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2024-08-10 15:37:14 作者: 漠小蘭
  第 105 章

  周氏茶園遍布大幕撫州, 青州各處,每年產茶量頗豐, 是皇帝欽點編僉的茶戶, 大半數產茶專辦朝廷茶課,于丹韃推行榷茶之法。

  周亭鶴奉旨出行丹韃以茶易馬,眼下已有半載。

  他本不常往裹城行, 只是前段時日適逢垤城戰亂, 才改了茶路,另走裹城出入丹韃, 以作落腳之處。

  遇上顧儀, 實在是令他大感意外, 可轉念又想, 莫非顧儀是隨御駕親征而來的丹韃?

  既如此又為何落了單, 還化名與丹韃馬隊一同行路?

  周亭鶴此時也顧不得多想, 只得先將昏睡過去的顧儀送到了他在裹城的宅院中,又速令人去請了城中的大夫來看。

  那個喚作巴托耶的販馬少年卻執拗地不肯走,「我和皮姐姐一道出來的, 等她醒了, 說了你不是壞人, 我才走!」

  周亭鶴感念他的善心, 特意留了他十數斤茶葉以作答謝, 巴托耶之後若是用此茶換過銀錢,大可彌補丟了馬匹的損失。

  城中的大夫來瞧過顧儀之後, 說她是精疲力竭, 血虧羸弱, 因此暈了過去,並無大礙, 睡上一兩日便能恢復精神。

  周亭鶴內心稍定,又讓廚房熬了參湯備著,等顧儀醒來就讓丫鬟餵她喝。

  十月的裹城已是冷了,草原之上多是天高雲淡,可日光卻沒有多少暖人的溫度。

  周亭鶴在庭院裡站了一小會兒,猶豫之後還是邁步進了東廂房。

  顧儀仍舊呼吸平緩地躺在榻上昏睡。

  一旁立著的丫鬟見到他,低聲喚了一聲:「公子。」

  周亭鶴頷首,停於榻前,細細看她。

  顧儀的臉上已沒了來時風塵僕僕的模樣,身上也已被丫鬟用溫水擦洗過,替她換下了滿是灰塵草屑的外袍和衣衫。

  他看了一眼榻旁的黃金軟甲,顧儀身穿此甲,策馬狂奔而來,實乃出乎意料。

  他印象中的顧儀並非如此。

  他頹敗地想,過往終究只是過往了。

  榻上的顧儀,頭顱微動,周亭鶴一驚,見她並沒有醒來,只是兩道烏漆漆的眉毛蹙攏了些,嘴唇翕動,像是夢中囈語。

  他情不自禁地俯身去聽,片刻後才聽清了她口中所言。

  「狗……」顧儀仿佛在說。

  狗?

  周亭鶴更覺詫異,難道是在做噩夢?

  可他又等了好一會兒,顧儀沉沉地睡了過去,再不說夢話了。

  周亭鶴忐忑而矛盾地又等了一日,他如今八品官袍加身,一見顧儀,就該將她的蹤跡呈報,可他一再說服自己,顧儀尚在昏睡,等她醒來,說明了情由,再報不遲。

  王都大勝的消息傳來已有好幾日了,皇帝應該身在王都。

  若是他發急函往王都而去,不過七八日,就能抵達。

  即便戰事將定,皇帝亦會派人來接回顧儀,興許將顧儀送回大幕會更周全些罷。

  周亭鶴想了又想,等到桌上的火燭將要燃盡,他才提筆寫罷信函,令侍衛往王都送信。

  *


  顧儀睡了兩天兩夜,終於緩過了勁來。

  她發現自己好端端地躺在一張雕花四柱木床上的時候,著實驚了一驚。

  她半起身,見到一個圓臉的穿著淺棕夾襖的小姑娘,湊到她身前,將一盞冒著白煙的熱茶遞到她手中道:「娘子醒了,口渴麼?

  喝口茶吧,廚房裡溫了參湯,這就去端來……」

  「等等。」

  顧儀端著茶盞,疑惑道,「這是何處?

  主人是誰?」

  小姑娘笑呵呵答說:「此乃周大人的宅院,平日裡在裹城的落腳處。」

  周大人?

  顧儀腦中一想,她暈過去前見到的車頂之上的官茶旌旗。

  不會這麼巧罷?

  她千算萬算,算漏了這個沒有番位的大哥?

  可是,若是姓周的其他什麼人,顧儀自覺得不到這麼精心的照料。

  小姑娘見她再無話說,便跑出門去往廚房端參湯去了。

  顧儀剛喝過一口參湯,就見一身青藍長袍的周亭鶴進得門來。

  他頓了一瞬,揖身道:「拜見柔嬪娘娘。」

  果然是他!

  顧儀半靠在床頭,攏了攏身上披著的山吹色斗篷,「周大人不必多禮。」

  周亭鶴直起身來,避過她的目光,再拜道:「臣已修書一封,送去王都呈予陛下,柔嬪娘娘稍安勿躁,一有回信,臣定來稟報。」

  顧儀淚灑心田,她辛辛苦苦地跑了這麼久,不就是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苟過時間點終點麼!

  她不死心地問道:「今日是何月何日?

  你何日送的書信,來回王都大約需要多長時日?」

  周亭鶴聽她聲音急切,如實答道:「今日是十月五日,急函昨日發出,若無意外,月中可抵王都。」

  顧儀鬆了口氣,掐指一算,時機正好,若是十月十五,她沒有原地狗帶,在裹城等一等回信也無妨。

  周亭鶴餘光窺見她似乎嘆了口氣,「娘娘若是掛心,臣再修書一封……」

  「不必!」

  顧儀堅決道。

  周亭鶴再不多言,「娘娘好生將養,臣告退。」

  他前腳剛走,巴托耶就來了。

  巴托耶見她醒了,很是驚喜,又將周亭鶴給了他茶葉一事說了。

  顧儀欣慰地點頭,「你回程也當心些,等到亂局稍定再走。」

  王都既已城破,很快大幕就要派人來收拾亂局。

  蕭衍此時,定然也是無暇他顧了。

  想到這裡,顧儀微微放下心來,卻又有幾分悵然。

  *

  蕭衍在王都城破當日,便啟程往南折返。

  丹韃時局如此,他猜顧儀既已脫身,定會回大幕。

  於是,他派了數支隊伍,沿南下大幕的數條道路尋人,又命大幕邊陲的數個關卡留意與顧儀體貌相似之人。

  可若是顧儀早在哈木爾回王都前就已脫身,如今該是早已回了大幕。


  自丹韃回程的路途,若走官道當選垤城往南,可若是求快,經裹城策馬翻越虎丘,是一條捷徑。

  蕭衍歸心似箭,選得就是這條捷徑,因而,他在半路上就遇見了周亭鶴派來的送信之人。

  他見到茶課印跡的急函,以為是戰事影響了茶路,卻沒想到是周亭鶴遇見了顧儀。

  一時之間,他心中既是慶幸,又有幾分酸澀。

  到頭來,竟是周亭鶴。

  不過終究是慶幸遠多於別的心緒。

  他每每想到顧儀孤身一人遊走於草原之上,徹夜狂奔,便覺憂心忡忡,夜不能寐。

  唯恐哪一天一醒來,就只能看到顧儀冰冷的屍首了。

  如今,既知她人身在裹城,即便是由周亭鶴照拂,他也心存莫大感念。

  *

  天氣漸冷,呼氣成霜,裹城卻不顯冷清。

  戰事之後,往來裹城南下大幕之人多了起來。

  守城怕人夜中鬧市,城門自戌時起關閉,城中亦設有宵禁。

  顧儀也不出門,養了幾天身體,精神尚好,只是壓力越來越大,每天度日如年地數著日子。

  城中的三更鼓剛剛敲過,此刻已是十月十三日了。

  窗外的冷光微茫,顧儀躺在榻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勉強自己入睡,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等她終於迷迷糊糊地有些朦朧睡意了,身後忽然吹來了一股冷風,像是屋外的夜風。

  她不想睜眼起身去查看窗戶,索興往厚被子裡縮了縮。

  土味。

  片刻之後,顧儀卻聞到了一股土味,熟悉的草原灰土的氣味。

  什麼風這麼大,把土都吹了進來。

  顧儀「嘖」了一聲,煩躁地翻身,想去看一眼窗戶究竟是不是被風吹開了,卻冷不丁地看見了床前立著的一道頎長黑影,幽幽暗暗,被月光的影子拉得老長。

  「娘……」

  她口中的「呀」還不及說出口,就被一隻冰涼的大手捂住了嘴。

  「卿卿許久不見朕,連稱呼都忘了,這一聲稱呼,朕實在受之有愧。」

  蕭狗子!

  霎那之間顧儀睡意全無,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終於看清楚了蕭衍的臉。

  他的眼睛幽光閃閃,可是形容頗有些狼狽,頭上的黑冠似乎亂了,幾絲凌亂的碎發散在額前,身上的黑氅裹挾了一身泥土氣。

  捂住自己的手上薄繭粗糙,尚留有韁繩的皮革氣味。

  她伸手拉下了覆住她嘴唇的手掌,顫巍巍道:「陛下!」

  來得這麼快!不科學!不是說好了月中過後!

  蕭衍見顧儀真是安然無恙,只是兩頰略瘦了些,一顆懸著的心此時此刻落了下來。

  屋中的炭盆燒得正旺,發出噼啪聲響。

  他收回手,解下了大氅扔在地上。

  顧儀趕緊起身下榻,點亮了几上的銅燭台。

  真的是蕭衍。

  她愣愣地看他,數月不見,蕭衍瘦了也黑了。


  蕭衍見她表情,朝她一笑,「怎麼?

  柔嬪點了燈,就不認識朕了?」

  本是稀鬆平常的語調,顧儀卻莫名地想放聲大哭。

  為什麼?

  還有兩天了,為什麼要讓她功虧一簣?

  蕭衍見她眼眶紅了,臉上笑意一頓,邁步上前緊緊地抱住了顧儀。

  顧儀鼻子碰到他冰涼的頸窩,被他身上的馬味一熏,更想哭了。

  「陛下,不若先沐浴罷?」

  她語帶哭腔道。

  蕭衍身體猛地一僵,手上鬆了松卻沒真撒開,無奈道:「放肆。」

  顧儀順勢把頭埋進了他的頸窩,吸了吸鼻子。

  沒了大氅,感覺土味好像淡了些。

  隔了一會兒,蕭衍嘆道:「明日一早,就起駕回宮。」

  顧儀雙目輕合,最後的倔強,苟延殘喘,「臣妾尚不想回宮,想在宮外逍遙數日,但臣妾心知陛下戰事初定,定有諸事待興,陛下不必管臣妾,明日天明就先回宮罷!」

  蕭衍冷笑了一聲,把她箍得緊了些,「柔嬪何意?

  是貪念裹城風光,還是周大人的此宅院令人流連忘返?」

  顧儀聽出了他話中的酸意但她仍舊悶聲道:「臣妾就是不想回宮。

  陛下先回去罷。」

  蕭衍沉默了一息,手指輕撫過顧儀的發尾, 「卿卿不願同我回宮,是為何?」

  顧儀自然不答,只聽他又問:「卿卿昔年說愛我,都是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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