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對山西的賑災,看得很重。
因為元帥府是一個以陝西人為主的暴力集團。
這個年代,秦晉兩地的關係並不融洽,相反還有不少糊塗帳導致的仇恨。
先是延綏大旱,山西的地方官員為防引火燒身,下令閉糶,封鎖黃河渡口,阻斷山陝商路,不准晉糧入秦。
吳甡多次上奏、崇禎多次下詔,都沒人聽。
隨後則是數次秦賊大舉入晉,往往多行殺掠屠戮,以至秦人形象,在山西人腦子裡也無法跟良善沾邊。
劉承宗也不例外,山西了解他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是當年他幫過的人,能在這幾年禍患大亂中存活的恐怕也十不存一。
此次調秦糧入晉,於劉獅子而言,就是改善元帥府形象的方法。
當然因為是拿糧販給吳甡,間接地進行賑災,效果也很難立竿見影,需要潛移默化的時間。
但對他來說,不需要讓人說他好,只要知道他劉承宗和元帥府,大部分都是擁有善惡觀念的正常人,就已經足夠了。
因此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結合各方面情況加以考慮,做出了調糧額度與價格範圍的決定,讓付仁喜帶回去給吳甡商議,能做就做,做不了就算了。
他的考慮,是不動官糧。
如果動用官糧,那他就會是送糧,扭轉形象,只為賑災。
而且肯定不會假山西官員之手,乾脆給韓城調糧,給左懋第下令讓他進山西賑災。
就算左懋第不想聽他的,韓城還有積極為皇上分憂的薛國觀,絕對樂於促成此事。
但元帥府在西安雖說還有糧草,但支撐這場勞師動眾的戰役,官糧已所剩不多。
何況,哪怕官倉仍有大量餘糧,往後難免連年災荒,劉獅子總要手裡頭有糧備著賑濟自己。
否則對手下的秦人而言,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嗎?
所以這份賑濟山西的口糧,需要調動陝西民力,或者說他是盯上了西安府的民間餘糧。
劉獅子的主意,是由民間商戶自行採購三五萬石餘糧,販往韓城,由山西採買裝運,二兩的定價,就是既保證讓人有得賺願意干,還要卡著不讓商戶賺太多。
若賺太多,巨利衝擊則會讓民間餘糧大量流入山西,到時候事情也麻煩。
劉獅子給西安知府趙躋昌寫了封信,命其招商民備糧五萬石,準備販入山西。
同時還給韓城的左懋第寫信通氣,將其準備販糧賑濟的事盡數告知。
當然了,他倒沒有自大到認為山西巡撫吳甡一定會聽他的話。
但吳甡聽不聽其實無所謂,大不了西安商民買糧的錢由他出,這筆糧山西官府不買,他就派張天琳找王自用引路,以軍隊護送糧食,進山西賑災。
反正他想做的事,沒人攔得住。
只不過他沒想到,這邊剛把信經土默特送回去,大軍向東開拔還沒兩日,付仁喜就又火急火燎地追出來了。
劉獅子聽了塘兵報告,說付仁喜又來了,心說吳甡夠急切的。
他甚至懷疑那邊的官員就在邊牆內等著,交流完就又把付仁喜遣回來了。
卻沒想到,他猜中了開頭,卻沒猜到中間。
大明官員確實就在邊牆內等著,只不過等在邊牆那邊的人不是山西撫臣吳甡。
而是三鎮總督梁廷棟。
付仁喜再度出邊,為的也不是賑災的事。
劉承宗立馬道旁,大隊仍在馬蹄在草原踏出的道路上埋首向東行。
就見付仁喜風塵僕僕地自揚塵中跑出,馬在後面被親隨牽著,一路跑到近前,氣喘吁吁道:「大帥,別拔營,遣軍入邊吧!」
劉獅子腦子都沒反應過來,臉上五官都快皺到一塊了。
他的軍隊在宣府邊外,山西三鎮的將官都像防賊一樣夜不能寐,怎麼見他要拔營離開,反倒拉著拽著不讓走了?
還讓他入邊?
劉承宗翻身下馬,目光定在付仁喜的臉上,擰著眉頭道:「是我聽錯了,還是你腦子壞了,叫住我就為聽你說這傻話?」
付仁喜撐著膝蓋,一站直了就道:「我上次剛出邊,東虜就在延慶州打了幾仗,戰報上互有勝負,但有一仗其實敗了。」
「是宣鎮李國梁領三營兵追擊東虜,被人伏擊,快追到居庸關,他馬兵在前步兵在後,立營未穩,就叫虜騎繞後一衝,一舉將軍陣沖成兩截。」
「全靠家丁死戰,才將之擊退,戰報是斬及七顆,奪馬十三匹,牛騾一百三十。」
付仁喜道:「但我聽說,宣府標營參將趙業耕被沖死了,還死了二百多人。」
劉承宗很難理解付仁喜的急切:「三個營的龐大軍隊被伏擊,只死二百餘人,還奪回不少牛馬,即使依你聽說的,打得也很好了啊,接著打,看來宣府一鎮就能把阿濟格的軍隊做掉,這跟讓我入邊有何關連?」
講道理,要想伏擊八九千軍隊,阿濟格肯定是把入邊所有軍隊都押上了。
別的不說,兩三萬人的巨大戰場,他們遭受伏擊能營陣不亂,僅以微小傷亡就穩住陣腳,還迫使敵軍撤退。
即使是元帥軍第一旅三個營面臨這樣的伏擊,也未必能打得更好。
劉獅子在心裡對宣府兵的現存戰鬥力,直接升了兩個台階。
這才不是什麼忍飢挨餓的軟腳蝦,這是難得的天下精銳啊!
這還是瘟疫搞亂了山西,沒補給的情況,這幫人吃飽飯該有多厲害啊!
卻沒想到,他不能理解付仁喜的話,付仁喜也沒法理解他的話。
倆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付仁喜才反應過來誤會在那。
他連忙道:「不是啊大帥,山西三鎮,眼下都是不滿編的小營,大同王朴麾下七營戰兵僅一萬兵馬,李國梁三營,加一塊就兩千人,伏擊他的是斷後的千餘東虜馬隊。」
劉承宗沒好氣地斜了付仁喜一眼,你到我這送戰報來了,糊弄兵部呢?
兩千人被一千騎伏擊,跟三個營被伏擊,這中間戰場規模差了五六倍。
這種兵力差距,直接能讓一場勝利變成慘敗。
「照你這麼說,宣府三個營眼下是被打殘了,陣亡二百餘,那剩下人人帶傷,這就沒法打下去了。」
付仁喜果斷點頭,要麼劉承宗是大元帥呢,單憑這點信息,就能把戰場實況猜個八九不離十,下邊的人根本糊弄不了他。
「梁軍門說李國梁與東虜做了一場,奪氣不前,我知道他是派人回宣府調兵去了。」
「大同的王朴則以防備元帥軍的名義,在等待朝廷勤王調令,調令不來,不出大同。」
「眼下東虜韃子正分兵衝擊居庸關及昌平的二道邊牆。」
付仁喜兩手輕點著自己胸口,急切道:「現在梁軍門披掛甲冑,要我帶標營上啊,我這點人過去就被撞死了。」
「左右大帥要打東虜,在邊內邊外,哪裡不是打,所以在下特來請大帥發兵五千,入邊助戰啊。」
經他這麼一說,劉承宗大概知曉了情況:「所以你是,不是讓我入邊,是借兵來了。」
付仁喜看見希望,頭如搗蒜,接連點頭。
卻不料竟被劉獅子一口回絕:「不可能。」
這是異想天開。
付仁喜姿態更低,爭取道:「大帥仁義,東虜屠我們堡寨、掠我們子女,哪怕是降兵降將、北虜蒙番,只要大帥借我五千,不,三千兵馬,合我標營兩千,付某就敢拼上性命在居庸關外與其陣斗。」
「一旦其破口入畿,那邊無險可守又人口稠密,到時……」
劉獅子抬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道:「不必與我說這些。」
他其實是被付仁喜這想法逗樂了。
他的兵馬駐在邊外,沒攻進山西趁火打劫,已經仁至義盡,大明謝天謝地還來不及。
付仁喜居然還想找他借兵在邊內打東虜,這不做夢嗎?
「我兵馬雖多,但將領桀驁慣了,你節制不住,兵馬所耗糧草極多,你也供應不起,他們入邊稍有不忿,到時見誰打誰,你該如何自處,找死嗎?」
劉獅子這只是好聽話。
實際上他的軍兵雖各有來路,可既然投奔在他麾下,那一兵一卒,都不能將性命輕易交付旁人之手。
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劉獅子這才對付仁喜道:「金軍依已至昌邊,宣大是攔不住了,你們就重整旗鼓,準備進京勤王就行了,你回去告訴梁廷棟。」
劉承宗一說這話,身後就有鐵臂縛上搭著小禿鷲的護兵上前,給付仁喜遞上黃紙炭筆。
非常有眼色。
這個季節,依然追隨元帥軍行軍的禿鷲不多。
眼下正是禿鷲孵蛋的時候,公的母的都在山崖峭壁輪流孵蛋,只有一些沒配上的倒霉蛋、把營地當做巢穴的迷糊蛋,才會跟著軍隊混飯吃。
這兩類禿鷲都不多,也就三十餘只。
而像這種會搭在元帥軍鐵臂縛上裝鷹的,則是去年迷糊蛋把營地當巢穴,蛋僥倖沒壞掉,孵出來的倖存者,一共就兩隻。
剛會飛不到半年,身體還沒那麼沉,搭在鐵臂縛上不會惹人厭。
而那種長到十五六斤的大傢伙,雖然也不怕人,有時也會想在士兵的胳膊上歇會,不過往往會被人攆走。
太沉了。
當然它們也不是一攆就走,急眼了往往會撲騰翅膀跳起來,用倆腿同時施展飛踢。
不過威力有限,人蹬一腳或者朝腦袋上扇兩巴掌就老實了。
待付仁喜準備好,劉承宗道:「他若有心協同,可奏報朝廷,承宗麾下悍將極多,皆屢立功勳之輩,本應盡授爵位,奈何財政有限,才一再拖延,著實對諸多部將心中有愧。」
「蒙皇上恩典,封我部將楊麒為王,授銅印享王爵,還約有祿米,解我燃眉之急,故願此時助朝廷一臂之力。」
「即日移師薊鎮邊外,堵住破口東虜回師之路,亦阻金國援軍東來,可叫明軍於京畿全力截擊阿濟格一軍。」
「若朝臣信不過我,可抓緊將韓藩、肅藩積年所欠祿米,及新王楊麒年祿……就合祿米十萬石,運至薊邊之外,到時朝堂諸公俯仰無愧,自不必再庸人自擾。」
「待祿糧交割,即使詔承宗順天勤王,以督臣廷棟入營指揮,亦不過皇上金口一開而已。」
待付仁喜記完,劉獅子這才鼓掌笑道:「有這個,付總兵可以回去交差了吧?」
付仁喜有點傻了。
不是他真傻,而是腦子轉得飛快,短時間思考清楚許多關竅,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
一開始作為邊將,他並沒有考慮邊外局勢或者更多的東西。
向梁廷棟建議,准他向邊外借兵,也沒想太多,只為戰功。
因為劉承宗要打東虜,元帥軍又沒有首級功,所以才有借三五千兵馬隨他一同入邊的想法。
到時候戰利品元帥軍願意要啥就要啥,腦袋肯定都能給付仁喜留下,都是他督標營的軍功。
但是這會兒。
付仁喜稍加思索,才明白阿濟格這支軍隊在劉承宗眼裡是什麼地位——誘餌。
劉承宗就不可能領軍進山西助戰,因為他要圍點打援。
想明白這個,付仁喜才知道,明軍,山西宣大和京畿的明軍,在這場戰役里對劉承宗來說,都是被利用的。
劉承宗在邊外什麼事都不干,就駐紮在那,明軍就會在境內消滅他的敵人,並且把更多敵人引誘過來。
而且劉承宗要給梁廷棟,讓梁廷棟上奏朝廷的這封信……說實話,付仁喜看來,雖然說的都是好話,但裡面其實根本就除了罵人就是威脅。
就是說我駐紮在邊外,如果你們問心無愧,根本不用害怕我,害怕我就是問心有愧。
為啥有愧,因為你們這些庸人離間我的部將,居然封楊麒為王。
我移師薊鎮邊外,就是懸在你們頭上的一把刀,隨時可以南下報復。
想把這個過節免了,就拿十萬石糧送到邊外上貢,我才能當這事沒發生。
如果怕沒臉,就把總督梁廷棟送入我營為質,我也能捏著鼻子讓你使喚一次,入邊轉一轉,以示糧草沒白花。
總之吧,付仁喜就覺得劉承宗人還挺好。
明明可以直接搶,還給皇上留了個藩王發祿米的藉口。
說話還好聽,搞得好像還挺划算。
「對了。」
正當付仁喜還在研究劉承宗的思路時,就聽劉承宗補充道:「如果皇上還想封我部將為王,回頭我拿個名單,只要朝廷幫我解決祿米,應封盡封,多封,都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