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女中魁首戴鳳蓮」
對於今天沙汀忽然提出的疑問,江弦可以說是早有準備。
畢竟在另一時空中,《紅高粱》這篇小說自發表以後,爭議一直都很大。
人紅是非多,書火了想碰瓷的也不少。
最有名的一樁事就是毛星火起訴莫言,說《紅高粱》「美化」日軍。
聽說過《紅高粱》的人很多,但看過這本小說的人卻很少。
毛星火斷章取義,抽絲剝繭,指出文中一段。
「馬上的日本人都坐得端正,腰挺直,頭微仰。一張張臉都被陽光照得白花花的,分不清鼻子眼睛.」
他說這段描寫讓人感覺日軍形象莊重威嚴,猶如光芒照耀的天使。
這就誤導了很多沒看過這篇小說的讀者。
再加上莫言這個作家本身就負面消息纏身,於是很多讀者更加堅定了這種判斷。
《紅高粱》,美化日軍!
排除上下文的內容本身,就客觀的來看這一段描述。
這一段描寫之中,日軍哪裡有半分「天使」的模樣。
只是寫一群日軍騎在馬上,臉被光照的白花花的,可以說這場面真是兇狠,但若是說這是光芒照耀的天使,那豈不是純屬臆想。
而且這又不是什麼抗日笑話集,寫的也不是日軍落荒而逃的場面。
有了毛星火這件事給江弦的印象,他在小說的寫作過程中,雖然沒刪掉那些有爭議的部分,但對一切有可能引起爭議的內容都仔細斟酌過,所以沙汀提出疑問以後,他第一時間就能給出合理的解釋。
有人可能要問了。
你江弦是不是賤?
你都知道有爭議了,那刪掉不就好了?
那江弦也有話說啊。
有爭議就得刪?
那有爭議的小說海了去了。
《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和賈寶玉早戀,宣揚色情和腐敗。
《水滸傳》醜化女性、歌頌濫殺無辜。
《三國演義》歪曲歷史。
《西遊記》就更嚇人了,直接把佛道兩門罵了一遍。
國外呢。
陀翁的《罪與罰》主角是個殺人犯。
托翁的百年神作《安娜卡列尼娜》更是存在巨大爭議,女主角安娜這名少婦出軌,她的丈夫發現姦情以後直言道:
「你們可以繼續偷情,但不允許露出馬腳。」
所以說,如果按照後世的「三觀審查」標準,不管是四大名著也好,世界文學經典也好,所有大眾耳熟能詳的文學作品,沒一個合格的。
就特麼連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都有飽含爭議的部分
——涉嫌違反交規!
任何文學作品都是有其爭議部分在的,這令人爭議和討論的部分就是這篇小說的文學價值。
所以不能因為有爭議就刪,那就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本末倒置了,文學作品也就失去了它的精彩。
在認可了江弦的觀點以後,張潔又提出:「戴鳳蓮這個女性寫的很好。」
《紅高粱》這篇小說,主題是抗日,但戴鳳蓮駭人聽聞的經歷卻最出圈
——跟她的殺夫仇人在高粱地里野合!
簡單這麼一提,可能很多人都會批判這個戴鳳蓮不守婦道。
可真正看完其中的內容,才會明白她是一個怎樣傳奇的女人。
戴鳳蓮從小盼望著一個識文解字,眉清目秀,知冷知熱的男人,渴望躺在一個偉岸的男人懷抱里緩解焦慮,消除孤寂。
但命運沒有給她那樣的機會,父母為了換取一頭騾子,將她許配給麻風病人單扁郎。
她沒有自怨自棄,她向命運發起了反抗。
雖說是一個鄉間婦人,但戴鳳蓮的身上具有溫熱、豐腴、潑辣、果敢等等的女性美。
她敢愛敢恨,執著的追求自己的愛情。
所以她毅然地與名義上的殺夫仇人而實為救命恩人的余占鰲結合。
在戴鳳蓮身上寫出了一種女性形象向男性的轉變。
她有男性的理性,男性的強悍,以及男性的叛逆。
她不像後世的田園女權一樣,要求這個、要求那個。
他就像一名雄強的男人,面對命運的不公,面對封建禮教,她要靠自己來為自己爭取。
後來為了支持抗日,戴鳳蓮讓唯一的兒子去戰場,最後的結局是她自己也玉顏埋沒高粱地。
在那樣一個封建保守、女性意識受到壓制的年代,戴鳳蓮怎麼算不上一個了不起的奇女子?
這是一位真正的女中豪傑,女性中的男性。
所以在小說里給她寫了定場詩:
「女中魁首戴鳳蓮,花容月貌巧機關,調來鐵耙擺連環,擋住鬼子不能前。」
當然了,每個人都不是完美的。
戴鳳蓮同樣有一些人性的漏洞,她所暴露的一些問題,同樣是要批判的。
畢竟文學作品的很多角色都是很複雜的,是值得探討的,不是一句話就能概括完全的,正所謂,一千個讀者心目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不出江弦預料,很快就有嘉賓認為不應該寫戴鳳蓮的野合,這樣寫還是太大膽。
「這三觀不正!」
江弦就好像那個舌戰群儒的諸葛亮,馬上搬出解釋的說辭:
「《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16歲被家裡安排嫁給大自己20歲的高官為妻,過上了乏味的無性婚姻,於是出軌。
《包法利夫人》故事內核也近乎相似,都是寂寞少婦出軌走向毀滅。
這些都是享譽世界的名著,他們能這樣寫,我為什麼不能這樣子寫呢?
我個人有個重要的觀點,不一定對。
文學作品內容可以三觀不正,甚至作家的性格、私生活也可以不正,但一個作家他創作的態度一定要三觀正。
就像托爾斯泰創作《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他在嘲諷安娜嗎?
陀翁寫《罪與罰》的時候,他在獵奇殺人犯心理嗎?
閱讀這些作品,我是能真切地感受到作家背後的態度,那是一種巨大的真誠與悲憫。
包括我們的禁書《金瓶梅》,這是最三觀不正的集大成之作。
但是閱讀的時候,也能從中體會到,人這一生被各種欲望驅使,就像走獸一樣,是很苦的。」
一席話說完,會議室鴉雀無聲,所有人臉上都浮現出思索與認同之色。
王濛略帶玩味的笑笑,帶著玩笑意味小聲的譏諷:
「巧舌如簧。」研討會開的異常的久,可當結束的時候,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頗有收穫,不虛此行,也打開了更多對《紅高粱》這篇小說進行解構的新視角。
江弦一位位感謝到場的嘉賓,今天能參加《紅高粱》的研討會,都是對他的欣賞和給面子。
「陀爺。」
輪到李陀的時候,江弦喊住他,笑著道:「晚上去我家裡喝點?他們酒量都一般,就伱酒量和我相當。」
「算了吧。」
李陀擺擺手拒絕了他的盛情相邀,「我現在滿腦袋都是靈感,還著急要回家給你這篇《紅高粱》寫文學評論呢。」
「那還真是可惜。」
李陀笑笑,「回頭吧,回頭我一定去。
你放心,你這酒我一定要喝上,《紅高粱》這麼多字,《人民文學》肯定沒少給你稿酬。」
「我掙點錢容易麼?」
「嘿,必須宰宰你小子。
我剛才都問崔道怡了,這回這篇《紅高粱》也是給你全文刊發,我猜就算不給你發專號,估計篇幅也能占個大半本。」
江弦無奈笑著和李陀道別。
的確如李陀所說,這次《紅高粱》在《人民文學》上依舊是全文刊發。
《紅高粱》這篇小說13.8萬字,勉強算得上是一部長篇。
注意,還有一部小說叫《紅高粱家族》,那是莫言後來寫的以《紅高粱》為首篇的系列小說,字數更多,內容也更多。
至於江弦這次合成的,就只有《紅高粱》這一篇。
「江弦,看來這回你又要給文壇帶來一次更大的震撼了。」王濛笑著說。
「王老師,您過獎了。」江弦自謙說。
「豐腴、鮮活、生生不息、挺拔堅韌、野性自由。」
王濛掰著手指頭,感嘆道:「這個戴鳳蓮寫的有魅力,凡是高粱生長的的品格品性,這個女人身上都有。」
說罷,他拍了拍江弦肩膀。
「你這篇小說真好,你寫到了一種堪稱頂尖的高度,看好小說的時候感覺是很明顯的,打到我的勁兒貫穿了全篇。」
王濛的這番褒獎說的都是心裡實話,在今天這場研討會上,更進一步了解《紅高粱》這篇小說以後,他可以下定論的說,江弦的文學水平已經又踏上了一個新的層次、新的高度。
他問:「你這篇小說寫了多久?」
「大概14天吧。」江弦回答說。
「14天?!」
王濛一臉的不可思議的看著江弦。
特媽的,寫東西這麼快?!
王濛不知道,江弦這個14天已經很慢了,原作者莫言寫《紅高粱》只用了一個星期。
平均一天一萬多字,這個速度連網文作家都得流淚,寫文學小說的作家得喊這玩意兒是妖孽。
不過這還不算莫言最嚇人的記錄。
最嚇人的是他寫《豐乳肥臀》這部50萬字的小說只用了43天。
什麼概念呢?《白鹿原》也是一部50萬字的長篇,而作者陳忠實寫《白鹿原》花費了整整6年。
後來余華曾經說過,莫言的這部《豐乳肥臀》一發出去,罵聲一片,都說你這43天寫了50萬字,你寫什麼呢?你肯定是瞎寫。
莫言一聽害怕了,趕緊編了個藉口,跟人家說:「我構思就花了40年。」
實際上,什麼構思了40年,就只用了43天。
「江弦,還有件事情。」王濛拉著江弦,去到一個僻靜的角落。
「王老師,有什麼事兒啊?」
王濛嚴肅道:「前段時間,光未然同志找我談了幾個小時的話。」
「光老找您?」江弦精神一振,隱約猜到什麼,不過沒有說破,靜靜等著王濛自己講。
「光老認為,《人民文學》的辦刊質量在下降,他說看了82年第四期上的十一篇短篇小說,認為《人民文學》到了一個該改版的時候了,這個刊物生命力不夠強了。」
「《人民文學》質量下降.」
這一點,江弦覺得是《人民文學》這部刊物始終存在的問題。
雖然頂著皇家刊物的皇冠,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人民文學》註定是束手束腳,在選稿上不能像《收穫》《十月》這些雜誌一樣百花齊放。
「光老身兼中作協黨組書記之職,不過他覺得自己工作繁忙,加上年事已高,身體欠佳,兼任主編不是長久之計。」
王濛抽出支煙遞給江弦,「他和我提出,想邀請我主持《人民文學》。」
「喲,這是大事兒啊!」江弦激動起來。
「光老想調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蔣子龍同志。」
「哎呦,有你們二位,那《人民文學》豈不是如虎添翼,質量一期超過一期。」江弦放著彩虹屁,不過心裡明鏡一樣知道,最後只有王濛被調了過去,蔣子龍借調事沒有成功,天津那邊並不放他。
理由呢,光未然日記里也寫過,因為周洋的事情,天津要給他擺臉色。
「害,我還沒決定去不去。」王濛笑了笑。
他很清楚,如果去主持《人民文學》這部刊物,未來很難再繼續他的創作事業。
「去啊。」江弦誠懇的說,「王濛老師,您的編輯才能,在《京城文學》的時候我就能看出來了,有你主持《京城文學》,這部刊物的面貌都和以前不同了。」
「那是大家共同的功勞。」
王濛笑著自謙一句,隨後看向江弦,「光老不光提了調我去《人民文學》擔任主編的事情,他還提出,想對《人民文學》的編委會進行重組。」
「重組編委會?這可是一件大事兒。」
「嗯,光老這次的決心很大。」
王濛點頭道:「重組編委會,我接手《人民文學》也會順利一些。
畢竟我在《人民文學》沒有什麼熟人,要做工作,恐怕很難以施展開,或者說要熟悉一段時間以後,工作才能做的順利一點。
不過總的來說,還是身邊要有幾個熟悉的同志。」
說著,他看向江弦,眼神炙熱。
「江弦,你願不願意跟我一塊兒調去《人民文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