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何日君再來》
吳克魯又來不及吃飯,馬不停蹄把這篇文章給陳荒煤送去。
「又寫了一段?」
陳荒煤捏著稿子,來了興趣。
他對《理解萬歲》這稿子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不光讀過報告的內容,還聽過江弦兩次現場報告。
所以直接翻去新加的那一頁。
先看到的是第三部分前方後方,江弦此前在第二部分中就有提到過前方後方,比如講那些飛向前線的「絕情書」、「吹燈信」,還有那句讓人印象深刻的:「你上了前線,我就給你準備好了棺材。」
而在這篇新完成的稿子中,江弦又在前方後方這一方面做了補充。
他說前線悶熱潮濕,「貓耳洞」里像蒸籠,根本呆不住人,牆壁上甚至都在滴水,很多將士們都得了關節炎。
而且都說雲南十八怪,其中有一怪叫「三個蚊子炒盤菜。」
那邊蚊子鬧的太厲害了!
戰士們被蚊蟲咬了以後,就成了瘡,不管是擦風油精還是清涼油,都好不了,抓破以後,流出黃水,流到哪裡,爛到哪裡,全身都是潰爛的。
還有一個情況就是,前線缺水,每人每天都只有一茶缸水用,只夠潤潤嗓子。
南方天氣惡劣,一下雨,水就演了戰壕,淹住膝蓋沒問題,有時候都能淹住大腿,天一晴就暴曬。將士們膠鞋穿在腳上,到了晚上也不能脫,穿著鞋子睡覺,一有情況就得從洞裡滾出來迎戰。
長此以往,很多戰士的腳和膠鞋都粘到了一塊兒,換鞋的時候,一脫鞋,連皮帶肉的撕下來。
可是等江弦回了後方,看到的是歌舞昇平,看到的是越來越現代化的生活環境。
但最讓他心痛的是那些聽到的聲音。
「那些人就是傻瓜,傻子才去賣命呢。」
「打吧,多死點兒人,說不定計劃生X都不用搞了。」
陳荒煤忍不住皺起眉頭,江弦寫的相當真實,這樣的風涼話他也偶爾聽到過,可以說真是觸目驚心。
「理解不等同於體會,理解是個體對事件的邏輯表示贊同,也不排除有個人體驗,但主要是承認事件的邏輯關係。
前線官兵們談論理解,不是為個人乞求『憐憫式的理解』,而是希望得到後方人民在更高層次上的理解。
在這段時間,我從聽眾的反響和對社會的大量接觸中,認識到要求互相理解已經成為了時代的共同呼聲,提倡相互理解、相互信任和相互尊重,不僅是建設社會主義物質文明的體現,也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需要。
而今,中華民族迎來了一個從未有過的生活巨變和觀念碰撞時期,不只是前方後方,整個社會各年齡層、職業層的隔膜都在隨著社會生活的巨變而加深。
青年不屑老者的生活方式,年長者對年輕人的思想行為嗤之以鼻。
我們缺乏的正是一種高層次的理解!一種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態度。
前後方的相互理解中,蘊藏著愛國主義的崇高精神和振興中華的巨大熱情!」
陳荒煤騰一下站起來了。
「好!」他這一聲喊的是中氣十足,表情也是十足的激動和亢奮。
「寫的非常崇高!」
「鞭辟入裡,精彩至極!」
升華。
這年頭的升華,還能往哪兒升?當然是往主旋律上升。
所以江弦就把主旋律包裝那麼一下,寫進文章里,立馬就寫到陳荒煤心坎兒里。
畢竟對於他這樣鍾情於現實主義的老前輩來說,這樣一番夾雜著主旋律的探討,絕對是正合胃口,足以令他大呼小叫、拍案叫絕。
「副總編想請您給這篇報告寫文學評論。」吳克魯說出新華社的訴求。
陳荒煤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們用我們中作協的稿子就算了,還得我們中作協來給伱們寫文學評論。」
吳克魯不好意思道:「副總編說了,這篇文章寫的這麼有高度,必須是最優秀的文學評論家才有資格寫評論文章,最優秀的文學評論家又集中在中作協.」
「我就寫這麼一篇吧。」
陳荒煤捏著稿子,蠢蠢欲動。
好的文章就是這樣,能勾的評論家們手癢,忍不住提筆抒發一下自己在這篇文章當中受到的啟發。
此刻陳荒煤便是一種這樣的心情。
江弦回去休息幾天,很快收到新華社寄來的稿酬單,正是《理解萬歲》這篇稿子的。
錢不多,一共也就四百多塊,包含了新華社按名家標準的千字10塊付給他基礎稿酬,以及給他預付的10萬冊首印量印數稿酬。
江弦也不是太在意這一筆稿費。
到手的稿酬雖然不多,得到新華社這樣一個出版的機會是他比較看重的。
「陳荒煤同志給你寫了評論文章,對你補充的兩個部分內容評價相當的高。」吳克魯說。
「文章雖然這樣寫,不過講演的時候我還是重點談前兩部分吧。」江弦說。
就說蔡朝東每次報告,也不是全文都要講一遍,而是每一次都有不同,每一次都挑一個部分來著重的講。
這的確很有必要。
這麼長的內容,江弦覺得自己要是全講完,第二天得掐著脖子大喊幾句:「寶娟,我的嗓子!」
收著錢,江弦一琢磨,這錢自己留著也不合適。
於是打開抽屜拿了幾張票,而後拉著朱琳一塊兒出動,騎著自行車,來到王府井大街的市百貨大樓。
這兒的商品比較全。
人也多,都是來看張秉貴同志抓糖的。
不過江弦的目標是其他地方。
「前線的戰士們都喜歡聽歌,我這稿費乾脆買幾台錄音機給他們寄過去。」他給朱琳說。
江弦拎的很清,他這篇報告雖然是他寫的,但實際上是將士們用鮮血譜寫出的一部精神產品,這筆稿費應該回饋回去才對。
朱琳對他的決定也沒什麼異議。
兩人去到賣錄音機的櫃檯,發現這塊兒的人也不少,買個錄音機竟然還要排隊。
江弦這時候就覺得有點兒奇怪。
不是都說這會兒條件困難麼?怎麼買個錄音機這種大件兒還得排隊?
這種感覺就像是後世有人詫異「不是說經濟不好房子賣不動麼,我這兒怎麼天天有人買房。」
排了一會兒終於輪著夫妻倆人。
江弦往櫃檯上看了一眼,由於這會兒中日友好,加上日本的經濟確實在騰飛,櫃檯上的錄音機基本都是日本的牌子,像是耳熟能詳的什麼松下、日立、夏普、三洋.
「買三洋的。」朱琳說,「都說三洋的錄音機質量好。」
江弦點頭同意。
三洋的錄音機做的確實出名,甚至國內很多地方直接管錄音機叫三洋,能把自己品牌做到成為產品的代稱可見一斑。
買來的是單卡錄音機,單卡就是只能裝一盒磁帶,體型比較小,但是看上去很厚實,有點兒像板磚。
這年頭單卡已經有點兒過時了,大部分小年輕用的都是雙卡,買來以後呢,一隻胳膊拎住錄音機的上頭,另一隻手踹兜,然後播放著音樂站在街頭吹著冷風,這就是這年代的靚仔們最流行的裝逼方式。江弦買單卡的原因當然是便宜,可以多買幾台。
他手裡不缺票,運氣好,櫃檯也沒缺貨,最後花400塊一共拿到手三台三洋牌的單卡錄音機。
櫃檯附近的客人都震驚了,人人羨慕,目光火熱。
「媽呀,這對小年輕得是什麼人物吶?」
「就是說呢,買錄音機這玩意是按斤稱著買啊!」
「喲,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再大富大貴也得敗光嘍。」
「沒眼看沒眼看,世風日下,這是朝著資本X義靠攏。」
有人驚嘆,有人揣測,有人好奇,當然,最少不了的就是發酸。
江弦也完全不搭理,和朱琳抱著盒子就走。
出了大門,往前走了一截,忽然被人拍了一把,他側過頭一看,看著一鬼鬼祟祟、賊眉鼠眼的哥們兒,大夏天戴著帽子和口罩。
「哥們,買東西呢。」
這會兒社會不太平,江弦把朱琳擋在身後,警惕的看一眼他。
「有事兒麼?」
對方嘿嘿一笑。
「您要帶子不?」
「帶子?」
江弦奇怪起來,「什麼帶子?」
「黃帶。」
對方打量一眼四周,隨後拉著他去到一個人比較少的街道,馬上看著一個同夥,應該是有個客人剛從他同夥那兒買完東西,見江弦過來,把東西往衣服里一揣,緊張的低下頭快步離開。
「都有啥帶子?」江弦問。
「你自個兒挑。」
江弦非常嫻熟。
「日韓的有不?」
「沒。」
「那歐美的呢?」
「沒。」
「港台的總有吧?」
「有!」
那人很熱情,「鄧麗君的你聽不?鄧麗君現在最流行了,你去廣東那邊兒打聽打聽,誰不聽鄧麗君。」
沒錯,所謂黃帶當然是音樂磁帶,鄧麗君更是此中名家。
江弦曾經看過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的一本書,就叫《怎樣鑑別黃色歌曲》。
像什麼《路邊的野花不要採》《薔薇處處開》.都在書里被標記為黃色歌曲。
由鄧麗君重新演繹的《何日君再來》在其中更是被列為典型中的典型,屬於得偷偷摸摸聽的國語小黃歌。
這也不至於大驚小怪。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局限性。
江弦作為一個後世人,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悲,也不覺得有什麼可笑。
畢竟這樣的局限性,哪怕在後世他的時代也依舊存在。
江弦挑了幾盤帶子,利利索索完成交易。
抱著大盒子小盒子和朱琳一塊兒回去。
回家以後,他動作麻溜關進門窗,拉上窗簾。
朱琳看他這麼自覺,心裡非常滿意,放下東西,配合的回到臥室。
結果在床上坐了半天,都沒看著江弦他人。
喊他幾聲都沒回應,她一翻身,趿拉著拖鞋來到客廳,發現江弦腦袋上戴著個耳機,正是從日本買回來的索尼walkman,也就是隨身聽。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江弦聽著這首鄧麗君重新演繹的《何日君再來》,聲音極具鄧麗君的特色,非常乾淨空靈。
在《怎樣鑑別黃色歌曲》當中介紹道:
「這首歌是舊社會舞女勸客人喝酒時所唱的,近些年被資X主義女歌手重新演繹,是典型的黃色歌曲,宣揚色情淫穢頹廢內容,腐蝕人們心靈,是人民群眾的精神腐蝕劑.」
「不就是首歌麼。」江弦嘀咕著,從卡帶里取出磁帶。
磁帶不是原版帶,是拿空白帶翻錄出來的,沒有封皮,只在上面寫了些數字作為標記。
江弦把錄音機放好。
回頭謝晉會來京城挑演員,不過電影拍攝場地還是在前線。
沒錯,《高山下的花環》就是在前線拍的。
江弦還記得曾經講過有人在《花環》的評論區吐槽,「戰爭鏡頭拍的也太爛了,假的一批,戰士從戰壕衝出去衝鋒還要先打個滾,莫名其妙的好笑。」
下面回復都是罵他的。
因為《花環》這片子就是在前線拍的,好些戰爭鏡頭都是真正的作戰場面。
如果這片子的鏡頭都不真實,那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一部戰爭片真實。
至於戰士們從戰壕衝出去先打個滾.這就是最真實的衝鋒場景。
真打仗的時候,戰士們衝鋒才不是和後世的電影電視劇一樣,跟吳京似得從戰壕里一個飛躍上去,端著槍嗷嗷叫著就往上沖,每一顆子彈都能帶走一個敵人,還特麼不用換彈夾。
將士們衝鋒一般都是從戰壕里出去先往前滾一下,這是為了縮小自己中彈的概率,然後才看情況決定沖的方式,大部分時候都是匍匐,連滾帶爬的前進。
「這些歌你送到前線,上頭不得處分你?」朱琳聽完一首《夜來香》,緊張心跳的同時,也替江弦擔心起來。
「這是我買回來自己聽的,怎麼能拿這些歌給戰士們。」江弦說。
這會兒一切都敏感,今年尤其敏感,畢竟有個鄧麗君鐵粉開著飛機去追星了。
所以即便江弦知道將士們肯定也愛聽鄧麗君,也還是要謹慎。
他可不想這麼一樁好事兒最後辦成了壞事兒。
「我回頭再買一盤大雜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