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明臣
廣州皇宮太和殿,大殿之中瞿式耜焦璉領著朝中文武站在殿中,淨鞭響過,今日的大朝也正式開始
大殿之中眾臣行禮參拜,眾臣起身以後,卻並沒有人出言奏事
眾人皆是神色肅穆站在班列之中,所有人皆知,今日大朝要處理的只有一事
大殿門口,冷僧機身著仙鶴黑色朝服,領著五名清廷使團成員走入殿中
殿內一眾大臣看著冷僧機身上,那身似是而非的黑色朝服,眼中皆是閃過一絲厭惡
冷僧機臉上神色如常,走入殿中便領著使團幾人躬身行禮
「大清國使臣正使冷僧機,副使李雯,羅什參見明國桂監國殿下」
冷僧機等人身子微躬,等了片刻,見上方並無聲響傳來,竟未等上方傳令,便逕自直起身子
冷僧機羅什等人神色自若,而李雯看著堂中神色憤怒的一眾大臣,臉上卻是神色緊張
李雯低著腦袋,不想讓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但此時清廷使團上殿五人,其中四人單聽名字,便知道定非中原之人,惟有李雯一看便是漢人,殿中眾臣又怎麼可能不注意到李雯
冷僧機掃了一眼堂中神色冰冷的明廷諸臣,正要說話,但此時左側朝班中一個身穿青色獬豸官袍的男子,卻是率先走出
御史陳嘉謨出列後,冷冷掃了一眼身側的清虜使團,便冷聲說道
「臣督察院御史彭耀,彈劾禮部行事昏寐,所諫非人」
「上月朝中定下陪祀甲申諸臣名單,其中前工部郎中李逢申,竟是清虜副使李雯之父」
「先帝殉國,諸公守節,朝廷親祀諸臣,昭示天下,何等榮耀,其中豈可混入一賊子之父」
清冷的聲音在殿中不斷迴蕩,李雯臉上驟然一片蒼白
冷僧機掃了一眼神色凜然的陳嘉謨,心中卻是嗤笑一聲,也是立時明白了明廷的用意
他們使團抵達廣州也有七八日了,這明廷之臣早不彈劾晚不彈劾,偏挑著使團正使入見的時候提出此事,不過是想藉機給他們個下馬威罷了
冷僧機正要出聲,但此時上方一直沉默不語的桂監國,卻是忽然開口
「陳嘉謨所言,可有此事?」
下方朝班中,呂大器神色嚴肅走出班列,沉聲說道
「禮部定諸臣名單時,清人尚未提請議和」
「禮部知得清人使團名單,令人重新核對,已查實前工部郎中李逢申,確係清虜副使李雯之父」
「臣執掌禮部,行事不謹,未能提前核定陪祀諸臣詳情,請殿下責罰」
呂大器躬身告罪,上方的監國殿下卻又是開口說道
「李逢申是誰所薦」
下方班列中,諸臣低頭各自相視,殿中沉默片刻,而後一個身著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卻是忽然走出班列
使團之中,李雯看著眼前面容熟悉的男子,臉上神色卻是驚惶失措,直欲逃離殿中
「臣禮部郎中方以智,參見監國殿下,前工部郎中李逢申乃臣所薦」
「臣昔年與李雯相識,數年前曾從親舊處得知李家情況」
「李闖入京後,前工部郎中李逢申為亂軍逮拿拷問,李逢申四肢盡折,猶自不肯屈賊,最終傷重殉節」
「臣知得此事,一覺李郎中氣節壯烈,二欲為故友師長求得忠烈英名,是以方向朝中舉薦其人」
「只是臣卻未曾想到李雯此賊,竟屈膝投虜,叛國投敵,臣識人不明,幾至有辱甲申諸公,臣甘願受罰」
李雯看著神色冷肅的方以智,臉上卻是愈發惶然
李雯少時便以詩賦名著江南,李雯與松江府出身的陳子龍等人並稱雲間六子,乃是當年復社之中最為出彩的一批年輕士人
方以智昔年與侯方域等人並稱復社四公子,同樣是復社翹楚,兩人在少年時便已相識,乃是十數年的舊友
自甲申之變以後,一眾復社士人風流雲散,殉國者有之,隱居者有之,避入空門者有之,如李雯一般投清偷生者亦有之
李雯已經許久不聞故人消息,但他卻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次見到方以智
李雯神色蒼白,看著跪在地上的方以智,正欲開口求情,但一旁的御史陳嘉謨,此時卻又是冷聲開口
「李雯喪節投虜,恬不知恥,李逢申雖有義行,卻已不再適合追祀,方以智與李賊舊識相交,暗懷私心,舉薦非人,更是大罪」
「請殿下褫奪李逢申追贈,罷免方以智官職,並著有司審問方以智與李賊交通情形」
殿中眾臣聞言,皆是神色愕然,陳嘉謨的意思已經不止是要追責此事,更是在懷疑方以智私通李雯,勾連清廷
眾臣看著陳嘉謨,眼中也是閃過一絲忌憚,這些御史仗著風聞奏事之權,只要抓到一點縫隙就死命攀咬,欲圖鬧事揚名,當真是令人生厭
只是眾臣雖是不喜,但此時卻無人敢出言反對,如今清虜使團可就在堂中站著,誰敢保證方以智當真和這李雯沒有聯繫
眾臣具皆沉默,皆是看向上方的監國殿下,殿中一片寂靜,過得片刻,上方這才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
「太過了,李逢申持節死義在先,虎父犬子,李逢申亦是無法」
「不過既有此事,李逢申確是不宜厚封,李逢申仍追工部侍郎,但將其移出賢良祠,不許陪祭思宗皇帝」
「至於方以智,為師友彰義雖不為錯,但所薦非人,降二品為禮部主事,可有意見」
李雯聽到此處,卻是再也忍受不住,直接跪在地上,悲聲說道
「一切過錯皆是罪臣之過,罪臣有辱家門,自是百死莫贖,但密之兄事前並不知罪臣情況,與此事無關請……」
李雯話還沒說完,一旁的方以智卻是神色憤怒,忽然厲聲喝道
「李舒章,莫要在這惺惺作態了」
「我舉薦李侍郎,乃是因為感佩李侍郎義行,而非是為你這厚顏無恥之輩,我方以智有眼無珠,竟與你這惡賊結交,自是罪有應得」
方以智說完,也不管神色呆滯的李雯,忽然對著上方朗聲說道
「臣交友不慎,未能識得奸賊真面目,以致所薦非人有辱諸公,臣甘願受罰」
方以智說完以後,竟沒有絲毫猶豫,直接便叩首認罪
冷僧機看著地上面色倉惶的李雯,眼中卻是閃過一絲不滿
雖然他也很愛看這些漢人狗咬狗,但現在李雯可是他大清朝的副使,此時李雯去跪明人皇帝像什麼話
冷僧機對著羅什示意一下,羅什等人也是立時上前,將李雯從地上強行拽了起來
李雯被羅什等兩名滿人使臣強行架住,而上方的監國殿下此時也終於看向李雯
「李雯,你乃是東虜之臣,縱是要請罪也不當向孤來請,而是該去尋清廷虜首福臨,你不必跪了,且站著吧」
李雯聞言,臉上卻是忽然面如死灰,哪怕剛剛方以智怒聲叱罵,李雯心中也不過是痛苦羞愧而已
但李雯聽得監國殿下這句極為客氣的話語,心中反而升起深深的驚惶絕望
桂監國殿下乃是大明君王,君王如何會對臣子客氣,若皇帝對某人客氣,那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這人再也不是大明的臣民了
李雯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朱朗瞥了下方的李雯一眼,心中卻是微微點頭
看來密衛司那邊的判斷還算準確,此人確實還有可能為朝廷所用
李雯驚惶失措,說明此人心中還有廉恥之心,心中仍有悔意
若這李雯當真一派平靜,只當清風拂面,那才說明此人已全然反叛,絕不可能再去策反
朱朗心中雖是覺得李雯可用,但臉上卻是神色冷漠,並沒有去管下方的李雯
朱朗看向下方的冷僧機,又是開口說道
「你等清人使團,誰能做主」
「在下為使團正使,全權負責兩朝議和之事」
「既是如此,那便讓這李雯下去吧」
冷僧機聞言,神色卻是一沉,開口說道
「李副使乃我大清使團副使,必須在場參與議和之事」
朱朗掃了一眼下方的冷僧機,開口說道
「此人礙眼,孤不想在殿中見到此人」
「若你等強要此人在場,那你等也不用議什麼和了,直接帶著此人回去吧」
冷僧機神色一沉,開口說道
「桂監國殿下以一人之喜怒,而礙兩國議和大事,如此行事恐怕難稱賢明吧」
「那是你清人朝中的大事,與我大明何干,我大明可從未說過要與你清人議和」
「孤也沒心思與你等廢話,要留要走你等自行決定,莫要浪費孤的時間」
冷僧機臉上神色難看,這便是主動議和的壞處了,誰先開口,誰在無形之中就已經落入了下風
冷僧機看著上方神色冷漠的桂監國,猶豫片刻,終於還是不敢去賭,只得同意先讓李雯離去
殿中幾名錦衣衛上前,很快便將李雯帶出大殿
偏殿廂房之中,李雯失魂落魄坐在桌邊,腦海之中卻是不斷浮現剛剛殿上發生的事情,父親追封因為自己被毀,昔年好友亦與自己反目成仇
李雯臉上神色痛苦,怔怔坐在桌邊,過了不知多久,房門外卻是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一道人影忽然踏入房中
李雯看著門邊身著雲雁緋袍的中年男子,臉上卻是神色驚愕,赫然從椅邊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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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孚遠看著桌邊神色蒼白的李雯,輕聲說道
「舒章兄,可還識得故人」
李雯,徐孚遠,陳子龍等人昔年創建幾社,日夜切磋學問,李雯與徐孚遠等人在復社之中並稱幾社六子,聲名遍及江南
徐孚遠與李雯不僅共創幾社,還同是松江府華庭縣人
如果說李雯與方以智乃是舊友,李雯與徐孚遠就是世交知己,乃是真正可以託付身家性命的關係
徐孚遠看著神色呆滯的李雯,臉上也是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徐孚遠坐到李雯身旁,將頭上官帽摘下放到桌邊,這才開口說道
「若我沒記錯,我等應有七載未見了吧」
「是,昔年闇公兄在鄉中為小弟餞行,未曾想這一別,竟就是七載風霜」
李雯一六四二年得中舉人,一六四三年隨父進京,入京第二年京師便為李自成攻破
其後李逢申身死,清廷入關,李雯也因為自身才名,被投降清廷的漢官舉薦出仕清廷,自那以後李雯便再未回過江南
李雯心中五味雜陳,昔年離別之時,兩人襴衫網巾各自勸勉,立志要興復國家
如今七載後再度重逢,卻已是物是人非,徐孚遠仍是高冠博帶,而他自己卻已經剃髮留辮,成了清虜之臣
徐孚遠今日接連見得方以智與徐孚遠,正要詢問昔年一眾舊友情況,但此時徐孚遠卻是忽然開口說道
「我等少年相交,我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我等竟會這般相見」
「披髮左衽,衣冠盡毀,舒章,韃子的官就當真這般好嗎」
李雯與徐孚遠乃是數十年的故交,李雯見得剛剛徐孚遠態度親近,還以為徐孚遠與他人不同
但此時聽得徐孚遠所言,李雯臉上神色卻是再度蒼白起來
李雯看著神色平靜的徐孚遠,臉上神色痛苦,悲聲說道
「闖賊入京,拷餉百官,先父不屈殉義客死異鄉,清人不久又復占京師」
「彼時先父棺木曝於城中,家中親眷亦在清人刀口之下,我為家中長子,清人刀逼斧嚇,強要我出仕,我當時又能如何」
徐孚遠看著神色憤懣的李雯,臉上卻是不為所動
徐孚遠沉默片刻,便開口說道
「清虜兵逼江南,侯豫瞻黃金耀明知不可為,卻仍毅然起兵嘉定,城破之後,兩人自縊殉國」
「夏允彝陳子龍起兵松江,松江被破,夏允彝拜別親眷,面水而死」
「陳子龍匿身江南,其後數度起兵,又數度兵敗,清虜日夜搜捕,如今生死不知」
「石齋先生明知當時天傾難挽,卻仍毅然領軍北伐,九死不悔,最終兵敗殉國」
「更前者如倪元璐,李邦華諸公持節殉義,自是聲震世間,連我等昔年不恥的朱大典,亦在金華引燃火庫,與清虜同歸於盡殉國而去」
「舒章,石齋先生等一眾師友諸公可有家眷否」
李雯聽著這一個個殉國死義的名字,神色倉惶的偏過頭去,卻是再也不敢去看徐孚遠
李雯明白徐孚遠的意思,家眷固然是理由,但卻並不能成為他的藉口,若說家眷,一眾殉節諸公誰人沒有家眷
徐孚遠看著神色羞愧的李雯,卻是忽然沉聲說道
「舒章,你自幼聰明過人,朝廷用意應不必愚兄再說」
「我現在只想問你一句,你可願在為明臣,洗去身上之恥」
李雯怎麼可能不知道朝廷用意,先是方以智,然後被單獨帶離,其後又是徐孚遠現身
李雯在見到徐孚遠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明白朝廷的打算,朝廷顯然是想讓他反正歸明,為朝廷所用
只是此事哪是這般容易便能下決心的,如今松江已被清廷所占,他的妻兒家眷亦在清廷境內
以韃子的狠辣,一旦事情敗露那就是滅族的大罪,李雯如何敢開口答應
房中陷入一陣沉默,徐孚遠沒有開口催促,李雯臉上則是神色掙扎,同樣久久沒有回應
房中沉默許久,徐孚遠卻是忽然輕聲說道
「舒章,當年我等創立幾社,希望聖賢絕學能有再興之機」
「如今山河破碎,東虜入關,蒼生哀嚎,絕學再興,何如社稷再興!」
「這是監國殿下托我帶給你的手諭,忠奸賢愚,皆在一念之間,往你能認真思量」
徐孚遠將一個信封放在桌上,而後也不管倉惶起身的李雯,取過桌上的官帽,便向著房外走去
李雯看著消失在房外的徐孚遠,怔怔站了許久,這才拿起桌上的信封
李雯顫抖著雙手拆開信封,信紙打開,裡面的字跡也顯露出來
「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李雯看著信紙上的八個大字,忽然嚎啕大哭,空曠的大殿內哭聲不斷迴蕩,而大殿之外卻是始終一片寂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