那屬於周王的巍峨殿宇。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城外的饑民遍地,餓殍盈野。
但是開封城內的富戶大族仍然是夜夜笙歌,絲竹管弦不絕,靡靡之音不斷。
造反,是殺頭的買賣,是滅族的買賣。
普通的百姓,要是能夠安居樂業,要是能夠吃飽穿暖,要是能夠一口飯吃,能夠活下去。
又有誰會想到去造反?
無論是陝西的民變,還是河南的民變,都能用四個字來概括——官逼民反。
「威武!」
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再次在開封城上響徹,無數的軍卒高舉著手中的兵刃熱烈的歡呼著。
城外漢中軍的游騎此時已經從城外返回了城中,他們高舉著繳獲的旌旗,敵人的首級,宣示著自己的武功。
血腥的場景沒有讓開封城中一眾軍兵感到恐懼,反而是激起了他們心底的血勇。
華夏富有四海,為中央之主,引萬國來朝,靠的不僅僅是璀璨的文化,更重要的是強盛的武功。
封狼居胥、飲馬瀚海,赫赫的武功,才是華夏一直以來屹立在世界的原因。
「威武!!!」
歡呼聲涌動如潮,滾滾傳來。
陳望原本的浮動的心緒,卻隨之而平靜了下來,恍若明鏡一般。
腐朽的明廷,從根基便已經徹底的爛掉。
眼前的萬民軍,和明廷相比,他們代表著的確實是正義。
只是。
是否正義,在眼下並不重要……
陳望的眼眸,古井無波。
他曾經猶豫過,也曾經動搖過,也曾經遲疑過。
但是現在,他已經想明白一切。
他要走的道路,才是最為正確的道路。
現如今他的實力還不足以支撐他的野心,還需要暫時寄託於明廷這面大旗之下。
……
開封城西。
玄黑色的大纛佇立在原野之上,在勁風的鼓動之下不斷的飄搖。
大纛之下,李岩頭戴翎羽明鐵盔,外罩紫金武繡袍,內穿水磨鐵甲,挎箭帶弓,腰懸利劍,騎在駿馬之上,執鞭立於眾人之前。
李岩所騎乘的駿馬,比起旁人所騎的戰馬甚至都還要高出一頭。
恍若白玉一般,從上到下儘是雪白的毛髮,無有一根雜毛,鬃毛和尾巴都經過修剪,神駿非常。
北風呼嘯,帶起一片旌旗滾動發出獵獵的響動之聲。
帶著李信身上的繡袍也是不斷鼓起翻飛。
此時的李信,和昔日尚在杞縣之時,早已經是判若兩人。
他的膚色不再白嫩,而是較為偏向小麥色。
身上再無半分書生的文弱,透露著的只有獨屬武人的鋒芒。
他的眼眸銳利,氣勢迫人。
李岩身側,紅娘子身穿紅袍,頭戴紅巾,騎乘著一匹赤紅的駿馬。
李際遇、瓦罐子、一斗谷、等一眾將校各自披甲,按照資歷職銜分立於左右。
除此之外還有兩名文士打扮的人,在其中顯得頗為鶴立雞群。
正是牛金星和宋獻策,他們在不久之前投效李岩,被委任為軍師之職。
兩人在後世薄有聲名,是李自成麾下的重要謀士。
不過因為蝴蝶效應的緣故,李自成西奔河西走廊,攪動河南風雲的人則是李岩。
他們兩人卻是投效到了李岩的麾下,因為本身的能力,同樣被委以重任。
牛金星是舉人出身,李岩早就與其相識,被李岩邀請入伍。
宋獻策則是牛金星的朋友,雖說沒有進學,但是精通數算,因此被分配主管內政。
兩人的加入,算是解決了萬民軍內政混亂的問題。
陣陣刺骨的寒風迎面吹襲而來。
雖已入三月,但是河南境內仍舊清冷冰寒。
瓦罐子仰望著開封的西城,他緊蹙著眉頭,神色難堪,踢動馬腹上前了數步,來到了李岩的近前。
「信王。」
瓦罐子雙目赤紅,咬牙切齒,他緊握著馬鞭,手指關節早已因為用力而發白。
「開封城上那面火紅的大纛,就是那陳賊的大纛!」
汝州一敗,麾下數萬大軍一朝喪盡,幾乎成了瓦罐子的心病。
手底下的那群老兄弟跟著他和河南兵打過,跟著他和陝兵打過,一起出生入死多年。
在汝州卻是死傷了大半,跟著他逃回洛陽的,只剩下了一兩千的殘兵敗將,真的是顏面盡失。
那面火紅色的大纛,瓦罐子到死都忘記不了。
瓦罐子雙目死死的盯著開封西城的城樓,聲音嘶啞的可怕。
「陳望……」
李岩微微皺眉,眼神凝重。
一開始遇到這些散布的精銳騎兵之時,李岩便已經是有所預料。
河南兵馬之中,他根本沒有見過這樣精銳的騎兵。
他麾下的老卒健勇,在騎戰之上根本沒有討到半分的好處。
兩日的激戰,他麾下折損的騎兵已經是迫近了三百餘騎,而卻只是殺傷了對方十數人,一個首級都沒有取得。
戰死者和傷員都被明軍的騎兵帶走,說起來根本就是沒有斬獲。
鄭州之戰時,面對河南官兵的主力,李岩都從未見過這樣精銳的部隊。
「果真天下雄兵矣……」
凝望著遠方開封城上飄揚的紅旗,回想著這數日以來的交鋒,李岩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絲的敬仰。
「陳望,陳望,果然是名將。」
李岩牽引著座下的戰馬,省視著遠方佇立在原野之上這座古老的城池。
「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李岩很清楚,他的籌謀早已經是被陳望所看穿。
再抵達開封之前,他的心中還存著一絲的希望,但是聽到瓦罐子的言語之後,這最後一絲的希望也就此蕩然無存。
「陳望不是往洛陽府去了嗎,怎麼會在開封?」
紅娘子神色疑惑,上前了些許,問道。
就在數日之前,留守在洛陽的部隊傳來消息,漢中軍兵出汝州,直驅洛陽。
這個消息絕對真實,但是為什麼陳望作為漢中鎮的總兵卻會出現在開封。
「陳望就在開封城中,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陳望算到我會領兵星夜奔襲開封,因此帶領麾下部眾同樣星夜馳援而來。」
「在洛陽府的漢中軍是漢中鎮的步卒,跟著陳望進入開封應該都是騎卒,這是最為合理的解釋。」
短短的時間,李岩已經是將真實的情況推測了出來。
對於陳望這個對手,他也是做了一定的研究。
早在杞縣之時,陳望便已經是名揚一方。
因此李岩對於陳望並不陌生。
這段時日,通過各種渠道的打聽,對於陳望,李岩更是多了不少的了解。
使得陳望名傳天下的數場大戰之中,都有長途奔襲的例子。
陳望的麾下有一支精銳騎兵,戰力幾乎要超越北地的建奴,這些都是明面上的情報。
最近的一封關於陳望的情報之中表明。
羅汝才只差一些,便被陳望截斷了部隊兵敗身死。
「如今開封城有陳望麾下的三千精騎守衛,開封城中兵馬起碼有萬人之上,強攻……只怕是不太妥當啊……」
紅娘子神情憂鬱,望著開封城高大的城牆,心中忍不住是打起了退堂鼓。
洛陽之所以淪陷,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他們率先派遣奸細滲透入城,城中的明軍勢單力薄,正是最為薄弱的時候,而且還有人主動倒戈。
當初兵圍洛陽,也只是想要讓明軍都去保衛洛陽,他們好趁機去打其他的州縣。
不曾想,洛陽居然就那樣直接被人送到了他們的面前。
一座堅城,加上上萬的兵馬,確實讓人不由自主的便想要望而卻步。
這一路來,他們確實攻破了不少的城池。
但正是因為攻破了不少的城池,他們才知道攻城的艱難。
不過,除去紅娘子之外,其餘的將校卻是一副躍躍欲試的狀態。
「陳望,陳望是誰,有他在還能翻了天了?」
「官兵數萬大軍都敗了,還怕他一個人?」
洛陽也有上萬的兵馬,但是連和他們一戰的勇氣都沒有。
鄭州之戰,他們在野戰之中,堂堂正正的擊潰了數萬官兵,河南巡撫李仙風都死在了他們的手上。
官兵,有什麼可怕的?!
李岩眉頭緊蹙,勒馬止步,回望而去。
銳利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一掠而過。
長久以來養成的威勢,引得眾人的不由心神一悸。
「大明幅員萬里,我等如今甚至尚未占據一府之地,你們便就此驕傲自滿,生出輕視天下群雄之心,真以為天下無敵?」
自古驕兵多敗,李岩其實早已經注意到軍中那股浮躁不安的氣氛,只是鑑於當時需要這股精氣,因此並沒有太過於嚴厲的壓制。
但是現在,軍中明顯已經開始失控。
李岩嚴厲的話語,壓住了一眾將校的驕縱心理。
「洛陽不過河南九府之一,河南不過大明一省之地,世間豪傑無數,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鯉。」
「橫天一字王、紫金梁、高闖王,誰人不是顯赫一時,但是結果又如何?」
李岩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緩緩略過。
「漢中鎮為朝廷強鎮,戰力強盛,能夠北地建奴一較高下,絕不可輕視。」
「不僅漢中鎮,日後無論遇到哪支官兵,都必須要慎重對待。」
大明就像是一座參天大樹一般。
大明可以輸十次,輸百次,甚至是輸上上千次。
但是他們卻不能輸一次。
輸一次,便可能有會傾覆之險。
「遵命!」
李岩話音落下,一眾萬民軍將校的臉上再無半分的調笑,全都是凝重無比。
李岩在軍中的威望極高,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領導著眾人的前行。
歷戰之功,使得眾人對其皆是心悅誠服。
場面隨著李岩的訓話冷場了下來。
李際遇眼神微動,知道應該說些什麼,當下驅馬上前打破了平靜,問道。
「如今開封城內有漢中的強兵,攻取困難,那……我們現在是繞道開封,去往他地?」
李岩重新回望向遠處的開封城,舉起了馬鞭。
「不。」
「開封依然要打。」
「哪怕是打不進去,也同樣要打。」
李岩的話,讓身後的一眾軍將感到了疑惑。
哪怕是紅娘子,也是同樣的疑惑。
「原本我的計劃,是趁著官兵守備襲取開封,但是現在開封已有強兵,強行攻破的機會確實已經是微乎其乎,但是我們仍然要打。」
李岩目光森冷,語氣低沉。
「我等攻破洛陽、殺死福王,明廷如今已經驅使四方兵馬進剿而來。」
「漢中軍是第一支,接下來,會有更多的兵馬趕來。」
李岩的聲音低沉,目光凝重。
「依照我們現在的實力,還遠遠不夠地域官兵的不斷進剿。」
「我等麾下有近三十萬眾,但是素質卻是參差不齊,相差甚多。」
「兵在乎精,不在乎多。」
「明廷的進剿兵馬已經蜂擁而來,他們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練兵的時間。」
「戰場,就是最好的練兵場,我知道這句話有些殘酷,但是我們沒有選擇。」
李岩的目光暗淡,聲音也不再如同之前一般慷慨激昂。
「而且,僅憑現有的糧食,我們也沒辦法一直來養這麼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