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旗主
京師紫禁城,殿外寒風呼嘯,殿內卻是溫暖如春
順治帝福臨坐在上方,頭戴紅頂東珠朝冠,身著明黃龍袍冕服,過去寬大的龍袍,此時穿在順治身上已經頗為合身
少年皇帝端坐御座之上,俯視著下方眾臣,臉上竟也顯出數分威嚴
下方朝班中,皇叔父攝政王多爾袞,輔政王多鐸,濟爾哈朗三人站在前方
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多爾袞,多爾袞單獨站在最前方,多爾袞往後才是站在朝班左右兩側的多鐸與濟爾哈朗
三人再往下,方是朝中百官
左側是清廷朝中文臣,領首者乃是弘文院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剛林,剛林不僅是旗人,更是多爾袞最為信任的心腹
洪承疇此時同樣站在文臣班列之中,洪承疇先前被江南八旗軍將告發私通海上魯監國,而後便被清廷以丁憂之名召回朝中
清廷徹查之下,雖然洗清了洪承疇的嫌疑,但洪承疇卻同樣未能復職,而是被留在了朝中出任左都御史,掌管督查院
左側是文臣,右側則是譚泰索尼等八旗勛貴武臣
今日乃是大朝,朝中各旗滿漢大臣齊聚,但此時殿中氣氛卻頗為凝重
禮親王代善終究還是沒能熬過這一六四九年的冬天,在昨夜溘然離世
代善在朝中的地位自然不同尋常,但實際上朝中眾臣對此事已早有準備
朝廷在數日前問過宮中御醫以後,其實早就已經開始準備代善的身後事宜
大殿之中,禮部官吏正式向朝中通報代善離世消息,而後禮部滿尚書剛林也是走出朝班,開讀追封諭旨
「和碩禮親王代善,太祖高皇帝次子,太宗文皇帝兄也,忠純天挺,端格性生,秉志精誠,夙懷英毅」
「禮親王身歷三朝,佐定基業,披堅執銳,勞苦功高,今竟薨逝,誠可痛哉,今特追諡為烈,破例給喪銀萬兩,入祀盛京賢王祠」
下方群臣聽完追贈諭旨,也並沒有人跳出提出什麼異議,代善已死,再給怎樣的厚封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代善自努爾哈赤時代便已登上高位,數十年來清廷之中風吹雨打,朝中之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卻惟有代善始終屹立不倒
但在這一封聖旨過後,代善在朝中便將被徹底被抹去
剛林宣讀完諭旨剛剛退回班列,下方朝班中,正紅旗固山額真杜雷便立時出列,開口說道
「禮親王乃我正紅旗主,親王離世以後,旗中便無人主理,旗主之位絕不可久缺」
「親王生前已留下遺命,向朝中舉薦七子固山貝子滿達海襲爵接任旗主,此乃親王所留遺命,請皇上及攝政王決斷」
御座之上,順治皇帝福臨打開遺表看了一眼,而後便令人送給下方的多爾袞,福臨看向下方眾臣,開口說道
「昨日朕往禮親王府探視,禮親王亦當面向朕舉薦」
「貝子滿達海忠直仁孝,堪當大任,以滿達海襲爵主旗,諸卿可有異議」
下方眾臣聞言卻並不驚奇,滿達海自身戰功不俗,乃是代善早就定好的襲爵之人
各旗勛貴前幾日往王府探視之時,代善亦當著眾人之面申明過此事
福臨看向階下的多爾袞,見得多爾袞並無發言之意,心中也是略微鬆了一口氣
福臨正要批准襲爵之事,但沒等他開口,下方左側朝班中,一道人影卻是忽然出列
「臣兵部尚書漢岱有本啟奏」
「兵部日前查實,川省擒斬西賊張獻忠一戰,正黃旗護軍統領希爾根坐視友軍被困,懼敵不前」
「戰後西征主帥豪格及貝子滿達海等人徇私枉法,協助希爾根冒領他人戰功,此事證據確鑿,請聖上裁決」
清軍攻入川省後,曾與西軍於西充一帶對峙
清軍攻入川蜀之時,入川各處關口的西軍望風而降,清軍入川後也變得狂妄自大
鑲白旗護軍統領哈寧阿在發現西軍主力後輕敵冒進,最終被西軍困在西充縣城
清軍發現哈寧阿被圍後,便令正黃旗護軍統領希爾根等各旗軍將領兵救援
希爾根在救援途中,連連遭遇西軍阻擊損失慘重,最後竟不敢再領兵與西軍交戰,選擇退兵避戰,坐視哈寧阿被圍
好在清軍所派援軍非止希爾根一路,隨後尼堪等其餘諸路援軍成功突破西軍封鎖,這才最終將哈寧阿救出
但在事後西征大軍向朝中報功時,西充解圍一戰卻變成了希爾根力戰西賊,將友軍救出重圍
多爾袞在豪格大軍中安插的內線,其實早就已經將此事內情傳回朝中,但卻被多爾袞悄悄按了下來
多爾袞原本是等著用這件事來給豪格治罪的,但誰知豪格膽大包天,竟敢擅自攻占漢中,抗旨自立,拒不歸朝
朝臣之中,尚善與務達海等人聞言,臉色皆是一沉
這漢岱此時看似是在稟報西征大軍冒功之事,但誰都明白,漢岱此時就是衝著滿達海來的
不,不是滿達海,多爾袞是衝著正紅旗來的
杜雷聞言,臉上神色大怒,忽然厲聲喝道
「漢岱,你一個外旗之人,誰給你的膽子,竟敢幹涉我正紅旗內部旗務」
漢岱見得怒目相視的杜雷,臉上卻是不為所動,輕聲開口說道
「杜雷都統說的是哪裡話,本官此時乃是在稟報兵部事務,如何是在干涉正紅旗旗務」
杜雷聞言卻是愈發憤怒,冷聲喝道
「滿達海乃是禮親王生前親自指定的襲爵之人,你早不提晚不提,卻偏偏在貝子即將襲爵之時,彈劾我正紅旗未來旗主,你到底有何居心」
漢岱此時臉色也是冷了下來,冷聲說道
「正是因為滿達海即將襲爵,所以本官才必須將此事通報朝中,八旗乃我大清立朝根本,旗主之位豈容兒戲」
「本官主理兵部事務,滿達海欺瞞朝廷,觸犯軍律,若本官不提前稟告朝廷,這才是真的失職」
杜雷正要再辯,但上方卻是忽然傳來一聲清咳
多鐸身著五爪團龍朝服,掃了下方眾臣一眼,臉上卻是神色隨意,開口說道
「漢岱說的有理,我大清以軍功立國,滿達海替人謊報軍功,若不嚴懲,今後各旗軍將誰還會賣命廝殺」
「杜雷,你想護著你家主子固是忠心,但你別忘了,你正紅旗乃是我大清朝廷的正紅旗,莫說滿達海還不是正紅旗主,縱是他成了正紅旗主,他犯了事朝廷也一樣要治罪」
「怎麼,你不服氣?」
杜雷聞言,臉色亦是驟變,其實在漢岱出言的時候,杜雷便已經感覺不妙
漢岱不僅是兵部尚書,更是鑲白旗固山額真,漢岱之言,基本就代表了多鐸的意思
漢岱還只是彈劾滿達海,而多鐸此時就已經是在直接反對滿達海襲爵了,一個身有重罪的人,如何能襲爵執掌正紅旗
杜雷數次欲圖開口反駁,但看著上方漫不經心的多鐸,最終竟是不敢開口
清廷朝中,多爾袞威嚴狠厲,而多鐸則是喜怒無常,這人做事完全不計後果,一旦被此人記恨上,誰也不知道他會如何報復
而且多鐸也絕不是杜雷有資格去反駁的,多鐸不僅是輔政王,更是清廷如今當之無愧的軍中第一人
清廷入關以後幾乎所有硬仗都是多鐸打下來的,單論軍功,朝中所有人都望塵莫及
而在清廷朝中,軍功有時候便意味著一切,你能打那你做什麼都是對的
濟爾哈朗見得下方沉默的群臣,也是知道在多鐸開口後,此時朝臣已經無人能與多鐸爭論
濟爾哈朗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說道
「豫親王所言有理,朝廷法度威嚴,縱是旗主犯法,一旦確認以後,亦需接受朝廷公議處置」
「但八旗旗主尊貴,亦非是常人能比」
「兵部所說冒功一事,事主鑲白護軍哈寧阿及尼堪等人皆已戰死」
「前線戰事混亂,連當事之人都已不在,又如何可說證據確鑿」
「本王以為滿達海乃是禮親王親自指定的襲爵之人,此時若無實據,絕不可輕言彈劾定罪」
下方的漢岱看著神色嚴肅的濟爾哈朗,眼中思卻是閃過一絲笑意
漢岱卻是沒有絲毫猶豫,又是開口說道
「鄭親王所言有理,但正是因為旗主位份尊貴,所以本官才不得不據實奏告朝廷」
「哈寧阿與尼堪貝勒乃是力戰而沒,為國捐軀,鑲白諸軍為國戰死,此時竟有人慾奪其戰功,此事實是惡劣」
「兵部已掌握相關人證物證,滿達海包庇冒功一事確鑿無疑」
漢岱說完,目光便看向右側,一道人影也是直接出列開口
「臣噶達渾參見皇上,參見攝政王,末將當日隨軍出征川蜀,可證明希爾根冒功確有其事」
「噶達渾,你這混帳,你在這胡言亂語什麼」
杜雷神色驚怒,噶達渾可是正紅旗的護軍統領,他怎麼也沒想到,他們正紅旗內部的人竟會出來舉報滿達海
噶達渾見得杜雷怒視而來,卻是下意識避開目光,開口說道
「杜雷將軍,末將雖是正紅旗旗人,但首先卻是朝廷軍將,兵部已查得此事,末將亦不敢欺瞞皇上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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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達渾看著朝中眾人投來的一樣目光,此時卻是一咬牙,又是大聲說道
「當日我等鑲白,正紅,正藍三旗軍將血戰數場,這才擊潰西賊圍城之軍,直到西賊退兵以後,希爾根這才姍姍遲來」
「當日救援西充,非止末將一人,正藍旗阿爾津亦是援軍之一,只是此人乃是肅親王麾下部將,恐怕不肯輕易作證」
「但當日救援之事,軍中所知之人眾多,輕易便可在軍中尋出人證,末將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分虛假」
濟爾哈朗聞言,心中也是頓時沉了下來,代善昨日才離世,但今日兵部就立馬彈劾滿達海,顯然是籌備已久
濟爾哈朗先前雖然並不知道滿達海替人冒功一事,但此時多爾袞等人既然敢將此事在朝中公諸於眾,那此事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下方杜雷神色哀求的看向濟爾哈朗,濟爾哈朗沉默片刻,最終卻是移開了目光
此事他已經不能再沾手了,若單只是協助希爾根冒領一下功績,那也不算什麼大罪,按朝中慣例,降個一兩級罰點銀子也就過去了
但現在的問題是,希爾根冒領的乃是鑲白旗一眾戰死軍將的戰功,這個事情的性質卻是一下就變了
軍將在前方戰死,卻連生前立下的戰功都被人冒占而去,這事已經犯了忌諱
若是濟爾哈朗還要為滿達海辯解,那連他自己恐怕都要被牽連進去
大殿之中一片沉默,過了不知多久,上方的多爾袞終於輕聲開口
「貝子滿達海協助罪將,占奪死難將士戰功,著令有司逮拿審問」
「滿達海身犯大罪,不宜再為正紅旗襲爵之人」
「禮親王四子多羅郡王瓦克達,戰功卓著,品行仁孝,可堪大任,本王以為當以瓦克達襲禮親王爵,執掌正紅旗,爾等可有意見」
堂中連濟爾哈朗都已經不敢再插手此事,群臣更是不敢再言
多爾袞掃了下方眾人一眼,便對著上方的福臨開口說道
「貝子滿達海狂悖亂法,實有大罪,不宜執掌正紅旗,朝中諸臣皆以為禮親王四子瓦克達賢明可用,請陛下裁決」
「那便按皇叔父攝政王的意見辦吧」
福臨聲音雖然還勉力保持著平靜,但眼底卻已是怒火中燒
只是福臨眼中的憤怒卻很快便熄滅下去,又是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坐在魚座之上,再不言語
多爾袞掃了一眼上方少年皇帝,臉上卻是神色平靜,似是完全沒有發現福臨眼中的憤怒,或者說哪怕是發現了,多爾袞也並不在意
多爾袞定下了正紅旗旗主後,卻並沒有停下,又是開口說道
「朝中最近接得前線稟報,我大清與明廷於浙省,贛省,豫省等多處,出動騎軍踏糧」
「我大清前線各省被毀田地數十萬畝,明廷一方損失亦大致接近」
「前線田地大量被毀,江南大軍囤聚亦耗糧眾多,去年運入京師的漕糧已顯不足」
「明廷桂王執掌朝政後,興兵治政,實力漸復,如今已站穩南方,朝廷短時間內已無法全滅明廷,本王以為此時當與明廷議和」
多爾袞此言一出,場中眾臣卻盡皆譁然,先前朝廷在閩浙川蜀等地連遭敗績,眾臣心中便已經知道,短時間內清廷礦怕已經沒有能力覆滅明廷
但此時當真從多爾袞口中聽到議和之事,場中之臣無論滿漢,卻皆是心緒複雜
下方眾臣還未來得及思索此事利弊,但此時尚善卻是忽然直接出列,沉聲說道
「我大清入關以來,數年間便占有中原大半,此乃是人心所向,天命所歸,明失其鹿,這天下便合該為我大清所有」
「明廷先前不過是趁著我大清無備,這才小勝幾場,只要我大清重新調集兵力,必可輕易覆滅殘明,令我大清一統中原」
「攝政王此時何故要對明人屈膝,若是與明廷議和,便是憑白葬送朝廷大業,皇上,此時決不能議和!」
尚善見得上方投來的冰冷目光,心中雖是微微慌亂,但臉上卻仍是一片堅定
多爾袞與多鐸兩人本就掌控兩白旗,通過拉攏譚泰鞏阿岱等人,又掌控了大半的兩黃旗,此時兩紅旗也已被多爾袞扶持之人掌控
多爾袞頂著與明廷四處開戰的壓力,尚且能謀奪正紅旗與鑲紅旗
若是此時清廷與明人議和,沒了明軍的壓力以後,那多爾袞下一個要解決的就必然是僅剩的兩藍旗
多爾袞眼中一片冰冷,但臉上卻是神色平靜,開口說道
「好志氣」
「既然尚善你覺得不可議和,那便由你領鑲藍旗之兵,即刻出發前往浙省,攻滅明廷」
「只要你能攻占閩省,那本王便立刻替你請封親王,鄭親王,你覺得本王此議如何」
尚善聞言,臉上也是神色微變,博洛被殺,圖賴被殺,尼堪被殺,這些朝中聲名赫赫的大將,在這幾年間皆被明廷擊敗斬殺
尚善雖然自大,但也知道自己的斤兩,這些朝中宿將尚且折戟明軍,他又能好到哪去
此時若真讓他領軍去攻滅明廷,那根本就是去送死罷了
濟爾哈朗沉默片刻,也是沉聲說道
「尚善年輕氣盛,攝政王何必與他一般見識,戰和乃朝中大事,自當由攝政王決斷」
多爾袞見得濟爾哈朗服軟,這才掃了一眼下方的尚善,冷聲說道
「朝中諸多大將與明廷征戰數十年,尚且不敢說覆滅明廷」
「一個受祖輩隱蔽的小輩,卻來這大言不慚,說什麼輕滅明廷,簡直是不知所謂」
「這次看在鄭親王的面上,本王不與你計較,但下次說話以前先想清楚自己的身份,莫要再在這丟人現眼」
「下官失言,請攝政王贖罪」
尚善臉色青紅一片,沉默片刻後,終於還是拱手告罪,默默退回班列之中
今日大朝,濟爾哈朗等人雖然已竭力抵擋,但最終還是多爾袞等人大獲全勝
隨著正紅旗旗主改易,朝中的好不容易才維持了兩年的平衡,再次被打破,在失去代善以後,朝中已經再無人能阻攔多爾袞一系的決定了
代善離世不過一日,但所遺留的布置卻已被一掃而空
瓦克達襲禮親王爵,出任正紅旗旗主,正紅旗固山額真杜雷被廢,遠在南京的勒克德渾升任正紅旗固山額真
滿達海接得京中消息,原本正星夜趕回京師,但在趕至真定府時,卻是忽然接得濟爾哈朗所派秘使,知道了京中的變故
滿達海接得密信後放棄進京,直接連夜領軍撤回西安,多爾袞派往真定府的人手撲空,未能抓住滿達海
滿達海領軍返回西安之時,清廷的議和使團卻已經迅速組建完畢,一路向著閩省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