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房間
「這就是你要帶我來的地方。」
「是的。」
「一家想要模仿朋克風格但由於《門頭牌匾管理條例》導致成為四不像,還有走私嫌疑的海外淘音像製品店。」
「是的。」
陳青蘿轉頭面無表情地轉頭看王子虛,用眼神質疑他的審美。
王子虛說:「你不要以貌取店,它不是你想的那樣。」
陳青蘿小姐就是要以貌取店。她抱住雙臂,開始仔細打量這家店的門楣,終於盯上了GG立牌。
「情侶打卡滿兩天,可半折購買典藏CD……」陳青蘿語氣沒有起伏地念完上面的字,然後總結道,「嗯,果然是消費主義陷阱。」
「並非陷阱。」
「它的溫柔之處是不坑單身狗。」
「你是不是剛好說反了?」
「單身狗真幸福。」
「我替單身狗謝謝你的積極思考方式。」
陳青蘿把一切誘導消費都稱作消費主義陷阱。不過王子虛也沒資格說她,他昨天還跟她一樣的想法。
後來他發現,原價一千六的導演簽名版《搏擊俱樂部》,打折後只要八十就能買到,這是什麼陷阱?這分明是大善人啊!我們對消費主義不能一概而論,這是一隻能抓老鼠的好貓貓!
「等一下,」陳青蘿小姐嘲諷完,忽然回過神來了,「你不會是想讓我和你去打卡吧?」
「啊……好像是的。」
陳青蘿的臉如同溫度計一般從下到上慢慢變紅,然後認真地死死盯著他,盯得王子虛也突然慌亂起來。
「你怎麼好意思的?」
他現在也想回頭問寧春宴,是啊寧春宴,你怎麼好意思的啊?他昨天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
可惜寧春宴不在這裡。如果她在這裡,肯定會捧腹,指著他的鼻子笑道:自我意識有點過剩了吧!你個結了婚的王子虛!
情侶只是個噱頭而已,你哪怕帶一架武裝直升機過來,店老闆也會給你打卡的。記住,我們只是朋友!不要想太多!
她能這麼說,主要是因為她真的沒往那方面想過。但王子虛沒辦法理直氣壯地對陳青蘿說這個,這就好比周芷若對張無忌說的:「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王子虛汗流浹背地解釋:「這個所謂『情侶』,實際上只是這家店的一種噱頭,我們不要去管它,我們只要理直氣壯地走進去……」
「別人就會以為我們是情侶?」
「對,呃,不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我們不要把它的要求當回事,即使它要求兩頭霸王龍才能打折,也沒有關係。那只是一種消費主義的噱頭而已。」
陳青蘿遲疑片刻,對他說:「你可能已經忘了,我記得好多年前我轉校前一天,跟你約定過一件事……」
「首先我們應該善良,」王子虛脫口而出,「其次我們應該誠實。」
陳青蘿依舊面無表情。但這張面無表情的臉,王子虛讀出了歡欣愉悅的情緒。這情緒隱隱存在又無跡可尋,如果仔細去找,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覺得你誠實嗎?」陳青蘿問。
「……然後永遠不要相互遺忘。」王子虛把最後半句補上。
「我沒有說這句。」
「出自《卡拉馬佐夫兄弟》,我後來讀到的。」
「我沒有說這句,我沒有說這句,我沒有說這句。」
「我會永遠記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得太好了。」
「算了,先進去看看吧。」
陳青蘿扭頭就進店了,王子虛跟在身後,更加揣測不透她的心思。
進了店裡,陳青蘿迅速被貨架吸引了。
「哇,竟然是克里斯多福·諾蘭簽名版的《記憶碎片》。這種低配海外淘的店裡居然會有這種東西,簡直就好像小小西河出了一個我。」
王子虛拿起貨架上一張碟片:「你看,這裡還有導演簽名版的《房間》呢,簡直就像是小小西河還出了一個我。」
陳青蘿扭頭看他,不說話。
「呃,不好笑嗎?這裡的笑點是,《房間》是一個爛到極致的爛片,因為太爛,反而成為一代cult經典。」
陳青蘿沉重地搖頭。
王子虛深受打擊,把史上最著名的爛片給放回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陳青蘿才說:
「不好笑。如果你不加那個笑點解析的話,可能稍微要好一點。」
說完,她又說:「而且,你一點都不爛。」
王子虛就此時的心情,就好比炎熱的夏天被丟到火焰山經受兩面炙烤,突然陳青蘿出現在眼前,遞上了一瓶冰冰涼涼的可口可樂。
陳青蘿繼續翻找碟片,嘴裡念念叨叨:
「當失去膜拜價值後,網際網路又讓展示價值無限拔高,早已退下神壇的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在小眾領域又站到台前,太可惜了,如果本雅明活在這個時代,不知道他會寫出怎樣的作品……」
王子虛有些激動。他第一次來這家店時,也想到了本雅明,他手舞足蹈,但不知道該怎麼向陳青蘿表達這一點,反而讓對方感到奇怪。
「我要這張《情書》,還有這張《愛在日落黃昏時》。」
看陳青蘿把兩張碟片都抱在懷裡,王子虛抬起眉毛:
「你家裡有CD機嗎?」
「買回家後就會長出來的。」
王子虛笑了笑,拿起自己心心念念的《搏擊俱樂部》,又拿起陳青蘿放下的《記憶碎片》,又選了一張《死亡詩社》。
他想問陳青蘿為什麼挑的全是愛情片。但他沒問出口。
「哦,對了,」去結帳前,陳青蘿又迴轉身,從貨架上把《房間》取了出來,「這個我要了。」
到櫃檯結帳時,老闆接過王子虛遞過來的條子,看了眼兩人一人一袋涇渭分明的碟片,問:
「分開結帳?」
「分開結帳。」陳青蘿搶先回答。
老闆看了眼電腦,又看了眼陳青蘿,又看了眼電腦,又看了眼陳青蘿:
「可是,昨天來的時候……」
王子虛大驚,攔住了老闆接下來要命的話:「當然是一起結帳,我來給。」
「我不要。」陳青蘿說。
王子虛把她拉到一邊,小聲說:「這裡要連續打卡滿兩天,才能打折購買。我一起付了吧。」
「要滿兩天?」
「對。」
「那你昨天跟誰一起來的?」
陳青蘿小姐總是在不該敏銳的地方很敏銳,讓王子虛感到相當棘手。
其實有些問題在問出來的時候,提問者心裡就已經有答案了。敏銳的陳青蘿小姐眼睛裡寫著「寧春宴」三個大字,並且字體越來越粗。
在她有反應之前,王子虛連忙打斷施法:
「趙沛霖!我跟趙沛霖一起來的。」
「趙沛霖是誰?」
「是我南大一哥們兒,師兄,喜歡穿大褲衩,母胎solo至今,天天找我介紹對象。」
陳青蘿眯起眼:「你跟一個男的……」
「對,這裡是東海。」
這個理由說出口,王子虛才感覺自己稍微融入這個城市一點點。
這裡是東海,即使兩頭霸王龍手拉手逛街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這裡是東海。這個理由讓這個世界少了很多麻煩。
陳青蘿歪頭思考了一會兒,選擇了接受王子虛的說法。但是她死活不同意王子虛幫他買單,一定要把錢轉帳給他。
走出店門前,老闆沖王子虛豎了個大拇指。王子虛汗下,迅速跟上陳青蘿。
「這一張,送給你。」陳青蘿從袋子裡掏出《房間》,遞了過來,「希望你以後也能和這部cult爛片一樣出名……不,比它還要更出名吧。」
「謝謝。」王子虛感動了,他終於明白陳青蘿為什麼堅持要自己付款。
他提起袋子,從裡面把《記憶碎片》掏了出來,遞給陳青蘿:「也祝你能夠一直不忘自己的初心。」
「謝謝。」
兩人互相向對方送去了自己美好的祝福,但隨即都沉默了。因為他們發現,結合送出的電影內容來看,與其說是祝福,更像是陰陽怪氣。
兩人沉默著並肩在路上走了一陣。
「寧春宴接下來是怎麼教你的?」陳青蘿問。
「買奶茶,吃蛋糕,看電影。」
「嗯,那去吧。」
「已經知道了是她安排的,那道歉套餐還有用嗎?」
「今天反正還早,左右無事,」陳青蘿說,「雖然我已經不生氣了,但還是想體驗一下被你小心伺候是什麼滋味。」
「你沒有被小心伺候過嗎?」
「像我這樣在17歲就憑自己的努力賺到兩套房的天才少女,怎麼可能沒有被小心伺候過?」陳青蘿輕聲說,「我說的重點是被·你·伺候,笨東西。」
王子虛此時的感受就好比在火焰山經受兩面炙烤時,陳青蘿突然出現在面前,並且朝他臉上吐了一口口水。但好在口水是冰冰涼涼的。
……
寧春宴推薦的網紅蛋糕店有兩把刷子,發酵出來的麵餅蓬鬆清甜,就連簡簡單單的全麥麵包都可以做得與眾不同。
這可見走紅必然有走紅的理由,就好比陳青蘿這個17歲就憑自己的天賦賺到東海兩套房的天才少女。很多評論家都在背後酸,認為陳青蘿的走紅很大程度是由於她的顏值。
可怕的是,顏值只是陳青蘿走紅理由當中錦上添花的一部分。
每年的爛片那麼多,但唯獨《房間》火到具有膜拜價值,在神壇上以類屎姿態點燃聖光。因為與眾不同是成名的剛需,爛也要爛得驚世駭俗,具有話題性。
王子虛反思自己,他的問題就在於,既沒有與眾不同的先天條件,也沒有豁出一切的不要臉;往好處使勁有心無力,想要變壞也沒有勇氣。最後只能卡在中間,變成芸芸眾生。
他覺得自己身上唯一不同於常人的地方,一是在於對諾貝爾文學獎念念不忘了很多年,二是在於對陳青蘿念念不忘了很多年。
但是念念不忘也只是「想」,在行動上他一籌莫展。
就好比現在,他想要真誠地向陳青蘿道歉,他都做不到。
想要解釋好「為什麼登上《獲得》的事要瞞著陳青蘿」,那就先要解釋他為何總是在面對陳青蘿的時候畏手畏腳。
如果是朋友,他還可以簡單解釋為「只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但他做不到。正因為對方是陳青蘿。這也好比周芷若說的「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他在網紅店門口排隊的時候,陳青蘿去別的地方逛了。趁這個機會,他想了無數個道歉的開場白,等到陳青蘿回來時,他才終於打磨好台詞。
「陳青蘿。」
她在對面坐下時,他突然開口。她愕然望著他,奇怪他為何突然如此鄭重。
「今天說起過,之前跟你約好的,」王子虛說,「首先,我們應該善良,然後我們應該真誠。」
陳青蘿撇開臉:「我當時說這句話只是引用《卡拉馬佐夫兄弟》,而且我真的沒有說第三句。」
「我想說的是,我一直在盡力去做一個真誠的人。儘管我家三代五服以內,一個真誠的人都沒有。」王子虛認真地說,「我本不該是個如此真誠的人,你這句話改變了我。」
「啊?」
陳青蘿正在措手不及間,忽然兩個男大學生三個女大學生一群青年走過來拍了拍王子虛的背,把一張紙條放在他面前。
王子虛的所有思路頓時被打斷,他拿起紙條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說好的線下真實來嘍!(笑)】
【接下來是無休止的線下逮捕!(小惡魔)】
【契約早已成立,為了防止你不記得,這裡再重複一下:
高呼三聲「權限狗死全家」就行。】
【(不同的字跡)老大哥在看著你!】
【(另外不同的字跡)你改悔吧!】
王子虛放下紙條,朝幾個男女青年那邊看去,對方嘻嘻哈哈的,一哄散了。
「什麼事?」
陳青蘿把紙條拿了過去,讀完後放在桌上。
「什麼意思?」
王子虛稍微一回想,就知道這張莫名其妙的紙條由來了。
那幾個青年要麼是南大,要麼是周邊院校的。從他坐在這裡開始,對方就認出他來了。在王子虛等陳青蘿的時候,他們一直坐在對面幾張桌上奮筆,就是為了寫這張小紙條。
為何要寫這張莫名其妙的紙條,原因也很簡單,是論壇里惹出的禍事:
上次石漱秋的研討會召開後,一夜之間,論壇里所有黑王子虛的帖子忽然都遭到集體屏蔽。
本來論壇本身就會對惡意噴人的帖子進行屏蔽,但這次力度空前,許多只是玩梗的帖子也受到波及。
這下就犯了眾怒。一些心懷不滿者炮製出說法,說王子虛是有後台背景的人,此次封禁是他發動了權限之力。
王子虛本來自從在論壇上名聲臭了後就閉網了。後來《石中火》登上《獲得》,他又連上了網,想看看網友們對自己的評價。
看到論壇上都在聲討自己權限,他便做出了一個簡短回應。
結果有賴先前他在論壇里舖墊下的糟糕路人緣,這一回應,就引來了群嘲。網友們本來覺得他是權限狗,現在他更是一隻做了不敢認的權限狗。
俗話說得好,當別人覺得你是權限狗的時候,你最好真的是。奈何王子虛不是,所以只得再次閉網。
這件事對於他來說只是一個小插曲,閉網早就習慣了,他甚至都沒產生情緒波動。直到剛才被遞了條子,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聽他說完,陳青蘿表情變得無比嚴肅。
「你這幾天經常經歷這種事嗎?」
「沒有,這還是頭一次。」王子虛說,「網上被私信了挺多的,但線下還真是第一次。」
「報警吧。」陳青蘿說。
「不用吧?」王子虛苦笑,「這又不是一兩個人這麼說,大家都在罵,難道能把所有人全逮了?」
「那難道躺平任別人潑髒水?」陳青蘿比王子虛本人還氣憤,「這影響到你的現實生活了!」
王子虛搖頭。
「如果報警沒用,那不如不報,如果報警有用,那我就更是一個手眼通天的權限狗。」
陳青蘿咬住嘴唇,思考了一會兒:「你覺得黑你的節奏是誰帶起來的?」
王子虛不說話。他和陳青蘿心中都有了人選,但是很默契地都沒說出口。
「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王子虛說,「如果是他的話,又能怎麼辦?他才是真正手眼通天的權限狗。」
「有辦法。」陳青蘿說,「去現下真實他。」
「啊?」王子虛坐起來,「我去找石漱秋,他不承認又如何?那不是當著學生們的面出洋相?」
「不是找他,是找他爸。」陳青蘿說,「教子無方,難道不該他管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