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昭一路都在觀察秘境中的環境。
剛才的第三幕發生在須彌山石碑附近,而當她出來後,石碑上那一絲隱約的道韻就消失了,似乎終於耗盡了力量。
這些幻影是否全部真實?如果是,又是誰安排在了這裡,恰好被她和石無患撞上?
而石無患……他又看到了什麼?他是否真是她所想的那個人?
為什麼師兄會在幻境中失去意識?從她的感知來看,師兄似乎是處於秘境和另一個空間的罅隙之中。
另一點讓她在意的是,幻影中所有涉及道君的部分,都是以「情節描述」的方式呈現出來的,連個影子都沒有。
傳說上古大能與天地同呼吸,即便只是輕聲說出他的名字,他也會有所感應;如果對他懷有惡意,他也會心血來潮、掐指算得先機。
幻影究竟是無意跳過了道君,還是根本不敢提起?道君分明已經隕落十萬年,即便有轉世身,按理也不可能達到道君曾經的高度。
除非……道君並未轉世,而是通過某種方式活了下來,一直存在至今。
想到這裡,謝蘊昭不寒而慄。
修士的一生都在探索自己的內心、本質,叩問天地至理,以期將自身的思想與天地統一起來,最終煉化內心的一切恐懼、軟弱,得證大道。
像道君那樣的真仙,已然化為天道的一部分,是修士修行的頂點。
然而……有一種恐懼是所有生命都無法擺脫的。
對死亡陰影的恐懼,是所有生命都無法擺脫的。只不過有人能帶著恐懼接受它,有的人最終因恐懼而墮落。
假如道君沒有隕落,而是苟延殘喘了十萬年……驅使他苦苦忍耐漫長歲月的動力,究竟是什麼?
他又會為了那個目標而做出什麼事?
謝蘊昭沉默地朝前走。石無患跟在她斜後方不遠處,也保持了異樣的沉默。
「石無患。」她問,「你怕死嗎?」
他正在看路邊一處遺蹟,那裡似乎曾經有一株什麼古木,現在當然化為了石頭;從隱約的紋路來看,那曾經是一棵梨樹。
他的目光在「枝葉」上搜尋,好像希望找出點什麼與眾不同的東西——比如一朵梨花?
他一邊看,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怕啊。」
他帶著笑意,將目光移到她身上,說:「我不怕死,我修仙做什麼?難道你不怕?」
「我也怕……但,不是這個問題。」
他們的道路在漸漸往上。滄海能三為桑田,高山也可化作深谷,但這裡似還保留了一些山川的起伏,指引他們朝上走去。
謝蘊昭小心地繞過一塊擋路的巨石,確定後面沒有問題後,才扭頭看去。
石無患站在略低一些的地方,帶著那一絲輕佻的笑意,眼神卻如沉默的山嶽。幾乎不像他了。
不像某某人——但是,誰又曾經真的了解某個人的全部?
謝蘊昭看著他:「真正的問題是,我們有多怕死?為了活下去,我們都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是一個玄妙的問題,更適合出現在修士論道的場合,而非環境未知的險境中。
石無患就笑起來:「很少看見你這麼嚴肅的樣子。我想想……不真的到了臨死時,有誰會知道自己可以做出什麼?」
「也許我現在以為自己能從容赴死、身合天道,可真的來到死亡面前,我就成了懦夫,會不擇手段地讓自己活下去。」
他帶著笑,說得半真半假,又像意有所指。
「但也許……我真正害怕的不是死亡,追求的也不止是活下去,而是更多的、更不可能的、更有違天道的什麼事。」
他繞過巨石,走向前方,腳下踢開一塊什麼東西。他看了一眼,彎腰撿了起來。
那居然是一塊琥珀。蜂蜜色的晶體蒙了灰,卻還能見到其中包裹的事物——一朵雪白的梨花。
石無患捏著琥珀,隔空朝謝蘊昭比了比,忽然問:「你要不要這個?」
「你留著好了。」謝蘊昭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說這個,催促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青年垂下眼,手握緊一瞬,卻又笑了笑,隨手扔了那塊琥珀。珍貴的晶體滾遠了,進入了黑暗,大約再也找不回來。
「九千家主捉了許多女子,要給這秘境封印的妖龍獻上血祭,你猜他想做什麼?」他自問自答,「我很了解他的心態,他一定是想讓亡妻復活……世人總是對非人之事寄託了十足的妄想,從呼風喚雨到起死回生,就像我們在戲台上演戲,仙鶴降世讓亡者復活,然後一切從頭、有情人終成眷屬。」
「殊不知,唯有死亡無藥可救。」
謝蘊昭的心跳加快了。
這番話說得雲裡霧裡,卻在暗示什麼,幾乎能等於承認什麼。
她問:「你為什麼不直接說清楚?」
青年站在前方,眼神比剛才更幽深。他不笑了,也沒有其他更多情緒;平靜是最強大的事物,能覆蓋所有心情,像冬日的大雪鋪滿世界。
他說:「我不能說那麼清楚,但是……」
秘境裡忽然起了不大不小的風。
風吹起他的長髮。幾縷耳發拂在他臉上,隱去了他容貌的某些細節。忽然之間,他變得和平京城裡的某個人很像。
突如其來的風讓謝蘊昭繃緊軀體,像警惕危機的貓。
她的眼神鎖定在石無患身後:道路的盡頭竟出現了石桌和石凳,石桌上還有一張棋盤。
她無疑曾見過這一幕,在平京城裡,在某段文字描述中……或許也在模糊的記憶里。
但白霧已經乘著風而來。
石無患的聲音也乘著風而來。
他的聲音變得不太像他的聲音,空寂幽遠得像從時空彼端傳來。
「我也是才想明白,原來他想挽回的是不可挽回之物,是……」
「……所有的過去。」
謝蘊昭站在白茫茫的、明亮的、空無一人的空間裡,面前只有熟悉的銀鏡。
這世上有兩種東西絕不可能操縱,一是生死,二是時間。
道君想挽回什麼?生死,時間,還是二者都想?
「我最討厭這種後悔的橋段。」謝蘊昭嘆了口氣,「別人都已經往前走了那麼遠,簡直可以奔出銀河系了,有人卻還是想讓一切回到原點,好像那樣就能抹平一切。」
「何必呢。」
銀鏡閃著微光,執著地提醒她新一幕的展開。
[第四幕:情動似落花
情節描述:
你將在須彌山待上整整一百年。
現在,是第五十年。
你逐漸展露出真正的天賦,修行速度一日千里,現在已經是歸真境圓滿的修為,不日就將突破玄德。
你在須彌山生活得很快樂。
這此前五十年裡,你心心念念都是道君。
他在梨花樹下看書,你也學著看書;他對著棋盤沉思,你就也苦學弈棋。
有時他會看看你,更多時候他只望著天空和遠方。
你曾跟道君出去遊歷。
他不會幹涉自然的弱肉強食,卻禁止過分掠奪;他不打擾王朝內鬥的血雨腥風,卻會阻止其他修士干擾凡人的生活。
你是龍女,喜歡吃肉,遊歷時總是在路邊烤兔子或者烤魚。起初你不大好意思讓道君看見,但當你發現他毫不在意後,就落落大方起來,還試著邀請他一起吃烤肉。
他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你。
你就自己默默一邊啃去了。
下一次卻還是死不悔改地繼續問。
這一切可能源於你結交了一個人類好友。他也是須彌山上的修士,爽朗熱情,一點不覺得你喜歡道君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反而教你說道君這樣清冷寡言、無欲無求的人,就要讓他感受到生活的火熱與快樂。
你傻乎乎地信了,然後剃頭挑子一頭熱地追著道君對他好。
找到個好吃的水果,美滋滋地帶給他;
發現一處美景,想盡辦法帶他去看;
今天的星空十分美麗,絮絮叨叨跟他講許多。
就這麼堅持了五十年。
道君也不動如山了五十年。
五十年裡,他不會拒絕你的邀請,但他也沒有多的反應。他神情永遠寧靜,眼裡永遠有廣闊的天空——注視著你的時候,與他注視一隻飛掠的燕子沒有任何不同。
直到你的好友都後悔了,小心翼翼勸你說,道君實在與眾不同,實非良配,還是不要再堅持了。
你回過神,發現自己竟成了須彌山上出了名的「痴情苦命女」。
你開始覺得這樣很奇怪,也不大開心了。
接下來的十天,你沒有再去找道君,而是獨自坐在溪邊,揪著花朵反思自己的人生。
然後你就想通了:道君不回應才是正常的,就像天道不會單獨回應某個個體。是你自己想太多了。
雖然失戀很難過,不過也沒有關係。受益於須彌山,你的生命中已經有了很多精彩的東西,感情的遺憾也不算什麼。
你失戀了,可你還有修為、有好友,有很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人生哪能圓滿?龍生也不行。
可第十天的傍晚,道君卻主動來找你,還帶上一隻小小的酒罈。
「梨花釀。」
他說話總是簡潔而準確,就像他教你的道法一般——大道至簡。
但他卻做了多餘的事——送你梨花釀。
將酒罈遞給你時,他還多說了一句:「給你,很甜。」
你喜歡甜甜的、帶著花香氣息的果酒。
他居然記得。
你剛才熄滅些許的情意,又有了蠢蠢欲動的趨勢。
你想,自己千萬不能犯傻,從前誤會的難道還不夠多?
你便鄭重地說:「無晴,你能對我笑一笑麼?」
見到心悅之人時,總忍不住要笑出來。每一回你見到道君,都會忍不住笑;你的好友說你能把整座須彌山的花都給笑開了。
如過去一樣,道君只是靜靜地看著你,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你就明白了。
你抱著小小的酒罈,明明是想釋然一笑的,卻突然哭了出來。
任務描述:請……]
呼——
風忽地刮過,地面也陡然晃了晃。
謝蘊昭猛地往後一跳,抬眼卻見鏡面上文字消失,卻有一個人影一閃而逝。
她依稀看見了那個側影:冰雕玉砌的清冷,抬眼時漠然的眼神。
如果這是天空,那一定是飄滿了鵝毛大雪的陰沉天空。
喀啦——!
鏡面裂開一道紋路。
這面鏡子背後之人不知是敵是友,但謝蘊昭此刻靈覺一動、察覺到了什麼,立即奔上去抱著鏡子就往旁邊一滾!
呼啦——!
風將更濃郁的白霧帶來。
一道驚雷劈下,正落在方才鏡子所在的方位;但轉眼,白霧就淹沒了驚雷。
不對……是空間變了。謝蘊昭做出了判斷:雖然看上去都是一片白霧,但剛才一瞬間,這面鏡子就轉換了空間。
是為了逃避雷劈?
鏡子在她懷裡微微震動,像一個微微發抖的人。
按照此前的規則,每一幕都會有影像放出,她需要扮演靈蘊並作出選擇。第四幕沒有龍君,反而圍繞道君展開……
謝蘊昭心下微沉。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對方的名頭有些太大,由不得人不嚴肅對待。
「鏡子,你沒事吧?」
她抱著鏡子,輕輕敲了敲鏡面。她發現鏡面雖然光可鑑人,卻並未映出她自己的影子,而只有一片流動的霧氣。
「我們商量一下,你也別給我看這麼多前世的東西了。」她說,「師兄是不是在你那兒?你與其讓他扮演龍君,不若直接將他還給我,之後你有什麼請求,我們都會盡力幫你。」
謝蘊昭表面鎮定,心中卻著急師兄得不得了,只是限於眼前情勢,不得不保持冷靜。
鏡子掙開她的手,重新浮在空中。它似乎有點猶豫,原處晃動了一會兒,可很快它就重新下定決心。
新的文字重新浮現在鏡面。看來它是打算把第四幕跳過了。
[第五幕:天命不違,大勢所趨
情節描述:
五十年過去了。
你正式決定放棄道君了。
好友問你是否怨恨道君,你十分驚訝:為什麼要怨恨?喜歡他是你單方面的事,他不回應是他個人的選擇,原本就是你在挑戰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道君只是對你無意,沒什麼大不了的。
何況你的生活里也並不只有道君。
你在須彌山交到了真正的朋友、經歷了許多或有趣或驚險之事。你變得越來越開朗,內心來自童年的傷痕漸漸被撫平。
有時你會想起南海海底,想起童年遇到的人,這時候你已經能用釋然的心情看待一切,懷念一切值得懷念的,感激一切值得感激的,也遺忘一切不值得記憶的,包括那些自卑、無助、軟弱,還有現在想來覺得好笑的期待和失落。
你也會想到龍君。
四十年前你們不歡而散,三十七年前他在海底說要留下那個心愿想一想。此後他每過幾年就會來一趟須彌山,有時是因為群仙會召開,有時只是來看看你,儘管他從不承認。
他不再說讓你跟他回南海,也不再阻礙你對道君的追逐。他好像已然想通了什麼;昔日總是微笑,實際卻相當任性、高傲又刻薄的帝君,現在笑容淡了,保持了萬年的稜角也跟著淡了。
他來時會穿著莊重的黑色禮服,送你一份並不昂貴卻足夠精巧的禮物,然後就坐在山崖邊望著滾滾雲海。這時候如果你望向他,他也會望向你。到你移開目光之前,他不會先看向其他地方。
你終於明白了龍君的感情。
就像你曾一心一意望著道君的背影一樣,龍君也一直看著你。
每一次相見你都問他,是否想好了要許下什麼心愿,每一次他也都說還沒有。
——還沒想好。
——再等一等。
——下一次吧。
你曾在海底與龍君度過十年,然後在須彌山追了道君五十年。
剩下的五十年裡,你的生活又有了越來越多的龍君的身影。
就像想要補償那最初十年一樣,龍君每次都竭力對你溫柔體貼,可他真的很笨拙,有時明明很努力,卻說出讓人哭笑不得的話、做出讓人無奈的舉動。
本性上也還是那個任性的、容易生氣的帝君,有幾次說急了,甚至氣得在你面前露出尾巴。
那一次他送了你珍貴的法寶,是名為「五火七禽扇」的羽扇,一看就知道是他費心收集材料,再請高明的煉器師煉製而成的。
你拒絕:「太貴重了。我以什麼理由收?」
一來一去,就把龍君氣著了。他用尾巴將溪水攪得亂七八糟,讓須彌山山腳飄起一層朦朧雨霧,令春天的桃花氤氳在細雨中,潤澤更顯嬌艷。
多年前你曾很害怕龍君發怒,更害怕他笑著用荊棘長鞭抽打你的脊背,含笑說你還不夠努力。
可現在,你盯著他隱忍暴戾卻又豎起瞳孔、氣得都有點委屈了的模樣,卻覺得他好玩極了。
記憶中的害怕、被鞭子抽打的疼痛和委屈,都隨著你度過的歲月、增長的修為、開闊的心境,而盡數遠去了。
細雨中、桃花下,你稀奇地瞧著他甩尾巴,瞧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問:「龍君,你還會拿鞭子抽我麼?」
他怒氣未消,也懶得裝,就冷笑道:「你都是玄德境了,我拿鞭子抽你,你不會抽回來?你就那麼沒出息?不若將五火七禽扇拿著,也好多抽幾下!」
看,又來了。
「那不一定,因為龍君您的修為還在玄德之上。」你仍說得不緊不慢,「要是在一起,您以後氣急了要打我,我可打不過。」
要是這裡是海底,龍君約莫已經氣得化出真身,在海里打了上百個滾,攪得所有魚都不得安寧了。
「什麼叫在一起後我打……」
好好一個萬年龍君,硬生生在你面前成了呆頭鵝。
他的尾巴一下子縮了回去,豎瞳也開始一張一縮。他湊到你面前,漂亮到妖異的面孔離你近得過分;就像你小時候他會做的那樣。
你很無奈,推了推他。沒推動。
「龍君,你說一句心悅我,很難麼?」你沒忍住笑意,「我喜歡道君的時候,便早早和他說我心悅他。可你轉來轉去這麼多年,到底是為了什麼?」
一百年前,你在南海海底初見龍君。他從金色的真龍化身為人身龍尾的青年,銀白長發水草一般在身後搖曳,說話輕快又好聽,藏著屬於帝王的冷漠和任性。
一百年後,他站在細雨桃花中,穿著莊重的禮服、戴著規矩的冠冕,一言不發的模樣與人類的修士並無兩樣。
這些年裡,他總是以這樣的模樣見你。
你拉起他的手,說:「龍君是不喜羈束、任性自由的性子,這些年來卻委屈自己學那一位的沉穩,為什麼?」
他冷了臉:「誰學他?」
你不說話,卻掙脫他的手。在他變色之前,你一把扯掉了他的冠冕,威逼說:「如果龍君不說實話,我就不還你了。」
「你……」
龍君散著長發,沐浴著細雨的額頭顯出了龍角;小小的旋渦在他周身出現,攪亂了雨絲的軌跡。
他的神情漸漸安寧下來,最後變得很溫柔。
那是你從未在他這裡見過,也沒有在其他人那裡見過的溫柔。
他朝你伸出手,微笑起來,再也沒有一絲戾氣:「一百年前我就想問你了。靈蘊,你想成為我的龍後麼?」
這一次,你聽完了他的問題。
並且,你鄭重地答應了。
你從沒見過龍君那樣高興。
他化出真身,載著你在天地間飛翔、盤旋;他是真龍之君,瞬息即是萬里,能將大千世界遨遊一遍。
你們去看沙漠中清泉映月,去看東海的成群飛魚,去看冰川上的日出。
你回想這一百年的生活,覺得須彌山就像你心靈的故土。這裡讓你成長,彌補了過去的缺憾,更重要的是這裡教會了你如何成為一個真正強大的修士。
你也琢磨過,你對道君的喜歡究竟是男女之情,還是因為被強大的心靈吸引?當你自己也真正平靜並強大起來後,世界就廣闊起來;你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去溫柔地了解任何一個人。
就像彆扭又高傲的龍君一樣。如果你還是當年軟弱的、不知所措的小靈蘊,你就不可能正視龍君,更不可能發現他的溫柔和執拗。
你在須彌山要待滿一百年,這是對每一個侍者的要求。
你和龍君約定,等最後十年過去,你就跟他回海底,戴上屬於王后的冠冕。從此每一個百年,你們都會在一起。
——假如一切都按照那時的預想發展就好了。
任何許下的承諾,都有不能實現的可能。
龍君離開須彌山,回去準備你們的婚禮。他總喜愛奢華的、閃閃發亮的東西,也想用珍寶點綴你們珍貴的婚禮。
但他走後不久,就傳說他與西方佛國某位菩薩起了衝突,最後吞噬了對方的血肉。佛祖下了令,要傾佛國之力殺死龍君。
龍族屬妖,妖類修道,而西方佛國第一反對道門,第二主張降妖。
你失去了和龍君的聯繫。
這些年裡你也見識過不少佛門和妖族的爭執。佛祖是能與道君抗衡之人,你心急如焚,立刻求見道君,懇請他為你算得龍君下落。
道君仍然待在須彌山頂,坐在梨花盛開的樹下,靜靜地看書,面前的棋局以星光做成,每一子都有難明的道韻流轉。
你慌張拜見道君時,他放下了書,看了你一眼。那個眼神似乎前所未有的認真。
「你果真心悅龍君?」
你並未覺得這個問題有異,直接點頭承認,並急急敘述來意。
道君聽完,沉默了很久。
他雖然寡言,可沉默這麼久也並不尋常。
你還以為龍君出了事,正緊張,卻聽道君說:「他無事。」
你知曉道君卜算天機的能耐,還沒放心,又聽他問:「靈蘊,你還是沒有醒悟嗎?」
道君的聲音如從天上傳來的道音,陡然炸響在你心間。
一瞬間,你什麼都明白了。
任務描述:請你完成這一段情節,並替主人公做出選擇。
完成本任務後,你可繼續前進。]
明白了?明白什麼了?
謝蘊昭眼前景色一換。
卻不是之前那樣的場景,而是無數破碎的場景一閃而逝,還伴隨著無數聲音流淌不已。
就好像是正面鏡子被摔碎了一樣。
若非她耳聰目明,恐怕會迷失在這走馬燈般的場景中。
現在她只能全神貫注地去看、去聽。
……
一枚碎片中,似乎是早期的靈蘊和道君。龍女抱著寶瓶,問:「如果天地眾生與道君只能存一,道君會怎麼選?」
他站在雲海日出前,沒有回頭。
「天地長存,我也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
「靈蘊,靈蘊!你要去哪兒?」
曠野上,龍女手握五火七禽扇,回頭看向追來的青年。
「你往西邊去幹什麼?」
她說:「沖虛,你回去吧。」
藍衣青年有一對濃密的、長長的眉毛,渾身劍氣濃郁,好似一柄長劍所化。
他急道:「我們相交多年,你還不肯對我說實話?」
龍女搖搖頭,按上自己的鎖骨。
「我去踐行自己的職責。」
「你一個龍女有什麼責任?煉丹嗎?」
她有些恍惚地笑了一聲。
「如果我真是龍女……就好了。」
青年茫然了:「你不是龍女,能是什麼?」
她笑起來,語帶調侃:「說不定是一朵花呢?」
她另一隻手藏在背後,手背上出現了蜿蜒的細線,好像蓮花的輪廓。
……
龍女站在高樓上。
手執羅盤的陌生青年仰望天空,身邊伴著蒙著面紗的女子。
「你問我,佛道能否共存?」
他以手指划過星空軌跡。
「不能。」
龍女一禮:「請天機真人賜教。」
「天地間有兩種力量,一為願力,一為靈力,二者此消彼長。佛門若想傳法天下,首先就要讓道君消失,搶奪道門氣運,壓制靈力生發,才能控制人心愿力。」
「反之,道門若要貫徹大道,也要找到掠奪佛國願力的方法。」
龍女握緊五火七禽扇。
「所以,如果讓佛門之人修道……」
青年回過頭,雙眼生翳,竟是目不能見。
「你說你麼?功德金蓮托生龍女,又修了大道。」他點點頭,瞭然道,「待你突破玄德,就是身隕花開之時。」
「答案很明顯。你是佛道相爭的關鍵棋子。」
「若你選擇佛門,則可收歸天下靈力為佛國所用;若你選擇道門,則能令佛國傾塌、道門繁盛。」
龍女站了很久。
「我……必須死麼?」
青年面露憐憫:「生來是一朵花,就終有開放之時。」
開放之時,身隕之日。
「如果佛門勝利了……妖族會如何?」
青年重新望向星空。
「對惡妖,剝皮抽筋、打入地獄;對普通的妖,剝奪靈智,『度化』成僧侶坐騎。」
龍女笑了,竟然很有點輕鬆。
但笑著笑著,她就落淚了。
「那這不就是……非常簡單的選擇了嗎。」
……
謝蘊昭面前的碎片和聲音陡然消失。
她集中精力太過,沒有錯過絲毫信息;神識大量消耗,令心臟跳得快了很多。
以至於她遲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身處之地:四周金光漫天,重重寶雲往無盡的高天蓋去;她正身處一片無邊無際的蓮池之中,四周荷香陣陣,金色蓮花在碧綠荷葉中搖曳生輝。
她低頭一看,略鬆了一口氣:還是人,沒成為一朵蓮花。
但隨即又想起來,這是十萬年前的事了。
於是她再仔細看了看,發現儘管自己還是人身,心口處卻有一個窟窿,手上還握了一把匕首。
她之所以沒有立即發現不對,是因為她沒有感覺到疼痛,胸前的血液也是金色,而非鮮紅。
……而且,龍女的血液已經快要流盡了。
謝蘊昭抬起手,發現手臂已經變得透明;其中沒有骨骼血肉,只有一瓣瓣的蓮花花瓣。
她明白過來:靈蘊已經在佛國的功德金蓮蓮池中自盡了。
她想說話,卻發現無法出聲。鏡子似乎只是想向她展示什麼,而無需她說話。
四周寶雲在震顫。每一層寶雲上都站滿了神佛。他們有的金剛怒目,有的慈眉善目;但現在,他們無一例外都露出了驚慌之色。
最上方霞光瀰漫,卻是搖搖欲墜的霞光。
一隻巨大無比的寬厚手掌猛然拍下,帶著無盡暴怒的風雷,猛地朝她壓下。
——罪人!
四周齊聲誦道:「罪人!」
——聆聽佛法而托生,卻背棄佛祖的罪人!
靈蘊卻在笑。
她大聲說:「我是功德金蓮托生,可托生之後……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人了啊!」
「你們想讓我修道,讓我去觸動道君的情劫,死了也要為你們所用——我偏不!我偏不!」
——無晴道君無情義,他也不過是利用你!金蓮兒,你該為佛傳法,度化無晴!
龍女靈蘊,本為佛前一朵金蓮。
蓮池中的金蓮都是佛國功德所化,每一朵都是人心愿力的凝結。
她聽了法、有了靈性,乃至有轉化願力與靈力的能耐。
佛祖算出她的特殊,又算出道君命中有情劫,便送靈蘊投胎,令她托生為道門中人。
這是佛門的慣用手法,從前讓道門吃了不少虧。
然而靈蘊太過特殊。她不僅有運用願力的能耐,還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和自我意識,以至於她擺脫了佛道兩門的教導,更重視自己的心意。
這一點……或許也與她跟隨龍君有關。他是自由任性的龍君,潛移默化出來個自由任性的龍女也不奇怪。
這一刻,謝蘊昭完全感受到了靈蘊的所思所想。
「無晴沒有情義,我卻不在乎!」龍女大笑,「可是我有……我想保護的人也有!我珍愛的人,我珍愛的記憶——我怎麼可能傷害他們!」
龍女倒下了。
她的血幾乎流盡,半個人都已經化為蓮花。她仰面倒在蓮池中,看著漫天神佛和霞光,還有那隻憤而壓下的手掌。
天地之間,忽然響起一聲劍吟。
自東方飛來一把劍。
黑白道韻流轉的太極長劍,上刻「沖虛」二字,自須彌山頂而來,斬破層層寶光,瞬間劈開佛祖真身,也直直朝蓮池落下。
劍尖所指之處,正是靈蘊的眉心。
她微微睜大了眼。
那無疑是道君的劍。
她知道道君利用了他。佛祖能算出道君有情劫,他自己怎麼可能算不出?他見到靈蘊的金蓮印記時就明白了一切,此後無論教導她道法,還是漠然相待她的告白,都只是順水推舟。
……今天的局面,是他早就算好的。
論算計天下,誰能比得過道君?
只消毀掉功德金蓮池,佛國就會徹底崩毀。這裡將墮入地面,化為鬼蜮,永世再無翻身可能。
但是……她本來也快死了,就不能等她完全死了再砍嗎?
靈蘊該為了那個人的無情無義而傷心的,可這時候她卻只覺得好笑。不是諷刺或自嘲,就是單純的好笑,是一種「果然如此」的意味。
也是在這一刻,她真正確認,自己對道君的情感並非男女之情。她一點都不怪道君利用她,也並不感到傷心難過。認真算來,道君也只是反擊而已。他早已太上忘情,不對一草一木另眼相待,這一點他早就說明過了。
她現在只有一個奢求……如果在臨死前,能再見龍君一面就好了。
按他那種不高興就拍死龍、拍死魚,高興了也說不定一個不注意就壓死誰的性格,如果讓佛門勝利,他大概就是那個被扒皮抽筋、打入地獄的大惡妖。
哦,他還吞了一個菩薩。他就不能脾氣好點嗎?
「——靈蘊!靈蘊!!」
……死前的幻覺麼?
本已漸漸閉上眼睛的龍女,忽地睜大了眼。
在她模糊的視野里,那片闖進來的金光是什麼?
誰從天而降,將身軀盤成一團,將她牢牢護住,自己的鱗片卻被道君的長劍削得鮮血淋漓?
「龍,龍君……」
她掙紮起來。僅剩的一點點求生欲像被模糊的眼睛點燃,將她心底最痛的情緒燒成燎原大火。
「枕流……枕流……」
她的雙臂已經化為蓮花,不能再擁抱他。頭髮也融入了蓮池,化為水波。
金色的長龍化為銀髮的青年。她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的淚水滴在自己臉上。
血腥味。
他傷得很重。
意識到這一點時,她開始憎恨道君了。
龍君俯下身,鮮血淋漓的軀體將她護住,帶著淚水的臉貼在她的臉邊。
「靈蘊,你還記得……你欠我一個願望嗎?」
「你有……什麼樣的願望?」她在記憶里沉浮,不覺微笑起來,「你真的……拖了好久……」
他似乎哽咽了一聲。
「下一世,下一世你要跟我在一起。無論多少年以後,無論我們轉生成了誰,你都要和我在一起。」他喑啞的聲音裡帶著一股狠意,「你不能再喜歡別人,一開始就要看著我,一直都和我在一起,不要再給別人利用的機會……」
他好像痛極了,痛得蜷縮起來,雙臂卻將她抱得很緊。
……也許不是因為他痛,而是她在縮小。她越來越接近盛開的蓮花,只有一點縹緲的意識還在作答。
「你的願望好長啊……但是,我希望你的願望實現。」她溫柔地說。
一片蓮花瓣拂上他的眉心,印下一道血痕。
「這個是標記。」她用最後的視力看了他一眼,「轉世之後……其實就是新的人了。可我仍然希望……這一世的我們會指引他們……克服所有艱難和困境……」
願望化為力量,往星空飛去。
她好像忘了一件事。好像道君曾希望她許一個什麼願,不過她忘了。
可她也不欠道君了。忘就忘了吧。
首先消失的是視覺,然後是觸覺,然後是說話的能力。
最後的意識里,盤旋著一句話。
——……我會一開始就對你好,對你溫柔體貼,一定處處顧慮你的心情和想法,不會再傷你一絲一毫……
她想,其實也不用,龍君彆扭發脾氣的模樣也很可愛。原來她忘記告訴他了嗎?
如果看不到那副模樣了,還真是……挺遺憾的。
……
謝蘊昭猛地睜開眼。
像溺水之人擺脫了水流,她也總算擺脫了靈蘊的視角。
四周的佛國景象已經消失,剩下都是黑暗——除了中間的那個人。
他渾身是血,銀白長發上也沾了點點血跡,面上的神情茫然又僵硬,額心一點痕跡殷紅如血。
「靈蘊……」
謝蘊昭一直都沒哭,哪怕是跟靈蘊感同身受時,她也沒有流淚。
只在此時,只不過是見到他而已,她卻忽然鼻腔一酸。
「……師兄!」
她幾步衝過去,用力將他抱在懷裡,帶著哭腔問:「你怎麼樣了,怎麼這麼呆呆的,是被誰忽悠傻了,還是被誰砸到頭了?」
他忽地一僵。
謝蘊昭沒聽見回復,更是悲從中來,簡直要原地放聲大哭了。
「嗚嗚嗚你不要走什麼虐戀情深的路線啊,要是你跟我說你覺得自己是龍君只愛靈蘊,我就要哭著跟你決鬥了……你快醒醒,青年痴呆是不好的,你再對著我叫靈蘊我就把你暴打一頓……」
她哭得傷心極了,也真心極了。她真是這麼想的。
哭得太投入,她都沒注意什麼時候被人輕輕抱住了。
直到頭頂響起一聲無奈的輕笑。
有人輕輕拍著她的背,再低頭吻了吻她的頭頂。
「對不起,這次是我疏忽了,卻叫師妹為我擔心。」
他將頭埋得更低,直到淚水浸濕了她的耳發。
「我當然知道你是師妹,是長樂,是阿昭,是我一生最重要也是最珍愛的人,是唯一凌駕於我心中劍道的存在。」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再抬頭時,他給她的只有一個極盡溫柔的微笑。
「長樂,我回來了。」
——我會一開始就對你好,對你溫柔體貼,一定處處顧慮你的心情和想法,不會再傷你一絲一毫……
謝蘊昭呆了一會兒。
卻又是悲從中來,嗷一聲哭了。
「憑什麼啊,憑什麼前一世任性的鍋要我師兄來背啊!師兄你快任性一點,跟我鬧彆扭發小脾氣,快!」
衛枕流:……
他摸了摸她的頭,含笑道:「真是個傻子。」
「什麼,你都不感動嗎?我要暴打你一頓,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