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奇招了招手,示意聞章近前來,聞章嚇得腿肚子都在轉筋,非常不情願的來到了宋應升的面前,王奇問道:「宋大人,此人是你的衛士?」
宋應升想了想還是搖頭道:「不,王將軍,我從未見過此人。」
王奇眉頭一皺,怒視此人,聞章差點嚇得跪下來了。王奇是武將,一眼就看出此人是怎麼回事了,這傢伙,竟然敢冒充宋應升的人招搖撞騙,簡直該殺。王奇正要命人把他拉下去,宋應升卻阻止道:「王將軍,這裡民眾太多,不宜動武,把他帶回去,等我們安頓下來我再問問,也許是我記不清了。」
王奇知道這是宋應升在打圓場,若是一般士兵也就算了,自己的衛士還能記不清嗎?人人都說廣州知府宋應升善施仁政,現在看來果然不假。
王奇一擺手,幾個士兵就將聞章左右架住,給帶了下去。跟在聞章身後的年輕人們都傻眼了,這是什麼情況,看樣子好像宋大人並不認識聞章,難道說,這個所謂的衛士身份是假冒的?眾人還沒回過神來,好大哥聞章已經消失在隊伍中間,人群繼續向前移動,一直到總督府門前,才停了下來。
宋應升和王奇翻身下馬,跟馬士加路也一起進去,大家要商談一番,畢竟宋應升來的匆忙,他們可是帶來了軍民合計小三萬人,這裡的民眾一共才四萬多人,壕鏡才多大地方,一下子擠進來這麼多人,他們可住不下。
宋應升當即表示,第一軍隊可以不用占用民眾的地方,他們負責防守壕鏡的城牆和周邊防線,如果佛郎機部隊願意配合,那大家就一起防禦。至於軍隊駐紮,問題不大,帳篷什麼的都有,實在不行,駐紮在城外也可以,如果有清兵前來,他們就撤回城內。
另外,民眾當中今日就挑選老弱婦孺,立刻登船啟航,小孩子體重輕,可以多運送一些,這樣以來,又能少幾千人,實際上進入城內的人口僅剩下一萬多人,這一部分就要靠總督府來安排一下了,當然,這些人待的時間不會太長,王奇給馬士加路也做了保證,兩個月之內,全部走人。
既然是生意,那就要有做生意的規矩,王奇付了錢,馬士加路也就要提供相關的服務和便利,這很公平。會面結束之後,總督府立即進行安排,至少要先做到自己該做的,才能收取對方的錢財。彼時,大航海時代剛剛開啟,西方的貿易還算是比較公平,也比較有契約精神,當然這是建立在無法用武力征服的情況下,如果直接能訴諸武力,西方人也懶得廢話。
談完了事情,宋應升跟王奇表示要去軍營布置一番,便起身告辭,馬士加路也表示晚上他已經安排了歡迎晚宴,等他們回來,一起享用地道的佛郎機美食。大家互相打了招呼,宋應升和王奇便出了總督府。
「來人啊,把那冒充之人帶上來!」一到軍營之中,王奇就大馬金刀坐在上首,點名要把聞章帶上來。現在局勢非常微妙,如果王奇所料不錯,很可能清軍部隊已經分兵從前線回援,他們雖然打了個時間差,飛速把人運到了壕鏡,但是兩個月之內,清軍會做出怎樣的反應,猶未可知。這時候壕鏡竟然有人冒充宋應升的衛士,不能不讓人多想,不會是奸細吧。
聞章被綁住雙手,兩個士兵押送他進了大帳,他一抬眼,就看見了坐在側面的宋應升和上面那個凶神惡煞的將軍。
宋應升放下茶杯道:「你說你是我的衛士,年輕人,老夫雖然年紀大了,但是記憶力還沒衰退到這個地步,方才人多,老夫不想說透,現在你該說說了,你是何許人也,為什麼冒充我的衛士?」
一名親兵走上前,在王奇的身邊耳語了幾句,王奇一拍桌子上的驚堂木道:「混帳東西,我的士兵告訴我,你手上有老繭,肩膀上也有,手指關節處也有,你分明打過火銃,當過兵,既然你是兵,為何不直說身份,你該不會是建虜漢軍細作,想混入壕鏡打探消息收集情報吧。」
撲通一聲,聞章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嘴唇忍不住哆嗦。王奇大怒,起身道:「來人,跟這種人廢什麼話,拖出去,斃了!」
幾個士兵撲上來架住聞章,就要拖出去銃決,聞章突然大喊一聲道:「將軍,將軍饒命,小人,小人是明軍!」
士兵們看向王奇,王奇使了個眼色,幾人又將聞章扔在了地上。「你是明軍?說說看,你的真實身份。」
聞章在地上喘了口氣道:「小人,小人是遼東督師洪承疇所部一名火銃手,松山大戰之後,小人僥倖逃得性命,脫下軍服,換了布衣,這才跟著四處都有的流民一路南下,這一走,就沒停下來,直到來到這壕鏡。」
「那你來到壕鏡當難民就是,為何又要冒充宋大人的衛士,還有,這總旗官的身份也是你冒充的吧,這軍牌也不是你的吧,你的真名是什麼。」王奇追問道。
「小人,小人真名張二小。」聞章回答道。
「哼,倒是個普通名字。」王奇冷哼一聲坐下道。
聞章咽了咽口水,「小人,小人之所以冒充宋大人的衛士,是因為宋大人在這邊名氣大,小人用這個身份,才能唬住別人。」
宋應升道:「那你為什麼要唬住別人?可是要坑蒙拐騙,搞些錢財?」
聽到此話,聞章猛然翻身跪起道:「不,我想反攻。」
「你說什麼?」王奇和宋應升同時詫異道。
聞章道:「我想反攻,這裡已經是大明的最南端了,我見過死人,無數的死人,所以我不想再看到那麼多死人了,我想帶著人打回去,建虜在關外乾的就不叫人事,入關之後賊性不改,我雖然是一個小兵,但我也想做點什麼。」
王奇一拍桌子道:「還敢犟嘴!你區區一個小兵,連自己的真名都不敢用,還要冒充別人的身份,你也配說打建虜?」
聞章的表情有些痛苦,小聲對王奇道:「將軍,您吃過順天的爆肚和涮肉嗎?」
「什麼?」王奇簡直要氣笑了,這傢伙真實不見棺材不掉淚,死到臨頭還有心思說吃的,王奇拔出手銃就要崩了他,宋應升連忙上前拉住王奇,「別衝動,王將軍,聽他說完。」砰的一聲,拉扯中,王奇扣動了扳機,一發銃彈打在聞章腳下,把他嚇了一跳。宋應升壓住王奇的手,這這才讓他重新坐了下來。
宋應升抬手道:「你接著說。」
聞章道:「將軍,順天的爆肚、涮肉、皇城根;應天的乾絲燒賣;還有銷金的秦淮風月;松江的潤餅、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廣州的艇仔粥和腸粉;金州衛的鹹魚餅子和炮台;遼東地三鮮、酸菜白肉燉粉條;火宮殿的鴨血湯和臭豆腐;還有被打成粉了的長沙府……沒了,都沒了。我沒涵養……沒涵養不用親眼看見大半個大明都沒了,才開始心痛和發急;沒涵養不用等到華夏人都死光了,才開始發急、心痛。好大的河山,有些地方我也沒去過,但是去沒去過鐵驪、扶餘、闊灤海、捕魚兒海、哈喇孩和長白山、薩爾滸、清河堡、撫順、遼陽、鐵嶺衛呢?密雲、漢兒莊、萬全、灤河、渾河、桑乾河。京師、天津、濟源、宣府、歷城、道口、陽曲、開封、郾城,對吧……三兩個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場大敗和天文數字的人命。南陽、襄陽、賒旗店、長台關、正陽關、穎水、汝水、巢湖、洪澤湖……鎮江、應天、安慶、太平、松江、蘇州、吳淞江、太湖、海門、徽州、鳳陽、九江、武昌、漢口、修水、夷陵、西江以南、佛山、順德、江門還有我們身處的香山縣……不拉屎,會憋死我們。不吃飯,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覺,活四五天。瑣事養我們也要我們的命,家國淪喪,我一個遼東敗兵倒已經活了四五年。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你!」王奇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終究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
聞章一個小兵,一個遼東的敗兵,一個從松山逃到山海關,又從山海關逃到京師,又從京師來了江南,最後來到壕鏡這麼一個地方落腳的小兵,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的話聽起來拗口,聽起來像是報菜名,但是那每一個地名,每一道菜,代表的都是背後的繁華河山,代表的都是背後天文數字一般的人命啊。
要說這一點,王奇和興華軍全體將士都是感同身受,若不是大帥,他們現在已經成了安南人的刀下之鬼。而後面進入興華軍控制區的百姓和後來加入興華軍的將士們,正是國破家亡的受害者,來自華夏的難民,他們何嘗不知道家園被毀滅的痛苦。
大帳之中,有不少親兵雙眼通紅,聽到聞章說出的地名,他們很多人都來自這些地方,來自天南海北。一名親兵再也忍不住,站出來道:「將軍,我們此去瓊崖,什麼時候能反攻回來,我李二牛就算還剩一條褲衩,那也是華夏的褲衩,驅逐建虜,復興華夏,是我們軍人的責任。我要打,我要打該死的建虜,把他們打回老家去。」
「驅逐建虜,復興華夏。」將士們異口同聲道。
宋應升緩緩走到了聞章的身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親自給他鬆綁,然後道:「你這小子,年紀不大,竟然能說出這番道理來。大明武將千千萬,大部分連一個小兵都不如。但是啊,今天,你倒是給我提了個醒,這天下還沒完,只要還有你這樣的人在,本官相信,咱們終有一天,能打回去,能贏。」
聞章跪地磕頭道:「多謝宋大人,宋大人,這壕鏡之中,有這樣想法的年輕人不在少數,至少我已經聯絡了數十人,要是都動員起來,小人以為,湊足一個把總營都不是問題,請大人和將軍做主,發點兵器鎧甲給我們,我們寧願當炮灰,去反攻清兵,也不願意在壕鏡躲著了。就讓我們當一個前鋒炮灰營吧。」
宋應升轉身對王奇道:「王將軍,此人雖然冒充我的衛士,但是忠勇可嘉,光是這份心,大明多少人都比不了,張二小這個名字不好聽,老夫做個主,就把這名字和官職給他吧,就在王將軍軍中效力如何?」
王奇起身看著宋應升,宋應升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此人也確實有忠勇報國之心,這樣的人正是興華軍所需要的。王奇點頭道:「那好,從今天起,你就叫聞章,你本是小兵,給你總旗的身份,在我軍中就是排長,但你沒有排長之資,就先從一個小兵做起,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本將身邊傳令官,不許離開本將三步之外的範圍,你可能做到?」
聞章喜出望外,這將軍一看就不是一般人,雖然他不認識,但是聞章也不是傻子,他能看出來,宋應升對王奇禮敬有加,雖然王奇很年輕,但一定是身居高位的大將,能跟著這樣的人,也算是聞章走了狗屎運。
「現在,給你第一個任務,回去,把你說的人都召集起來,我興華軍正是用人之際,精忠報國的勇士,我們來者不拒。」王奇大手一揮道。
聞章激動道:「小人,哦不,卑職得令。」
王奇搖搖頭道:「傳令官,三步之內!」
聞章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轉變,他立刻跑到王奇三步之內的位置,對他抱拳吼道:「卑職得令!」
「兔崽子,去吧。」王奇一揮手道。望著聞章出去的背影,王奇擦了擦眼角,小聲罵道:「他媽了個巴子,差點給老子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