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陛下,萬萬不可
五原郡,九原城。
原本平靜的太守府內,不知何時起了騷亂,正在公房內的男子皺起眉頭,朝外問道:「何事喧譁?」
「太守,北面有烽煙起!」
門外人影未至,聲先起,羅懷聞言臉色瞬變,他起身之際,屬吏已衝進屋來,驚慌道:
「北面、東面烽煙同起,太守,匈奴來襲!」
「慌什麼慌!?」
儘管羅懷心中一突,可他臉上不顯,更是厲聲喝道:「五原是邊郡,你以前沒見過烽煙嗎!」
小吏不敢辯駁,只能跟著太守快步行至屋外,穿過長廊,走到開闊處,羅懷抬眼朝北面望去。
卻見。
碧藍天空下,數道滾滾黑煙直入雲霄,煙柱從東、北兩面升起,一直綿延向天邊盡頭。
「命郡丞立即派出人手,將周邊村鎮百姓遷入城中!」羅懷只看了一眼,隨後轉身便走,同時快速下令:
「著都尉、兵曹、尉曹來見我,派出哨騎,探清敵軍從哪來、兵力多少、所屬……」
「太守!」
命令下到一半,中庭外忽奔來一人,急道:「快馬來報,匈奴從大青山東側突入,連破三座鄣塞!」
「正沿著陰山南麓殺來,距九原已不足五十里!」
聽完都尉的話,署內一眾官吏頓時心神緊繃,匈奴此次寇邊,竟然直奔五原郡治?
下一刻。
眾人緊忙扭頭去看太守,豈料,這位向來喜歡舞文弄墨的太守也正看著他們,羅懷臉色生硬道:
「愣著幹嘛,速去傳令!」
「是是!」
眾官吏應了一聲,急忙四散開來。
都尉盧陽榮等眾人走後,方才壓低聲音,肅穆道:「屬國都尉渠復累傳信,匈奴兵馬上萬。」
「他正領本部人馬抵擋,急需支援。」
屬國都尉,大漢在【五屬國】中設立的官職,多以投降大漢的匈奴頭人擔任。
五原郡塞外便有兩個從河西走廊遷來,作為邊塞藩籬的匈奴部落,渠復累,就是其中一部的頭人。
這時。
甲冑在身的盧陽榮沉聲道:「即便不管匈奴屬國的死活,也得拖延一些時間,否則村鎮百姓來不及進城。」
「匈奴騎兵太快!」
「你去整軍!」太守沒有思量太久,果斷道:「速去,我親自領兵馳援。」
見都尉張口欲言,羅懷知道他要說什麼,擺手道:「我出城,你留城中坐鎮防守,此處更重要,不容有失。」
「速去!」
五原都尉頓了頓,再不糾纏,「喏!」
不多時。
換了戎裝的太守行出後堂,先前傳喚的一眾屬官已經火急火燎趕到,羅懷邊走邊吩咐道:
「尉曹,立刻派人向朔方太守示警,無需他領兵來援,小心匈奴人聲東擊西。」
「喏!」尉曹掾史應完即走。
「督郵,遣人去往京師急報求援,兩個時辰一報,信使間斷不停。」
「喏!」
軍令一道道下達,待行至府門前,周圍掾史已散個乾淨,羅懷翻身上馬,帶著一隊騎卒揚鞭離去。
臨到東城門時,匯集兩千騎兵,一路奔向東面。
天邊的烽煙滾滾,城外已出亂象,百姓拖家帶口向西逃離,神色恐慌不安,時有孩童哭聲乍起。
往東急行十數里後。
又見逃難人群,都是匈奴婦孺,隊列更加混亂,人群中甚至有受傷哀嚎者。
見狀。
兩千騎兵速度加快幾分,片刻不停。
九原城以東這片地界,南有黃河,北有陰山山脈,中間夾一道狹窄的平原,倘若有兩支大隊人馬相向而行,必會相撞。
「羅太守!快退!」
而屬國都尉渠復累與五原邊軍撞上時,這位臉頰染血、帶領本部兒郎奪路狂奔的漢子大吼道:
「擋不住了,敵軍至少有五萬眾!」
同行屬國騎駒幾面露驚慌,拍馬之餘,亦吼道:「我在北面見到一面鑲金狼旗,是王庭親至!」
「快撤!」
紛亂嘈雜的軍陣中,五原郡守羅懷聞言,心底瞬間冰涼一片。
他遙遙向後望去,只見遠處煙塵漫天,一道黑線在渾厚蒼涼的號角聲中,徐徐威壓而來……
嗚!
嗚——!
……
長安城,夜。
原本宵禁的京師被一隊騎卒打破了寧靜,宦官匆匆奔向各方,連夜召公卿入宮議事。
「匈奴寇邊,北邊為何沒有提前傳來消息?」長樂宮西側,剛剛駛出的太子車駕中,劉據肅聲問道。
金日磾抱拳拱手:「如果是句黎湖部南下,渠畢定會告知,但如果是烏維部或左部,安插的耳目層級太低,確有可能情報遲緩。」
「臣之罪!」
劉據皺起眉頭,「此事怪不得你,儘快查明北方動向。」
「臣已發飛鴿傳書,快則三日,慢則五日,定會有消息傳來。」金日磾沉聲道。
邊關驟然遇襲,敵軍勢頭兇猛,以至於送來京城的急報語焉不詳,連匈奴哪一部領軍都沒探明。
倘若是句黎湖部來襲,正如金日磾所說,必然會提前收到消息,因為如今的匈奴右賢王,正是句黎湖次子——
渠畢。
也就是當年金日磾在單于庭外,結交的那位朋友。
句黎湖自立大單于後,於西域車師後國殺前右賢王,吞併右部,立自己的長子為新右賢王。
可天有不測風雲。
某一日,其人南下巡視,沒來由的遭了漢軍伏擊,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句黎湖無能狂怒一番,只好將次子扶上右賢王大位。
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支深入大漠、殺了他長子的漢軍,就是自己次子求來的!
有了這番因果。
渠畢與南邊太子宮的『友誼』愈發牢固,倘若他父親要發兵南下,他知道怎麼做才是明智的……
「不是句黎湖部,那就是另外兩部?」通往未央宮的馬車裡,響起喃喃聲。
宣室殿。
此刻大殿內燈火通明,氣氛肅殺,大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丞相等人皆在。
「匈奴有餘力南下,難道他們內鬥結束了?」御史大夫卜式驚疑不定道。
衛青看向他,「沒有,反而更加劇烈,自立大單于的句黎湖盤踞單于庭以西,烏維占據中部。」
「原本跟烏維結盟的左賢王,擔心落個像前右賢王身死吞併的下場,與烏維生出隔閡,已有分裂跡象。」
三分草原?
大將軍解釋過後,殿內公卿疑惑稍解,片刻間,一個合理的猜測便被擺上檯面:
「如此說來,烏維與左部實力較弱,句黎湖部最強,難道此次寇邊是句黎湖統領?」
「多半不是。」
回答御史大夫疑問的,是邁進大殿的劉據,眾人循聲望來時,他接著道:「烏維部或左部可能性更大。」
「情報屬實?」石慶追問。
「不敢絕對肯定,十之八九。」劉據沒有把話說滿。
但堪輿圖前默默聽著的皇帝卻知道,太子在北邊豢養有耳目,他的話多半就是事實。
在場公卿沒去深究太子怎麼知道的北邊情報,只是看了看皇帝愈發陰沉的面孔,轉瞬便判斷出真偽。
「豈有此理!」
廷尉王溫舒怒道:「僅烏維一部或左部就敢單獨寇邊,他們是想挑釁大漢?或者有什麼謀劃?」
衛青側身,再次解惑道:「匈奴一直都有以軍功彰顯勇武的傳統,來襲者應該是想借漢人頭顱提升聲望。」
「以便他在匈奴內鬥。」
這話一說,殿內寂靜片刻,隨後猛然響起破口大罵聲,口吐芬芳者,多是李廣、徐自為這等武將。
丞相等人雖然也惱怒,卻沒有直接罵出聲,此刻敵軍打哪來、為何來已有眉目,石慶便上前一步,施禮道:
「陛下,五原太守戰死,朔方被圍,匈奴人又有沿著大河深入腹地的趨勢。」
「倘若匈奴三部合力南下則罷,可單獨一部,還是較弱的兩部之一,依然這般囂張跋扈,老臣以為……」
「必須要給予重創!」
連一向溫和的丞相都被激出了火氣,嚷著主動出擊,其他人可行而知。
「臣請戰!」
霍去病猛然站出,厲聲喝道:「只要陛下給臣一萬騎兵,臣即刻北上,定讓匈奴有來無回!」
「臣亦請戰!」李廣雙眼瞪如銅鈴,「老夫能射死一個伊稚斜,就能再射死一個狗屁大單于!」
徐自為、路博德、李敢等人紛紛站出,面作嗔怒。
「你們怒?」
皇帝回身看著一眾臣子,臉上陰沉似水,嘴裡的話像冰碴子一樣冷冽,「你們怒,朕比你們更怒!」
「素來只有朕拿匈奴人的頭顱積威望,從未有過異族拿我大漢子民積威望,今天,卻有了?」
劉徹臉頰一半在譏笑,一半卻是猙獰,聲調突然拔高:
「來得好!」
一甩衣袖,皇帝轉頭看向堪輿圖,「大司馬。」
「臣在。」
「發布調令,命隴西、天水、安定、北地四郡騎兵北上,纏住敵軍,再命上郡、河東、西河聚兵,堵住陰山缺口。」
「喏!」衛青抱拳應道。
「南、北二軍能拉出多少騎兵?」皇帝負手追問。
「宮外南軍有騎兵六千,城外北軍大營有騎兵兩萬,十日內可從隴西、天水、三輔良家子中補足六萬眾。」
南、北二軍並非時刻保持總額,每逢戰事才會臨時徵召,以往大戰前夕的整軍、整軍,大多都是在做此類事。
然而。
這一次皇帝沒有耐心等十天,他一天都等不了,北邊那個賊子容不得他等!
「不足三萬?夠了。」
劉徹盯著地圖,神情格外獰惡,「拿我大漢子民的人頭當聲望,朕就拿他的頭,祭天!」
「傳令下去,朕要御駕親征!」
一聽這話,殿內群臣大驚失色,先前勸戰的是丞相,此時最先站出來勸皇帝冷靜還是丞相,石慶忙道:
「陛下,萬萬不可!」
霍去病劍眉微挑,勸阻道:「陛下,你不必親征,讓臣領軍一樣能功成。」
衛青踟躇著道:「陛下,要不要臣護駕左右?」
御史大夫下意識就要點頭跟著勸,可話到嘴邊,忽然看向大將軍,嗯?
你的話不對吧?
「哈,哈哈哈!知我者,仲卿也!」皇帝倏然轉身,凝視殿內所有人,「朕說了,朕要御駕親征!」
「朕要拿北邊匈奴人的頭顱,祭天!」
劉徹先看向石慶,「丞相不必勸,連夜傳信西河郡,命其沿途籌備糧秣,立刻去辦!」
石慶欲言又止,可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匆匆離去。
隨即。
皇帝又看向其餘公卿,「隴西等郡調兵,以及明日進軍事宜,你等全力配合大司馬與丞相,現在就去,連夜辦!」
公孫賀、徐自為等人相視一眼,不再多勸,齊齊拱手:「喏!」
待他們走後,皇帝握住衛青的手,「以前你領兵,朕留守長安,此次朕領兵,長安就託付給仲卿了。」
「陛下言重。」
衛青看了眼始終默不作聲的太子,懇切道:「臣定輔佐好太子,陛下勿憂。」
「好!」
又過片刻,殿內公卿盡去,獨留下父子二人。
這時皇帝話語直接了很多,「霍去病、路博德、李敢等新銳將領,朕都會帶走,南、北二軍也不會留。」
「等朕走後,你召集三輔良家子,一半充入執金吾,讓李廣代管,一半置於北軍,交由衛青手上。」
皇帝望向身側的太子,肅然道:「內政問石慶,邊關若還有變故傳來,如何動兵問你舅舅。」
「但領兵之事,派李廣。」
說著,劉徹目光中閃過狠厲之色。
「記住!」
「把你那些眼線都鋪開了,讓他們盯緊了諸侯王,有半點風吹草動,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能放過一個!」
或許是因為即將御駕親征,第一次領兵上戰場,皇帝有些應激反應,也或許是時間緊迫,他交代了很多、很細緻。
垂手而立的劉據先恭敬的回了聲:「兒臣謹記。」
之後。
他看向自己皇帝老爹,停頓片刻,終究還是說道:「御駕親征罷了,並非上刀山、下火海,父皇無須叮囑這般多。」
「不吉利……」
「呵!」劉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乎別有深意,又似乎毫無深意、只是發在內心的說了兩個字——
「滾吧!」
……
翌日,當第一縷陽光拋向大地時,沒有誓師大會,也沒有擂鼓轟鳴,有的,只是沉悶的馬蹄聲,一路向北而去。
轟隆隆。
田間農人抬頭問,此為何事?
有人答,天子親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