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移師密雲邊外的第三天。
羽林、虎賁二營,駐營於開平衛,元上都城內。
氈帳里,劉獅子逗著小禿兒,護兵頭子劉體純正帶張勇等羽林郎收拾輿圖。
營里養了這麼個小玩意,劉承宗才知道禿鷲小時候原來是有頭髮的。
但不知為何,那些成年禿鷲的腦袋上,卻往往光禿禿一片。
他越逗越覺得此次出兵,自己跟這玩意很像。
禿鷲的習性,就是看著別人捕獵,等別人狩獵成功,就把獵食者逐走,自己抻著大翅膀,蹦蹦跳跳過去吃。
他這次要幹的事也一樣。
前線送回來都是小圖,其中一部份還是漠南諸部繪製,規格大小不一。
因此羽林郎們要用箭簇將之扎在木板上拼湊,再由虎賁營的畫師薛和尚加以繪製,方可成圖。
三日以來,劉獅子一直忙著給麾下各營部署汛地,眼下剛做完一半工作,剩下一半沒法干。
跟著他移師過來的軍隊倒還好,羽林、虎賁、宗人三營,駐於上都城內外。
高應登的第一旅,則以上都為最北端,向南分營駐紮。
最南邊是第一旅遊兵營游擊左光先,率軍駐於邊外二百五十里的虎石哈,便於跟明軍交換情報的同時,在靠近邊牆的地方捕捉金軍探子與傳信兵。
那地方名字是元朝定的,意為黑栗子,也確實產栗子,塘兵報告那邊漫山遍野都是栗子樹,不過眼下還沒到季節,沒法一飽口福。
但漠南都督府的軍隊,就不好找了。
近三萬軍隊,主要散布範圍是南起遵化邊外熱河,北至五百里外的克什克騰,占據大興安嶺以西。
而在這些人當中,劉承宗能聯繫上的,只有在賀虎臣率領下圍攻鑲藍旗的萬餘兵馬。
其他人,不是在山裡亂竄,就是在草原上撒歡。
從賀虎臣到劉承宗,都只能知道個大概位置,聯繫是聯繫不上,找也找不到,只能等他們自己給後方傳遞消息。
就比如昨天,就有漠南蘇尼特萬戶部的萬戶唐吉斯,差人傳回口信。
他率部眾四百,已經跑到克魯倫河南岸,靠近依附車臣汗碩壘的浩齊特部,正在向其首領博羅特宣揚大元帥的美德。
今天稍早,又有鄂爾多斯萬戶額璘臣的從弟、千戶沙克扎跑回中軍。
這沙扎克是個傻大膽兒。
就領了牧騎二百,便橫穿大興安嶺,進入科爾沁部牧地繪製輿圖。
差點叫人家發兵捉去,全靠運氣好,帶著一堆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鬼畫符跑了回來。
他們在漠南東部恣意亂竄,就因為熱河那邊賀虎臣針對鑲藍旗的攻勢陷入僵局。
本來你逃我追打得挺順,賀虎臣一度以為會直接攆進興安嶺東麓的後金腹地。
結果鑲藍旗的費揚古到熱河不知為何突然不跑了,回頭打了一下,讓賀虎臣誤以為是後金援軍已至,趕緊勒住兵馬布置防線。
結果當天夜裡,費揚古堅壁清野放火燒山。
火勢把賀虎臣嚇夠嗆,但次日颳起了西北風,西邊沒啥事,風助火勢卷上枝頭,連武烈河都被越了過去,一直往東燒了幾十里地。
直到現在,大火燒了十餘日,從伊遜河到老牛河之間百餘里山林仍是一片火海,而且看架勢,還得再燒個把月。
現在那都不是熱河了,是滾燙的沸河。
山火帶來最大的麻煩,是整片地域都無法為軍隊提供糧草,漠南的騎兵就只能一股股的往北跑,從山裡跑出來,尋找能放馬的地方。
至於鑲藍旗往東跑到哪兒了,直到劉承宗移師前日,賀虎臣的兵才從遵化邊外繞路,探明其部往東撤了上百里,眼下在興安嶺隘口的會州衛故地修壕設壘,看上去打算固守。
這都不用分析,一看那架勢就知道,等援軍呢。
而對劉承宗來說……他都打算給費揚古封侯了。
他放火燒山的舉動,與其說像敵人,更想是後金的內奸。
首先,這邊的大火一燒,關內的阿濟格即使把京師掠奪一遭,從東部的密雲、遵化等地破口而出,等待他的也是一片火海廢墟。
其次,瀋陽方向的後金西進,原本有兩條路,北路是克什克騰部所在的隘口,南路則是熱河這條山路。
現在山路堵住了。
黃台吉即使想要派遣援軍,很難越過劉承宗,對阿濟格進行支援接應。
這倒是給劉承宗所率元帥軍,提供極佳的窗口期,以熟悉興安嶺附近的地形地貌,同時進一步疏通後方糧道與沿途兵站驛站,調撥糧食甲械,以便後面作戰。
第四日,駐軍虎石哈的左光先差人回報,游兵營在邊外擒殺後金軍三騎,截獲密報一封。
密報送抵中軍,經過翻譯,主要是阿濟格向黃台吉解釋,他沒有按時將收穫送回,並報告了入邊二十一旗在宣府、延慶的戰果。
各旗俱不稱顏色,僅以固山額真的名字為旗名,入邊以來收穫頗豐,人、馬、牛、驢、騾、羊,共掠取兩萬餘。
至於金銀財貨,阿濟格的密報上並沒有說,不過劉承宗猜想,也不會少。
只是顯然,後金國更重視人和牲畜,才會把這當做最重要的戰果。
一封密報里的重要信息很多,就比如各旗的固山額真姓名、其帶隊戰果、戰績,加以分析,大概能看出各旗強弱。
只是元帥府眼下情報不足,還沒辦法把各旗與固山額真聯繫到一起。
劉承宗看過書信,隨手就將之遞給中軍的張獻忠等人傳閱。
他甚至還專門讓人把左良玉喊來。
這個左大帥也挺有意思。
他目前的官職,是元帥府詹事府洗馬。
詹事府的詹,本意是瑣碎,與事合用,有了給事、執事的意思,其實就是給皇家干雜活兒的衙門。
最早管的是皇后、太子及宮中宦官這些雜事,而洗馬,最早的官名叫先馬,是太子出門時的侍從官。
晉朝改為掌柜圖籍,到了唐代,負責東宮經史子集四庫圖書的刊緝貯藏。
而到明代,給東宮講學都是其他官員負責,洗馬就成了翰林官員的遷轉階梯。
這也是虎賁營將校說左良玉即將入閣的傳聞來源。
但左良玉表示,這純他媽放狗屁!
他這個官職,就是劉承宗暫時不知該把他扔哪兒,隨手編造了個地方。
元帥府一沒有東宮太子,二沒有詹事府,三沒有翰林院,四沒有經史子集四庫圖書,五沒有內閣。
他自從得了這個官職,每天乾的就是弼馬溫的活兒,字面意義上的洗馬,整天就擱大營里給青獅白象洗澡刮汗。
但這其實是個誤會。
左良玉在劉承宗心裡很重要,至少在元帥軍消化掉徐勇、王允成那兩營老兵之前,其重要地位不亞於張獻忠。
他又不可能寸功為立就給個實權官職,關鍵眼下他們此次戰役離京師又太近,真給左良玉一個高官掛起來,他投敵怎麼辦?
就比如像張獻忠這樣的官職,禮衙尚書投敵,傳出去多丟人?
所以既要拉攏,又不能一下餵的太飽。
劉承宗拿出這個官職,是覺得還沒太子呢,你就已經在詹事府任職了,這不妥妥東宮老臣?
同時他還讓人不要約束左良玉,只要他不跑,願意干點啥就干點啥。
所以在左良玉聽說自己的官職是洗馬,並嘗試靠近劉承宗的坐騎時,一旁捉刀的張勇並未喝止,只是將此事上報給劉承宗。
劉承宗以為左良玉喜歡他的馬,就也沒制止。
他心想,人家作為降將,一靠近自己的馬就被制止,挺打擊自尊的,好像防著人家逃跑一樣。
反正他也沒處跑,願意看就看吧,看個夠。
劉獅子甚至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的馬給左良玉都迷住了。
喜歡馬好辦,等年底楚琥爾再回來過年,訛他兩匹好馬送左良玉。
後來進鄂爾多斯他乾脆都不騎那兩匹馬了,就讓左良玉玩。
因為他在潛意識裡覺得,左良玉在侯恂那做過主持宴會的行酒官,認識不少官員,不會認為洗馬就是個弼馬溫。
壓根就沒往那邊想。
何況,就算自己不懂,可以去問別人,張獻忠就問過劉承宗,這個洗馬是幹啥的。
但他忽略了,老張和老左雖然都沒文化,但張獻忠是真沒見識,自從歸附劉承宗,開闊了很大的視野,他從本心上就覺得自己丟人是正常現象。
所以問劉承宗問題,不會讓他覺得自己更丟人,而是一種使自己將來不丟人的手段。
只有那些有點見識,覺得自己平時好像不丟人了的人,才會在問別人問題時覺得丟人。
左良玉在侯恂門下,剛好就在那個階段。
那時候他還真見過詹事府的洗馬,但沒好意思問這個官職是什麼意思。
恰恰因為見過,他才真以為那是個給東宮太子洗馬的。
當他靠近青獅白象,劉承宗的羽林郎也沒有拔刀砍他,甚至都沒理他,左良玉更覺得這就是自己的活兒了。
因此天天借著給青獅白象刮汗的機會,偷吃它倆的炒豆子,還給它倆小聲嗶嗶,說劉承宗壞話。
「你們這麼好的馬他不騎,我這麼好的將他不用,咱仨難兄難弟算湊一塊了!」
青獅哼著呲牙抻腿兒,享受刮汗,一邊的白象都不搭理他,人家的母的,誰跟他稱兄道弟?
隨後就被羽林郎傳進帥帳。
剛進去,就被張獻忠遞來金國密報,隨後聽劉承宗道:「這裡最有意思的是,阿濟格說謊了,他誇大了對宣府李國梁部的戰果。」
他們通過付仁喜知道。
李國梁的戰報,是率軍兩千追擊金軍,取得勝利,斬首幾級,奪回牲畜一百三十。
付仁喜對此戰的了解,是李國梁沒說全,實際上是諱敗為勝。
阿濟格下套伏擊,用騎兵把他沖成兩截,連總兵標將都被打了個重傷不治,死了二百多人,全靠家丁死戰才逐走敵軍,只搶回了點牲畜。
但是在阿濟格給黃台吉的密報中,說的是遭遇宣府李總兵的五千人馬,將之擊敗,斬殺四百二十六人,奪馬一百匹。
就是這兩邊戰報,都不可信。
實際上就連這個結論,都是劉承宗的虎賁軍官研究了半天,實在沒在戰報里找到用於迷惑他們的東西,這才信了這是戰報。
他們一開始,是懷疑信使故意叫他們抓了,是敵軍使計策呢。
劉獅子笑道:「既然如此,捕獲的那個傳信騎卒,還活著嗎?」
劉體純上前道:「大帥,人抓住的時候就救不活了,三眼銃糊了一臉鐵子兒。」
劉承宗點點頭:「再抓,留活口。」
他說罷,看向張獻忠,道:「起草文書,把他們這個信原封不動,再另寫一封,宣鎮李國梁僅軍兵兩千,陣亡二百,還奪馬十三匹,牛騾一百三十頭。」
「等抓了活口都給黃台吉送去,讓他知道,他這個弟弟不老實,淨說瞎話。」
張獻忠的眼睛亮了:「是,卑職這就回去寫信!」
又看見大元帥玩花活兒了。
這叫什麼,離間計!
不過劉承宗的表情倒沒那麼輕鬆。
因為他不理解,沒想明白,阿濟格為何撒謊。
李國梁要在戰報上諱敗為勝,是害怕處罰。
阿濟格不一樣,他的任務不是進宣邊擊敗明軍,是劫掠人畜財貨,至於戰爭勝敗,於他無關痛癢。
那為啥要撒謊呢?
劉承宗估計,這是後金在輿論宣傳上的戰術。
阿濟格應該想過,這封信會被明軍或元帥府截獲。
所以他系統的在戰報、情報等工作中,進行造假,好處顯而易見。
後金八旗本來就人少,這樣消息傳回瀋陽,能增加己方兵將信心;若是途中被截獲,又能在瓦解敵軍意志的同時,還能挑撥李總兵和朝廷的關係。
讓大明死板的政治機器增加內耗。
這是大明很有意思的點,爛,確實爛,殺良冒功、諱敗為勝這些現象確實有。
但大家也真的是很認真地在幹活。
武將會有諱敗為勝的毛病,甚至有些人還會殺良冒功,但他們真的看見敵人就撲上去打。
而且打完了,後面也會有文官很努力地把事情真相追查出來,不然別人怎麼知道他殺良冒功呢?
任何事情都會有專人來調查得一清二楚。
賣命了,打不贏;幹活了,沒意義。
劉承宗把這個寫封信告訴黃台吉,就是告訴他,你的伎倆,我已經都知道了。
以此來給對方增加一點心理壓力。
主要還是這活兒簡單,反正他的塘報也要在邊外逮探子,造封信,逮住探子讓他拿著送回去就行。
如果不是系統化的造假,那就是打小報告,離間阿濟格和黃台吉的關係;如果是系統化造假,那就是搞黃台吉心態。
總之,他不虧。
只不過,給他送這信的探子還沒逮住,正向克什克騰部換防的賀虎臣,就派人送來四封急信。
賀虎臣截獲了後金方面,費揚古送給楊麒、額璘臣、俄木布的私信,對楊麒的是痛罵。
而對額璘臣和俄木布,對前者是語焉不詳地提到盟約,對後者則是感謝其網開一面,協助縱火,放鑲藍旗東撤。
最後一封信,則是賀虎臣請示,是否要將漠南蒙軍撤下,調後方軍隊上前。
劉承宗攥著急信踱步出帳,在帳外空地沉思片刻,看向東方山巒雄偉的大興安嶺,抬手將禿鷲放飛,道:「不撤。」
「傳賀帥,漠南四總兵營撤出克什克騰山口百里,立營備戰,以二十三萬戶騎兵向隘口深入,探明敵情勿倉促而戰,急送軍情回報。」
當他回過頭,尾隨出帳的張獻忠只看見他咧嘴在笑,微微瞪著的眼睛裡卻沒有笑意,反而帶著幾分癲狂。
隨後就見劉承宗將賀虎臣的急信拍在自己手裡。
張獻忠愣愣地看著落在自己手中的信,與劉體純、左良玉等人面面相覷。
就聽見劉承宗往口中塞了一把炒麵,大口咀嚼,含糊不清。
「歹青的皇帝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