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繡衣御史
卜府。
卜家雖然賜爵關內侯,可家族底蘊差些,又是剛遷來長安城沒幾年,斷然擠不進尚冠里那等拔尖的貴胄聚集區。
勉強在北第靠北處置辦了一座宅子。
「父親。」
卜式邁入後堂時,次子卜梁出門來迎,見父親只是點點頭,面色平淡,卜梁察覺到不對,揮手驅走下人。
「父親,可是陛下御駕親征出了事?」
他問話時神情緊張,卜式卻很泰然,入了內堂坐定,隨後才平靜道:「陛下無事,匈奴退兵了。」
卜梁心中稍安,臉上疑惑卻未退去。
「那……」
既然無事,父親為何這番作態?
向來以和善富家翁示人的卜式,今天卻顯得心事重重,不復往日笑顏,臉上功夫都懶得做了。
「唉。」
端坐在榻上的卜式又嘆一聲,「為父非是憂心戰事,而是憂心齊王啊。」
卜梁臉色微變,縱然四下無人,他仍舊不自覺的放低聲音,好似在談論某種禁忌一般,「父親何出此言?」
「……據我觀察,有過上次監國的經歷,這次太子雷厲風行了很多,有些說一不二的味道了。」
說到這兒。
卜式眼神陰鬱下來,「長此以往,誰還能記得陛下尚有他子?」
跪坐一旁的卜梁聽懂了,也沉默了。
自己父親如今官居御史大夫,可他的立場、處境,與當下的丞相石慶一模一樣。
石慶曾任太子太傅,教導太子多年,這層身份放在那兒,無論他以後調任何職,哪怕是三公之首。
旁人也永遠都會記著他身上的印記——
前太子太傅!
而卜式的境遇與石慶類似,甚至綁定的更深,卜式先任齊國國相,輔佐齊王,後任齊王太傅,教導齊王。
始終繞不開一個『齊』字!
這等關聯之下,你入了京,擔任了御史大夫,旁人難道會忘了你之前的履歷嗎?
不會。
反而由於眾多目光的注視,被釘得死死的!
卜式很無奈,他知曉這一切都是誰在幕後推動,正所謂:天子讓你爭,你不爭也得爭!
聖意在前,藏於內心深處的野望在後。
卜式爭了。
太子宮與猗蘭殿衝突時,他不僅坐山觀虎鬥,還推波助瀾,效果很不錯,李家失勢,皇四子一系元氣大傷。
但也止步於此了,齊王最大的對手——太子宮,卜式多次嘗試觸碰,全都無功而返。
此刻又見太子聲威大漲,他豈能不急?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父親,儲君一事急不得。」卜梁替父親斟上一杯茶,緩緩道。
他心性年輕些,遭遇挫敗反而比自己父親更樂觀些,也可以說是——
少敬畏,多野心!
「來日方長,一步步謀劃,總能水滴石穿。」
聽到次子這話,卜式心中頹然稍減,回想起先前宣室殿內的情形,神情慢慢鄭重幾分。
「吾兒說的是,急不得,有些事慢慢來。」
「科舉已經定製,將來兩年一次,下次……」他看向自己次子,「你溫一溫科舉所考經義,下一次也參加吧。」
卜梁疑聲道:「父親不是說還需觀望嗎?」
「局勢明朗了。」
卜式搖頭,到現在這個程度,足以讓他下注了,不止是卜家,朝堂很多大員之後估計也會跟進。
朝廷第一次開科取士里,寒士占絕大多數,登科錄取的進士也多是寒家子出身。
但這並不意味著是皇帝操縱的黑幕太大,至少光祿寺在初考第一遍評卷時,是嚴格按照才學來評的。
之所以寒門進士多,究其根本,是參加第一次科舉的寒門子弟基數大!
換言之。
參考的名門子弟,很少。
劉德能來,是宗室按照皇帝的意思,在捧場;東方敬會去,是他父親東方朔要求的,同樣是捧場。
由太子獻策,朝廷推動的第一次開科取士中,像劉德、東方敬此類考生,有,但不多。
走科舉,與走察舉、徵辟的道路不一樣,又是第一次,前途很不明朗。
即便是東方朔,不也只派了次子參加?
大漢公卿之家,二千石、千石之家,他們族中後輩入仕的途徑很多,對其而言,沒必要跟一群泥腿子爭條不安穩的路。
再者。
放到卜式個人身上,他也不願意讓自家子弟去給太子捧場……
但此一時彼一時。
趙過、劉德等人的優厚待遇一出,科舉選士不明朗的前途,現在明朗了,卜式不介意讓自己次子試一試。
「研墨吧。」
父子兩人交談一陣,卜式攬袖提筆,卜梁也不問父親要做什麼,應聲研墨。
不一會兒,卜式邊思邊寫,將朝堂近況、後期謀劃一一落於紙上,待吹乾墨跡,裝入信封,他將信遞給次子。
「你親自送去齊國,要麼交到你兄長手上,要麼交給齊王,不要假於他人之手。」
卜梁慎重接過,「唯!」
卜家長子,現任齊王內史……
……
太子宮,甲觀殿樓台。
兩位良娣動作嫻熟的在旁收送奏疏,劉據伏案垂首。
御史大夫確實沒看錯,有過一次監國經歷後,這一回劉據遊刃有餘了很多,再不復上次的忙亂。
這時,閣樓里傳來腳步聲,魏小公公緩步靠近,呈上一份文書,「殿下,丞相遣人送來了告緡事宜的卷宗。」
劉據接過。
尚未翻開細看,他便問道:「丞相怎麼說?」
魏小公公恭聲道:「據傳送卷宗的丞相長史代言,丞相與公卿們議了議,認為告緡與時局不妥,理應廢除。」
「嗯……」
劉據一邊應、一邊看手上的冊子,其上記著因告緡引發的地方騷亂,他只是掃了一遍,便將其放下。
「回復丞相,就按他們說的辦吧。」
「是。」
魏小公公躬身告退,不過他剛下去一會兒又折返回來,「殿下,金廄長求見。」
聽到這個名號,劉據身旁的兩位良娣款款起身,與小太監一同出了閣樓。
片刻後。
「殿下,來犯匈奴查清了。」金日磾立於桌案前,沉聲道:「結合朔方戰報和草原送來的消息,可以確定是烏維!」
烏維單于?
劉據聞言放下手上奏疏,示意金日磾繼續。
「根據渠畢的消息,烏維自從與左賢王分裂後,他所處勢力範圍被其他兩部夾在中央,舉步維艱。」
「這才冒險南下寇邊,想藉此提振己方士氣,拉攏草原其他部落。」金日磾言道。
劉據蹙眉一陣,叮囑道:「往烏維王庭和左部王庭加派人手,再有下次寇邊,朝廷起碼得收到些風聲。」
金日磾面露狠厲,「殿下,臣請命親自去一趟漠北!」
「……小心點。」
「喏!」
金日磾重重施完一禮,大踏步離去。
劉據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凝視片刻,旋即收回視線,只是他剛低下頭,腳步聲又起,這一次略顯急促。
魏小公公快步爬上閣樓,行到太子身側,低聲道:「并州、朔方傳來消息,陛下歸途中,河東、隴西、北地三郡太守應對不利,先後自殺。」
「牽連官員不計其數!」
劉據眉頭微挑,他之前有預料過類似場面,畢竟皇帝含恨一拳打出去,沒打到匈奴人,難道真打空氣?
總得有人為此負責。
不過讓劉據略微驚訝的是,替自己皇帝老爹的憤怒買單的人,有點多,也有點慘……
自殺的三位太守中,河東郡在長安東邊,隴西郡在長安西邊,北地郡在長安北邊。
為了殺到人,皇帝過長安而不入,愣是兜了一個大圈!
從此處看。
皇帝殺心之盛,屬實強烈,三位太守死的不冤……
在隴西郡『請』最後一位太守自殺後,皇帝率領南、北二軍從右扶風返回了長安,一路風風火火。
回京後,皇帝的怒氣似乎沒有消盡,返回未央宮的當日便將公卿召來,劉徹對眾人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朕欲效仿吳起簡募良材,招募一支常備兵力!」
宣室殿內。
眾人還面面相覷之際,劉徹甚至戎裝未解、連龍塌都沒坐上,尚立在大殿中央,便轉頭看向衛青,直接問:
「大將軍,你認為可不可行?」
「回陛下,招募常備兵力於軍隊來講,並無難處,難點在於財政。」皇帝此刻情緒不對勁,衛青言簡意賅。
「好。」
確定了這頭沒問題,劉徹當即轉頭看向桑弘羊,眼神直勾勾的,「大司農,國庫有沒有難處?」
「額……」
桑弘羊被盯的發毛,拱手道:「陛下,募兵與服兵役不同,需要朝廷支付糧餉,數量如果……」
「你直接說!」
劉徹粗暴的打斷他,「有沒有難處!?」
看著皇帝那吃人的眼神,桑弘羊躬身一禮,咬緊牙關道:「回陛下,數量少可行,數量多朝廷絕難支撐!」
話到此處。
殿內氣氛早已凝固,誰也不知皇帝去了一趟北邊,到底看到、遇到了些什麼,以至於憤慨至此。
同樣立在殿內的劉據雙手負前,朝左側甲冑在身的表兄霍去病使了個眼色:『怎麼了?』
霍去病神情冷峻的朝上挑了挑眉,嘴唇示意:『北方邊防糜爛。』
「嘭!」
「一群庸臣,肆無忌憚!」
此時,皇帝積蓄在胸中、導致情緒怪異的那口怒氣,終於爆發,他扔了馬鞭,踢了案幾,雙手叉腰,咆哮著:
「這才幾年?幾年不打仗,都一個個躺進溫柔鄉了?」
「邊關告急,戰報送來,朕連夜發出軍令,他們倒好,有抱著女人呼呼大睡對軍報置之不理的,有驚慌失措的。」
「還有……還有…」
皇帝說到這兒,眼珠發紅,猛地抽出太子劍,奮力朝腳邊一張案幾劈去,「給朕誅了他全族——!」
廷尉王溫舒凜然,轉身朝與皇帝一同返京的將軍們看去,李敢略顯鄙夷道:
「河東郡守知曉前線戰報後,畏縮不前,故意落馬受傷,拖延進兵時間。」
聽到這話。
王溫舒沉下臉,轉身向皇帝一拱手,「貽誤戰機,當斬,臣立刻去辦。」
說完,他便轉身出殿。
到了這時,皇帝要發泄的也發泄了,或者說,是壓制了,他提劍邁上御階,也不坐回龍塌,只來回踱步。
同時嘴裡冷聲道:「大司馬府即日起,派出使臣往邊關巡視,凡是邊防懈怠者,嚴懲!」
「喏。」衛青應道。
劉徹眯眼思索一陣,補充道:「御史大夫下新增繡衣府,置繡衣御史,持節杖、虎符,同巡地方!」
此言一出。
殿內無論文武皆是一驚,可脊背發涼之際,群臣也不敢擅自出言勸阻。
因為那繡衣御史明顯是個幌子,是陛下安插自己耳目的由頭,那些耳目,在場眾人雖未到談之色變的地步,但也敬而遠之。
然而。
節杖代表如朕親臨,虎符則能調動軍隊,皇帝劃給繡衣的權力,未免太大了吧?
只是李敢的餘音尚未消散,河東郡守的蠢招在那擺著,皇帝劈砍的案幾也近在眼前……
勸阻的話怎麼說出口?
眾人猶豫之際,劉徹卻好似沒有察覺到異樣,繼續自顧自吩咐道:「驃騎將軍。」
「臣在。」
「著你挑選勇猛之士,漢人可,匈奴人也可,甚至羌人、烏桓人都可,只要忠於大漢,皆可招募!」
皇帝看向霍去病,肅聲道:「朕要一支隨時隨地候命的精銳,下次匈奴人再來,朕不希望無兵可用。」
「喏!」霍去病沉聲應道。
怎麼募兵,募多少兵,給什麼編制,置於何人麾下,其實在皇帝返京途中,已經和身邊將領商議過。
此刻……
不過是在說給其他大臣聽。
皇帝又看向台下兩人,「大司農,少府,即日起朝廷一切用度,能省則省。」
命令仿佛只說了一半,缺少了為何這麼做的原因,但無需皇帝說明,桑弘羊和趙禹聽完,殿內眾臣聽完,不言自明。
大家都明白為何這麼做。
此情此景,不過是往日情景再現罷了,皇帝再一次進入了撈錢、打仗,打仗、撈錢的循環往復中……
先前對南越、東越的征伐,也發過兵沒錯,但在皇帝、在朝廷、在大漢的眼中,那不叫動兵。
跟大漢的心腹大患匈奴開戰,才叫動兵!
才值得皇帝大張旗鼓!
匈奴南下一次,喚醒了一位一生都充斥著『武』字的男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