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盛世
皇帝私下與大將軍衛青相處時,曾對這位姐夫兼小舅子說過:「朕多做,惟願後輩少做,罵名朕來擔。」
他這句話,與『陛下當政,兵戈不止,與民生息,需候太子』算是不謀而合。
皇帝的心聲、對繼承者的期望,這些許多朝廷公卿都看不透的事情,一個少年郎卻能一語道破。
千里駒,名副其實。
當然。
引得皇帝龍顏大悅的原因,聰慧只是其一,這位聰慧的少年乃宗室子弟,便是其二!
少年名:劉德。
高皇帝的同父弟楚元王劉交後裔。
從血脈淵源上來講,與當今天子劉徹實際相差比較遠了,但再遠,也是宗室,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
況且,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有造反的淮南王、衡山王、膠東王,還有亂搞通姦的江都王、廣川王、齊厲王等等等等奇葩在前。
宗室好不容易冒出來一個才子,劉徹作為劉氏的族長,簡直喜出望外。
這份喜。
倒不是宣室殿策問才有。
早在光祿寺初考時,皇帝就注意到這位與太子年紀相仿的劉德,考進士科,一手辭賦行文端的是漂亮。
事後皇帝特地派人調查過他,劉德自小修習黃老之術,年紀輕輕便將《老子》知足常樂奉為圭臬。
眼下當庭策問後,見劉德聰慧過人,皇帝是越看越喜歡,心說:『奉行無為不爭,還與太子年紀相仿。』
『最妙的是他出身宗室旁系!』
『如此人才、心性,將來培養成太子助力,屬實是護我宗廟的不二人選!』
『好!』
劉德尚不知曉,他僅僅是說了一句話,龍塌上的皇帝就給他安排好了一生……
不止是劉德,旁人同樣如此。
能入未央宮參與殿試的人,都是皇帝親自過目挑選出來的,否則,此刻宣室殿內為何多是衣著樸素之輩?
倘若放開手,任由光祿寺一眾官員主導選拔,今天能入未央宮的士子,一半都能被世家子弟占據。
另一半。
則被儒家子弟充斥……
皇帝不缺儒生使喚,世家大族的姓氏他也看厭煩了,小吏、商賈、寒門、農家子,這些人——
才是劉徹想要的天子門生!
殿試結束後。
當日,朝堂公卿便被召進宮中,一同入宮的,還有大農丞王衡。
後者被喚來,是審閱一份有關農事的策問,而前者,是一起來閱其他答卷的。
皇帝並非不能一個人完成批閱、定名次,可他偏要召集公卿商議,不為別的,就為了彰顯科舉選士的重要性!
翌日,酉時二刻。
在這個由太卜令親自占卜的吉時,於未央宮北宮門前,大漢首次科舉放榜,終於來臨!
宮牆下,人頭攢動,喧鬧嘈雜。
有不安期盼的士子,有跟隨自家主子的奴僕,還有聚在周邊看熱鬧長安百姓,個個翹首以盼。
「哎,來了來了!」
「黃色綢緞寫的榜誒!」
「肅靜!」
「咳,肅靜~」隨著禁衛喝出一聲,又緊跟一道公鴨嗓後,鬧哄哄的場面不一會兒便安靜下來。
宦者令立於三尺高台之上,展開錦帛,清了清嗓,拿出在大朝會喊退朝的勁,尖聲道:
「元鼎三年,秋九月,茲有魯國良家子,丙吉,嚴於律法,忠於王事,登科次第!」
嘩——
台下呼喝瞬起,人群尚未四處張望找尋正主,只聽高聲又起:「另有沛郡宗室子,劉德,溫潤如玉,才思機敏,登科中第!」
話罷,喧譁亦有,但少了幾分驚訝,似乎多了幾分理所當然。
緊接著。
公鴨嗓突然拔高,唱念出此次科舉第一名:「北地貧家子,趙過,獻農有方,忠願竭誠,登科高第——!」
話音未落,人群中的驚呼再難抑制,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左顧右盼、四處張望的面孔,人人都在問:
「趙過是誰?」
「貧家子?竟然力壓宗室子?」
「他在哪?趙兄可願現身一見?」
便是在這亂鬨鬨的吵鬧中,人群外圍,幾名北地郡士子中爆出驚呼聲:「趙兄,你拔得頭籌了!」
「嘿!這兒、這兒,趙過、趙兄在這兒!」
未等神情錯愕的趙過反應,也未等周圍眼神熱切的人上前攀談套近乎,一隊禁軍便分開人群,宦者令徑直走到趙過身前,笑眯眯道:
「趙郎君,陛下已在宮中備好酒宴,特意命咱家來邀,請吧。」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可落在地上,引起的波瀾卻比先前唱名強烈百倍!
陛下設宴邀請?
這是公卿才有的待遇吧?
北宮門外忽然從喧譁的頂峰,瞬間降至寂靜的谷底,在場之人無一不張大嘴巴,瞠目結舌。
被眾多火辣目光注視的趙過,一時只覺雙耳嗡鳴、熱血沖頭、渾身戰慄!
暈乎乎的他都不知道之後自己說了什麼,只知道跟著一臉笑眯眯的老太監入了宮。
等他走後——
轟!
鼓譟聲陡然炸開!
興奮、震驚、不可思議的交談,遍布整個北宮門前。
到了這時,大家才意識到一個問題——開科取士,似乎比徵辟、察舉,比所有人認知的,要重要得多!
科舉前三名都被請入了宮,赴天子宴。
而餘下的榜單雖然換成了一位光祿寺官員唱念,層級看似是降低了些,但由於前三名受到的禮遇太高。
眾人的熱情不減反增!
每當一位登科進士被念到名字,人潮中就會翻起一陣歡騰,隨著北宮門外的場景傳播出去,也有更多人聚攏而來。
百姓看熱鬧,官員,就是看門道了。
許多京官在聽聞皇帝對科舉前三名的待遇後,頓時捶胸頓足、悔恨交加,相似話語在京城各地泛起,諸如:
「哎呀!」
「早知陛下如此禮遇,何需等同僚舉薦我兒?」
「我家子弟長於經學,豈不比那什么小吏、農家子更加優異?」
「唉!」
嘆氣歸嘆氣,事已至此,他們也只能羨慕嫉妒恨。
不過,有以上情緒的官員,大多數品階都位於中底層,真正的高層公卿,驚訝、感慨或許有。
但讓自家子弟上場、我去我也行的想法,他們是萬萬沒有的。
他們知道。
世家子、勛貴子、公子上去,也搶不過那幾位,因為皇帝陛下不要!
陛下就要趙、劉、丙三人!
此次科舉前三名,乃至後世科舉狀元、榜眼、探花的名次,在這幾位才華大差不差的時候,真正決定他們排行的,其實是才華之外的因素。
比如皇帝喜好、政治主張、身份背景等,甚至於,是相貌!
當然了。
大漢第一次科舉選士,並沒有考慮過相貌的因素,但前幾種,每一個都觸及了!
趙過,首先他是農家子,出身寒微,選他為狀元,就是在立標杆,立給天下所有寒士的標杆。
其次。
趙過獻策農事,皇帝選他,也是體現重農的國策,在大漢朝的任何時刻,重農,都是絕對的政治正確!
皇帝也不能免俗!
BUFF迭滿的男人,想落選都難呀……
再說榜眼,劉德,這位顯而易見,宗室子弟呀,還有真才實學,若非皇帝顧忌點臉面,把第一名按在他頭上都不過分吧?
最後,就是探花丙吉。
魯國人,擢拔他同樣是立標杆,立給所有諸侯國人的標杆。
如果說當年的左官律是『堵』,今天的這一幕就是『疏』,皇帝在告訴各諸侯國的臣民:
「不要效忠諸侯王啦,都來朝廷!」
「朕給高官厚祿——」
除了丙吉的魯國人身份,他熟習律法也算一個加分項,除此之外,還有嗎?
有!
丙吉算是『當庭策問』的直接受益者,他在宣室殿問對時,曾說過一句:
「有關告緡,地方官吏瞞報、不報,臣建言……」
他後面建言了什麼不重要,他把地方上欺瞞皇帝的事情,告知了皇帝,這一行為,非常重要!
劉徹當時聽完,立即便讓宦者令將丙吉考卷挑出。
他要重用此人!
此時再回頭看看,京城官員的子嗣衝進科舉考場,真就能大殺四方、勇奪桂冠?
不見得。
堂堂公卿之子東方敬,連宣室殿的門都沒摸到,旁人來了也只有當陪襯的份兒……
不過。
沒有入殿試,不代表東方敬落榜了。
此次科舉,前三名便不再細表,除他們外,當日參與殿試的另外二十一人,各有名次。
未能參與殿試者,則由光祿丞倪寬,會同一眾屬僚評判優劣,選出初步名單,再上報皇帝過目。
最終,於北宮門外公告,上榜士子皆稱:登科進士。
共計一百一十五人!
由光祿寺官員評選出進士,堂堂公卿之子東方敬自然光榮在列啦,大鴻臚的兒子,肯定得賣幾分薄面。
然後。
大鴻臚要賣面子,其他人是不是也得賣?
再然後,登科進士一百餘人中,儒生就占據了三分之一……
看到這兒,有人可能就要問了,科舉考試,考官竟然能看人下菜碟,隨便賣面子?
這不就是舞弊?
真要深究,從後世明清成熟的科舉制來論,的確是舞弊,但從唐、宋前期的科舉制論,又不是舞弊。
因為唐、宋初期,科舉考試的答卷,是不糊名的……
不糊名。
不就有了看人下菜碟的餘地?
這也是為何光祿寺貢院初考結束後,一發現不妥,劉據就去了未央宮獻策,規範科舉流程。
然而,那時初考已經結束,問題無法挽回,只能等下次科舉再施行新規。
好在光祿寺官員能動手腳,皇帝也行啊。
耍流氓誰不會。
你提拔世家子弟,朕就提拔寒士,看誰提拔……嚯,你居然還敢跟朕比誰提拔的多?
不敢?
奧,不敢就好。
隨即,大漢第一次開科取士的結果,便成了大家所看到的那樣,能入殿試者,十之八九出身低微。
不入殿試,登科上榜者,十之七八也出身低微,即便倪寬偏向儒生,皇帝也明示了——
給朕偏寒門儒生!
對此。
倪寬沒有半點牴觸心理,反而執行的非常徹底,一切皆因,倪寬本人就出身貧寒……
選他作為主考官,皇帝可不是亂選的。
放榜結束後,科舉前三名由天子請進了宮,有了今日宴飲,就是真正的簡在帝心。
未來趙、劉、丙三人,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與此同時。
皇帝也沒有厚此薄彼,前三名在宮中宴飲,其餘登科進士一樣有宴飲,而且是由太子親自主持!
規格屬實拉滿……
夜。
華燈初上,春風樓。
「諸位。」大堂主座之上,太子居中,光祿丞倪寬居左,劉據見眾人聞聲望來,他隨即舉起酒盞,笑容滿面道:
「今日你等登科,實為人生一大喜事,孤敬你等一杯,請!」
「謝殿下!」
堂下士子個個容光煥發,齊齊舉杯,待一杯飲盡,堂內互相道賀、慶祝聲頓起。
劉據見狀,著人替自己又滿上一杯,起身與他們攀談之前,他先側身朝倪寬敬了敬,笑道:
「今日在座子弟,日後皆是光祿丞門生,還需倪公多為朝廷敦促分憂啊。」
「不敢。」
倪寬聞言趕忙端起酒盞,微微躬身,謙虛道:「開科取士,所取進士皆為天子門生,臣萬不敢貪功。」
劉據聽罷,笑著點了點頭,起身之餘,也扶起倪寬,「光祿丞不必拘禮,今天是登科聞喜宴。」
「隨意即可。」
「是。」倪寬嘴裡應是,身體卻依舊恭謹,臉上更是小心,極盡卑微。
見狀,劉據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和道:「光祿丞且寬心,李廣利之事,孤並未放在心上,用宴吧。」
「謝殿下!」
說話間,倪寬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昔日猗蘭殿新起,李廣利借李夫人之名,尋到倪寬府上,當初就是倪寬率先提拔的李廣利。
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李夫人病逝,李廣利失勢,倪寬也要為自己當年的示好付出代價。
幸好太子寬仁,沒有為難自己。
只是罰酒一杯……
劉據的確沒有追究倪寬的想法,對方姿態給了,也就翻篇了,他轉身便融入士子們慶賀的群體,觥籌交錯去了。
東方敬主動湊上前,替太子介紹各地士子,劉據來者不拒,或勉勵、或讚許,或時不時說上一句:
「你不錯,孤記住你了!」
登科進士多是寒門子弟,哪受得了這等大餅,一個個被太子迷得心潮澎湃、滿面紅光。
看著這些樸素又熾熱的眼神,望著這些充滿活力與抱負的年輕士子們,劉據嘴上飄忽,心底卻是發自肺腑的暢快。
無關利益、權謀、算計。
那是一種……純粹的自豪感,滿足感,能替大漢做出些許改變的成就感。
人活一世,總得在世間、在歷史裡留下什麼,不是嗎?
劉據去做了。
目前來看,嗯,成效不錯。
元鼎三年晚秋的這個夜裡,長安燈火璀璨,青年意氣風發,在這個夜裡,誕生了無數豪言壯志、家國情懷。
此時此刻。
你們,我們,他們,每一個活生生的人,共同造就了這幅盛世畫卷……
……
是夜,子時三刻。
長安北面,洛城門,黑黢黢的城牆外忽然響起急促馬蹄聲,城牆守衛立刻戒備。
不料他們尚未開口詢問,黑夜裡猛地響起一聲嘶吼:
「邊關告急——!」
「匈奴大軍寇邊,一日進逼百里,五原傾覆,朔方求援,速報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