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戰馬飛,起風
幽州,范陽。
城外格外的熱鬧,官吏們站的滿滿當當,等待著新刺史的到來。
而這些官員們,大多也是新人。
此番的變動,不只是對那些新得到的郡縣,像幽州這樣很早就歸附大將軍的州郡也受到了影響,行政範圍被更改了,官員們也變了。
是徹頭徹尾的進行了一次大改,不只是局限在新得土地之上。
縣令站在最前頭,比起身後那些人來說,他的神色格外的平靜,一點都不惶恐。
縣令年紀不小,留著精緻的鬍鬚,也不與左右交談。
而在他身後的縣丞,主簿,乃至重要的幾個職吏,此刻卻是喋喋不休。
他們看起來都有些懼怕。
縣丞更是低聲說道:「刺史公此番巡視各郡縣,已經罷免了六位官員,還有十餘個吏。」
「諸位可萬萬不能馬虎啊。」
縣吏曹史看起來頗有自信,他笑著說道:「縣丞勿要太過擔憂,我們雖然不比您,但是都是從學室出來的,當初學業也是名列前茅」
縣丞急忙搖頭,「被刺史公所罷免問罪的人里,比我們厲害的比比皆是,有個上年考核第二的,都被他給抓了,直接送往平城處置。」
「刺史公向來嚴厲,執法森嚴,不講情面。」
「確定你們麾下都沒有什麼事吧?若是犯了什麼過錯,現在就給我說,還有可以補救的機會,若是被刺史公自己查出來,那是要被打個半死,而後再送去平城,未必都能活著到達平城!可要想清楚了!!」
聽到縣丞的話,獄小史一個哆嗦,像是想起了什麼。
他的這個異樣迅速引起了縣丞的注意,縣城眉頭緊皺,連忙拉住了對方的手,「趙君,你這裡有什麼事??」
「可勿要害了自己的性命!」
周圍幾個人也是臉色大變,紛紛看向了他,獄小史深吸了一口氣,打量了下周圍,低聲說道:「前不久,盧家的一個人在外遊蕩醉酒被抓,有人找我,說是朝中盧公的親戚,讓我幫個小忙,將人給放出來,我想著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罰錢扣押,就做主將人給放了。」
縣丞趕忙問道:「可曾收取了什麼賄賂?!」
「不曾,不曾。」
「你確定不曾收取賄賂?」
獄小史的嘴唇顫抖了起來,「只是些茶葉而已,就那麼一個小盒子的茶葉,我發誓,沒有別的,就是些小茶葉,我想盧家乃是本地大族,況且他們家中不少人在行台做官,我就」
縣丞頓時變得有些不安。
他看向了前頭的縣令,咬著牙,「你啊,你在學室里就學了這些嗎?收取賄賂,私自放人?」
獄小史神色慌亂,「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
「好了!得虧你及時告知!」
縣丞打斷了他,幾步走到了縣令的身邊。
張縣令眯著雙眼,一臉的愜意,縣丞低聲將方才的事情告知,張縣令睜開眼,瞥了他一眼,「私自放人?」
「不錯。」
「張公,要不要先將人拿下,我們自家抓人,自家審問,總比被刺史發現要好,若是讓刺史來過問,那我們只怕也得倒霉」
看著憂心忡忡的縣丞,縣令輕輕搖頭。
「若是涉嫌其他人,那也就算了,可這件事若是跟盧家有關,最好還是想辦法瞞下來。」
「瞞下來??為何啊?」
張縣令盯著遠處的官道,冷冷的說道:「刺史公極是痛恨地方豪強,甚至都不待見大族,在他的眼裡,豪強跟大族都是一樣的,沒什麼區別,他來到幽州之後,就是那些名聲不錯的大戶,都被他給收拾了,讓他抓住盧家的把柄,他敢帶著人去屠盧家,那往後我們怎麼辦??」
縣丞擦了擦汗水,「可要是被刺史公自己查出來」
「無礙。」
「你去告知他們,讓他們就當沒有事情發生,萬萬不要讓刺史找到什麼機會。」
「唯」
縣丞不是很理解縣令的做法,卻也只能回頭去通告。
遠處緩緩出現了一行人馬,就看到一群騎士迎面走來。
那些騎士足足有數百人,其中很多都是全副武裝的好手,為首者披著甲冑,戰馬兩側竟然還掛著頭顱。
官吏們當即行禮大拜。
戰馬就這麼一路來到了官員的面前,戰馬的鼻息噴在縣令的身上。
唐邕從戰馬上跳了下來,身姿敏捷。
唐邕看似是文臣,實際上卻是軍事起家,他年少時給高歡當過外兵曹,跟著高澄治過政,跟著高洋打過仗,在一群漢家文人之中,以他的風格最不像是漢人士大夫。
畢竟他曾在朝中毆打過辦事不利的鮮卑人可謂是地道的蠻夷士大夫,倒反天罡。
唐邕對民生頗為重視,過去他常常勸諫皇帝,減少徭役,減少全城狩獵的次數,在幾次外放為官的時候,又殺戮豪強,不講情面,百姓們都覺得他為人公正。
他個頭高大,看著跪拜的諸多官員們,他的眼神逐一掃過,無論是誰,被他盯著,都覺得有些不安。
「起來吧。」
張縣令起身,溫和的看向了唐邕。
「刺史公,我們」
「勿要廢話,蘇向!」
一軍吏急忙走上前來,「刺史公!」
「將這些官吏盯住,不許任何一人離開,將他們帶到官署去。」
唐邕隨後看向了縣令,「你留下來,跟著我去各地查看。」
「唯!」
唐邕朝著那軍吏微微點頭,軍吏明白了他的意思,兩伙人就在城門口分別。
張縣令騎著駿馬,跟在唐邕的身後,兩人在城外的耕地邊轉悠了起來,唐邕查看了耕地,又查看了鄉野的民居,讓軍士們隨機帶幾個農民前來,詢問了情況。
這些農民在唐邕面前都格外的拘束,說話都哆嗦。
「我是幽州刺史,代替大將軍前來刺查民間不公事,你若是有什麼冤枉事,可以告知,我會護著你,不許他人報復。」
「刺史公,不曾有什麼冤枉事。」
「哦?地方如此清明?大族子弟不曾欺負過你嗎?」
「額,大族子弟基本也不來這種地方」
「那官吏呢?」
「很多年前有過」
「好。」
唐刺史就這麼一一詢問,最後,他都不裝了,開口就問:「當地豪強大族可曾有欺負過周圍的人啊?你知不知道這樣的事情?」
張縣令站在一旁,直搖頭。
看著唐刺史詢問了許多人,張縣令這才上前,低聲說道:「唐公,此處的祖家盧家,都有人在大將軍身邊做事,他們是知道律法的,也是知道規矩的,怎麼會做出魚肉百姓的事情呢?」
「況且,這些都是大族,跟那些鄉野豪強不同,以詩書傳家。」
「唐公也是大族出身,時代公卿,為何對他們有如此大的惡意呢?」
聽到張縣令的詢問,唐邕緩緩回頭,他盯著張縣令,咧嘴笑了起來,「天下動亂數百年,原因就是你口中這些詩書傳家的賢人們。」
「你問我為何如此大的惡意?」
「當初高長恭不曾前來此處的時候,這裡的官吏,土地,七八成都是盧家的吧?」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插什麼嘴呢?還對盧家如此關心,莫非,你收了他們的賄賂?」
「不曾。」
唐邕正跟他說著話,方才那位軍吏急匆匆的縱馬追來,將手裡的文書畢恭畢敬的遞給了唐邕。
唐邕低著頭,看了片刻,而後笑了起來。
「茶葉,放人?」
張縣令猛地握了下拳頭。
「刺史公」
「張縣令,如今跟過去不同了,縣令是縣令,縣官是縣官,你以為自己一句話,就能領著全城人來對抗我?」
張縣令皺起眉頭,嚴肅的說道:「我覺得唐公實在不適合出任刺史。」
「哦?為何啊?」
「唐公對大族帶有偏見,下手又狠辣,弄得幽州上下人心惶惶」
唐邕搖了搖頭,他放慢了駿馬的速度,與張縣令並肩而行,兩人朝著縣內官署走去,他邊走邊說道:「幽州,在整個北方,也算是大族最多的一個州了。」
「你覺得大將軍為什麼會讓我來這裡呢?」
「是派我來跟此處大族喝茶吃肉的?」
張縣令搖頭,「這些大族之中人才輩出,各個都是輔佐大將軍的良才,您如此折騰他們,又能得到什麼呢?最後不過是身敗名裂而已。」
「若是真的良才,清清白白,我還能栽贓陷害不成?」
唐邕很認真的問道:「我只是找他們的罪證而已,為什麼就說我是刻意針對他們呢?」
「難道他們的罪證是假的?」
「只是些小過錯而已」
「小過錯?!」
唐邕的音量忽然提升,他憤怒的說道:「觸犯律法就是觸犯律法,小過錯就可以當作不存在嗎?」
「過去的官員們都不敢去管這些人,任由他們違法亂紀而我一旦想要查他們,就變成了針對?!只有縱容才是不針對嗎?」
「你麾下的獄小史收取他人的禮物,私下裡放走犯人,你覺得這是小事?」
「你在知道這件事的情況下,還敢教唆麾下來隱瞞這件事,想要繼續縱容大族!」
「你這廝,還配當縣令嗎?」
「來人啊給我拿下!!」
唐邕說著,卻都不必甲士動手,他自己伸出手,一下就將那縣令推倒在地。
縣令從馬背上摔落,摔得灰頭土臉,威儀全無,兩旁的甲士走上前,直接反手將他給按在了土裡,張縣令掙扎了起來,更加的憤怒。
「唐邕!!你個酷吏!!」
「我絕不會放過你!」
「不放過我?恐嚇刺史,你知道這是什麼罪行嗎?」
「盧家人給了你多少好處?!」
唐邕的聲音越來越大,張縣令此刻再也不能保持原先的風度了,他掙扎著抬起腦袋,「酷吏!奸臣!你非要弄得幽州大亂嗎?」
「幽州大亂??沒了你們,如何大亂啊?」
「這廝辱罵刺史,按律,杖二十!」
甲士當即就要上手脫縣令的下裳,準備毆打,縣令這才叫道:「你不能對我無禮!」
「我是大將軍的舅父!大將軍乃是我外甥子!!」
唐邕笑了起來,他看向了左右,「我還是頭次聽聞大將軍有這樣的舅父。」
張虔雄抬頭叫道:「大將軍的生母乃是我的姐姐!」
「是我的親姐姐!」
他看向了左右,「爾等以為我是在唬人嗎?」
「神武帝的時候!婁太后親自做媒,將我的姐姐許配給都督劉桃枝!生劉桃子!」
「我看看誰敢對我動手!!」
聽到張虔雄的話,兩旁的甲兵頓時一愣,就連按著他的那幾個甲士,此刻也是下意識的鬆開了手。
他們的臉上皆有些驚懼。
讓他們去毆打諸侯王,他們都不會去遲疑,但是如果真的是大將軍的長輩
張虔雄終於起身,他怒氣沖沖的看向了唐邕,「你這個酷吏,口口聲聲說為百姓,實際上只是因為你自己的好惡,你出身邊塞,年少時家道中落,就痛恨這些過的比你好的,就想針對他們,找他們的麻煩,以小事為由,對他們動手我定然會如實告知大將軍」
唐邕眯起了雙眼,他不知道大將軍的母親是誰。
但是聽到面前這人如此信誓旦旦的,他心裡多少也相信了對方的說辭。
「我從未說自己所行是為了百姓,我只求一個公正而已,律法之下,無論是庶民,還是大族,觸犯者該罰,立功者該賞。」
「唯公正可以治天下。」
「而你們這些大族出身的,大多卻都是蔑視律法,不能容忍公正。」
「我不管你是大將軍的舅父還是別的什麼,哪怕今日是大將軍的父親在這裡,隱瞞罪犯,我也照打不誤!!」
「來人啊!動手!!」
「誰敢?!」
張虔雄再次呵斥,甲士們很是糾結,不敢動手,又不敢後退。
唐邕大笑了起來,他直接跳下馬來,摩擦著拳頭,「正好,老夫也許久沒有親自用刑了」
當唐邕領著傷痕累累的縣令回到官署的時候,官吏們幾乎膽寒。
幾個人恨不得將自己年少時所犯的過錯都一併講出來。
唐邕跟他們一一相見,詢問他們相關的事情。
隨後,唐邕就令人闖進盧府拿人。
在劉桃子的麾下,大族的權勢幾乎已經不存在,他們的強勢來自於秩序,在規矩之下,他們格外強大,又有著武力來維持自己的基本安全。
可在劉桃子這裡,不能說沒有規矩,只是沒有他們想要的那種規矩,劉桃子根本不在意他們說自己什麼,也不在意什麼士人民心,再論武力,他們這點武力也根本不是邊塞這幫武夫的對手。
唐邕開始全力徹查當地的幾個大族以及鄉野的諸多豪強。
有敢違抗的,當場格殺,頭顱直接割下來作為軍功。
行事之酷烈,令人膽寒。
縣衙大堂內,唐邕坐在上位,官吏們做的很是筆直,目不斜視。
甲士站在入口處,手持利刃,盯著遠處。
唐邕嚴肅的看著坐在兩旁的諸官吏們。
「既沒有觸犯律法,那就不必怕我。」
「我只是個粗人,年少時就跟著神武帝外出征戰,沒有讀過太多的書,所以我不能像其餘刺史們那般指定出色的制度,安排合格的官員但是,我熟悉律法,知道什麼是公正。」
「若是你們誰做出了政績,我一定會親自上書給行台,進行封賞,若是誰觸犯了律法,我一定會處置,絕不留情。」
「地方的事情我不會插手,都交給你們來操辦,但是,誰要是敢亂政,怠政,甚至行惡政,那就勿要怪我無情。」
唐邕說著,又看向了不遠處的縣丞。
「你這個人不錯,不與縣令同流合污,我看了你過去的政績,也很好。」
縣丞此刻卻沒有半點的開心,臉色蒼白,手一直都在哆嗦。
他在被單獨帶出去盤問的時候,遲疑了一下,還是將實情說了出來。
可誰能想到,那位縣令竟然是大將軍的舅父。
如今這件事在城內都傳開了。
縣丞嚇得半死。
唐刺史當然是沒那麼害怕,畢竟人家是重臣,可自己呢?
往後人家要報復自己怎麼辦?大將軍又會容忍自己嗎?
想起這些來,縣丞只覺得前途一片黯淡,這輩子怕是要交代在這件事上了。
唐邕離開之後,縣城再次恢復到了原先的模樣。
縣丞坐在屋內,依依不捨的眺望著遠處。
府內空蕩蕩的。
前不久,他將弟弟叫過來,委託弟弟將自己的妻女帶去別處,讓他們隱居下來,免得遭受自己的牽連。
如今,這院裡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連家裡的下人都被遣散了。
就在這個時候,忽有騎士闖了進來。
那騎士披著甲冑,威風凜凜。
「李縣丞在何處?」
「為何不出來迎接?」
縣丞急忙起身,行禮拜見。
騎士拿出了文書,丟給了他。
「這是行台的晉升令,大將軍很看重你,又親賞你駿馬一匹,親書一封,大將軍說讓你往後每年都給他回信,如實告知地方的事情」
縣丞渾身顫抖,哆嗦著接過書信,又跪著將書信舉過頭頂。
「臣跪謝大將軍天恩!!」
ps:邕政頗嚴酷,然抑挫豪強,公事甚理。
司空從事中郎封長業、太尉記室參軍平濤並為征官錢違限,邕各杖背三十,齊時宰相,未有撾撻朝士,至是,大駭物望。——《北齊書·唐邕列傳》
不能將十個刺史都寫一遍,不然就太水了,不過,以後會考慮出個類似的回合,題目類似這兩章的,時不時的穿插在主線之中,將幾個刺史的治理風格寫上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