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艾蓮娜的三皈依……不,四皈依
薩特認為,人類是存在先於本質。
即:
人類並不存在任何先天就有的普遍人性,人就是他一系列行動的總和,他實現自己有多少,他就有多少存在。
螢生想告訴宮野艾蓮娜的就是這個。
人很難被說服,螢生也沒打算一蹴而就,在艾蓮娜猶豫時,他帶她進入了無菌室。
不大的純白牆壁環繞中央,寬大的手術床早已調到垂直狀態,它原先也不知被用來做過什麼危險實驗,四角還有著腳銬手銬,銀亮金屬內壁包著黑色皮革。
「你親眼見過我的修複方式,任何一點異常的血肉增生都要及時剔除,那稱作千刀萬剮也不為過。」螢生說。
「那個……應該可以打麻醉吧?」艾蓮娜弱弱道。
之前螢生沖入地下研究所,一邊乾淨利落地解決守衛,一邊不時輕描淡寫地給自己來上一刀,委實給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而當螢生一路浴血抵達她面前時,原本傷痕累累的身體和面容都已重新臻至完美,微微一笑,如同鮮血澆灌出最驚艷的花朵。
那一刻帶給她的震撼,無可描述。
後來螢生表明自己就是為她而來,她也終於了解到了今晚外界的事,與自己兩位親生女兒取得聯繫。
在螢生打算先行離開美國島時,艾蓮娜糾結許久,終於深深鞠躬提出了請求。
幫助她治療燒傷。
近日天氣頗為炎熱,夜色朦朧的凌晨海島也不例外,艾蓮娜一開始渾身捂得嚴嚴實實,螢生又從諾亞方舟處得知她遭遇過火災,當然早有猜測,只是不會說出來。
而艾蓮娜拜託後,螢生自然答應下來。
「當然可以麻醉。」螢生說,「但我不建議全麻,那樣不方便你調整形體姿勢,可能導致部分地方癒合不自然。」
艾蓮娜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再次向螢生深深鞠了一躬。
「拜託水月先生了。」
麻醉劑和手術用品早已準備好,艾蓮娜教了螢生局部麻醉的手法,配好十數針,便褪去全身衣物,站到手術床前。
頭頂無影燈灑下熾白的光線,在藍色床面背景上,照亮她遠看顯出棕色的身軀。
老實說,螢生下意識想到了《銀河護衛隊》里的樹人格魯特。
當然,這種失禮的想法只是旋起旋落的雜念,螢生推著手術工具車走到手術床前,眼神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平靜而溫和。
他在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時間,看絕大多數的人和事,都是這樣的眼神。
「你知道『我相』嗎?」
螢生拿起艾蓮娜的左手,放進了手術床上方的手銬里,輕輕扣上。
「我……不太清楚,是佛家的概念嗎?」
艾蓮娜雖然沒有違抗螢生的動作,任由他扣住自己的手,但在一種隱晦而危險的氣氛中,聲音還是有些不安。
「對,它和『自我』很相似,人類一切的感受、認知、行為、理解,都是以這個『有意識的我』為核心。」
「不同點在於,佛家更傾向於『我相』本是虛妄,是一種執著。」
螢生一邊說著,一邊將艾蓮娜的四肢都在病床四角上固定起來。
艾蓮娜愈發感覺不安,忍不住開口:
「水月先生之前說,我逃避過去就是剜掉『自我』的一部分,這樣看,從存在主義的哲學來講,『自我』本身也是不存在的吧,和『我相』的概念有相似之處呢。」
螢生點頭,「的確可以這樣理解,所以你要修佛嗎?」
「……抱歉。」艾蓮娜語氣低落,「我明白水月先生你是好意,但我……」
「不。」
螢生打斷道:「我無論有什麼想法都只是『他者』,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執著。」
艾蓮娜沉默了許久,「抱歉。」
「都說了你不用對我抱歉,如果實在想要在逃避時以自責來安慰麻醉自己,就去給那個每天晚上獨自神傷的自己道歉吧。」
螢生的聲音小而悠遠,好似隔了一層什麼厚重的東西。
艾蓮娜抬頭四顧,這才發現螢生已經出了無菌室,正在氣閘室落地鏡前照鏡子。
她下意識地活動四肢,卻盡數都被鎖住,根本無法動彈。
吐血的小白鼠。
嘶吼亂叫的恆河猴。
哀嚎著撕扯自己咽喉的島民。
看不清面目的白大褂冷眼旁觀,在玻璃後方揮筆記載著實驗數據。
一種熟悉的恐懼驀然如雜草般在心底瘋狂生長,艾蓮娜渾身顫慄,忍不住大喊:「水月先生,不進行治療了嗎?」
「當然要,稍等,壓力和氣流需要時間重新穩定。」螢生說。
艾蓮娜長出了一口氣。
但有過這一遭,對之前沒有抵抗的束縛便不禁在意起來,等無菌室內的陰涼逐漸浸染她赤裸的身軀,她更莫名感覺,自己現在只是一條被人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冰魚。
她不由再度開口:「有必要這樣嗎?難道水月先生你不準備給我用麻醉?」
「這倒不是,稍後你就知道了。」螢生笑了笑,「還記得你拜託我的原因是什麼嗎?你當時可沒有現在這樣遲疑。」
「這……」
艾蓮娜猶豫道:「因為我在見到水月先生的表現後,認為你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超越了人類,在你眼中,萬物都沒有區別。所以我才敢提出請求,在你面前袒露醜陋的身體。」
「之後呢?」螢生又問。
「之後證明的確是這樣,水月先生並沒有嫌惡我,我很感激。」艾蓮娜說。
「所以變化是如何悄然發生的呢?」螢生說,「你剛剛這樣配合我,是因為知道,自己絕對反抗不了我,對嗎?」
「不是,是我相信水月先生不會傷害我。」艾蓮娜語氣認真。
「好吧,抱歉。」
螢生搬起落地鏡,朝無菌室門口走去。
「你不覺得嗎,你又被『自我』產生的不靠譜幻覺所影響了。我們才認識不到兩小時,且個體特性都沒有發生顯著變化,你對我的態度卻幾次改變,很奇怪的吧。」
艾蓮娜有些不明白,「從陌生到熟悉,這世上的所有關係不都是這樣的嗎?」
「為什麼呢?」螢生問。
艾蓮娜答不出來,而且立刻意識到了螢生隱含的意思,即:
既然這兩個小時內建立的友善關係,被她認為是理所當然,那過往十數年中,各種充斥著危險與醜惡的關係呢?
友善與邪惡。
溫暖與冰冷。
在情感上,在記憶和意識上,它們有什麼高下之分嗎?
艾蓮娜思索期間,螢生已經搬著落地鏡到手術床前,站在艾蓮娜面前調整了一下角度,確保她可以看見自己的全身。
在螢生去拿麻醉時,艾蓮娜終於在面前的鏡子裡清晰看到了自己的身軀與容貌,頭皮瞬間炸開,眼中滿是驚恐,尚且完好的皮膚上不由冒起一連串雞皮疙瘩。
「這是什麼意思?」
她急忙詢問螢生,聲音都有些變調。
「放寬心,只是讓你有些參與感,順便還能看看效果,萬一我審美不行呢,畢竟是你的身體。」螢生彈了一下注射針頭,轉身平靜問,「先在哪裡動刀?」
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實驗體的恐懼,艾蓮娜身體顫抖,「抱歉,可以等……」
「不可以,先前胸吧,高度剛好。」
螢生自顧自地上前,按住艾蓮娜手臂,按她之前教導,在她左側腋下神經來了一針。
「嗯……」
艾蓮娜下意識輕吟一聲,哪怕知道這起因是自己的拜託,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心底還是不由生出一種屈辱。
大多數人類都對失去身體的掌控感非常在意,麻醉加手術就是很多人能體驗到的最直觀的失控狀況。
比如拔智齒。
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聽著電鑽鑽入牙齦的聲音,感受著那種冰涼而酸澀的異樣觸感,有些人甚至會驚恐地跳起來。
而艾蓮娜現在所面臨的境況,無疑比那還要更嚴重十倍不止。
最關鍵便是面前那副鏡子。
這真的是手術,而非什麼變態的刑罰嗎?
艾蓮娜看過螢生的資料,知道他精神狀態異於常人,感受到右側腋窩也被冰冷的針頭刺入後,整個人都瑟瑟發抖起來。
「放輕鬆,艾蓮娜,我還沒有墮落到那種地步。」螢生捻起一柄#23手術刀,微笑著道。
「抱歉,我……我……」
看著手術刀上閃過鋒銳的寒光,眼角餘光瞥到螢生的笑容,艾蓮娜更加害怕了,現在螢生的模樣簡直就是變態本態。
「麻醉要等幾分鐘,稍微和你說一下我的想法吧。」螢生問,「你知道『我相』之後的三相是什麼嗎?」
「不……不太清楚。」
恐懼值繼續提升,艾蓮娜認為螢生的資料里有一條說的很對。
宗教瘋子。
螢生抬起手術刀,微笑著在自己臉頰上輕輕划過,柔嫩的血肉立時在鋒銳的刀口下向兩邊綻開,傷口深可見骨。
在艾蓮娜錯愕震驚的目光中,螢生那完美無缺的容顏上,多出了一道猙獰可怖的傷痕,從右耳根直拉到嘴角。
「那四相是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螢生左手抬起,食中二指點在右耳根傷口兩側,如同拉拉鏈一般,微並著雙指向嘴角拉去。
血肉在他指下不斷飛速癒合,等他手指離開時,那傷口已然消失地無影無蹤,容貌再度臻至完美,若不是他臉頰上還有大片的鮮血,艾蓮娜幾乎疑心自己看到了幻覺。
「現在我可以隨時癒合傷勢,這種事聽起來好像沒有太大說服力。」螢生微笑道,「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尤其是對你而言,能否讓你混淆『受傷』與『健全』的概念呢?」
「我……不明白。」
艾蓮娜其實已經明白了許多,她只是……不想要明白。
螢生說:「如果接納過去,會讓你感覺自己背叛了一些東西,對嗎?」
艾蓮娜沉默。
「丈夫的生命,女兒的離散,多年的痛苦。在一種無能為力的狀態下,你想要維持自己的精神內核穩定,就必須要個自己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哪怕那只是自欺欺人。」
「才不是!我……」
「噓,語言會擾亂心智,人類的大腦很笨的,你聽它自己思考就好了。」
艾蓮娜剛剛開口,螢生便即打斷。
「我無意高高在上的指責你,受害者有罪論也實在是要不得。」
「但是,艾蓮娜。」
「你已經離開肖申克了,前方就是芝華塔尼歐,你確定不想過去看看嗎?」
艾蓮娜再度沉默。
估摸著麻醉應該生效了,螢生上前,在艾蓮娜的前胸輕輕划過一刀,削下薄薄一片遍布暗黃扭曲紋路的粗糲肌膚。
大抵是藥效還沒完全發揮,也或許是螢生麻醉手法有些問題,艾蓮娜畢竟感受到了一絲遲鈍的痛楚,下意識悶哼出聲。
而下一秒她便緊抿嘴唇,忍耐著不發出一絲聲音。
眼睛自然也是緊緊閉著。
螢生停下動作,問:「你知道什麼是沉沒成本嗎?」
艾蓮娜不答。
「沉沒成本,一個金融學名詞,是指以往發生的,但與當前決策無關的費用。」螢生自問自答。
「最直觀的體現就是賭博,你輸了二十把,下一把贏的概率難道就會提升嗎?」
「怎麼可能。」
「這又不是什麼有保底機制的抽卡遊戲,每次賭博都是孤立事件,前面的損失就是沉沒成本,對於現在沒有絲毫影響。」
「甚至於,那些巨大的沉沒成本還會影響賭徒當下心智,導致他們無法做出理性的抉擇,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
「艾蓮娜。」
「你知道最正確的選擇是什麼嗎?」
艾蓮娜依舊沉默。
螢生的話她當然早已明白,過去已成過去,無論是沉溺於痛苦還是逃避,都是對過去無法釋懷,不管外在如何表現,都是自欺欺人,並不是明智的選擇。
未來還未到來,要想享受芝華塔尼歐的陽光與沙灘,理智的人就應當接受一個事實。
過去的悲慘遭遇已經是沉沒成本,對於現在和未來毫無意義!
存在主義。
我執。
虛妄。
賭徒。
螢生說的很散,但核心就是這個。
艾蓮娜是天才科學家,頭腦很好使,她能夠清晰感受到螢生的善意,以及他多次更換角度、想要讓語言效果更好的試探目的。
但是。
大道理誰都懂,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螢生說的輕鬆,但這些年裡,她所承受的痛苦和孤獨,又如何能以簡單的語言來概括,如何能輕易釋懷?
「我有一個辦法。」螢生說。
艾蓮娜驀然抬頭,眼中閃爍驚異,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螢生怕不是會讀心術。
「你的想法顯而易見,覺得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抬手止住想要辯解的艾蓮娜,螢生說,「我也知道單純的說教很讓人厭惡,但我依舊說了那麼多,自然有其原因。」
「你認為我在輕視你的經歷,最主要原因就是,人與人之間畢竟沒法感同身受。」
「但現在,這一點其實可以辦到了。」
艾蓮娜愣住。
「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螢生說,「存在主義、我執、虛妄、賭徒,你剛剛所想的這四個名詞,既源於你的思想,又源於我的思想,它們是我在你心裡留下的錨點,更是通道。」
【愛意-6,使用技能:他化自在】
一種奇妙的感觸自心底誕生,螢生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終於,我又理解了一些東西。」
看著螢生的動作,艾蓮娜正自不明所以,心神忽地一震,意識好似跨越時空般被拉回了十八年前。
那場研究所的大火。
四周瞬間化為熾熱的地獄,火焰在黑暗中咆哮,濃煙充斥空氣,實驗台上的試管和器材在烈焰中爆裂,周圍的一切變得扭曲。
艾蓮娜站在洶湧的烈焰中,目光呆滯地看著這一切,心臟在胸腔中劇烈跳動,身體卻如同被魘住,無法動彈。
她忽然看到了年輕的自己。
那敞開的白大褂上已經燃滿火焰,紅框眼鏡也不知道掉到了哪裡去,她在火海中拼命尋找出口,但逃生通道早已被從外堵住。
翻滾的濃煙和化學氣體刺激得她不住咳嗽,她的身體逐漸軟倒,已經無力再徒勞奔波。
正此時,熾盛的烈焰中衝出宮野厚司的身影,他手裡拿著數支針劑,大聲呼喊:
「還有機會,艾蓮娜!」
銀色子彈,一個周期的改造被濃縮到極短的時間內,仿若沉入硫磺火湖般的難以言喻之痛驟然在體內爆發。
外界的火焰灼燒忽然成為了微不足道的東西,而趴在自己身上的丈夫的虛弱聲音,卻愈發讓她心如刀絞。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艾蓮娜……」
「不!!!」
十八年前後的兩個她同時發聲大喊。
而下一秒,從前的艾蓮娜暈厥了過去,現在的艾蓮娜對於眼前的一幕,卻忽然感到一陣疏離。
莫名的,她好像成為了熒幕之外的人,只是坐在觀眾席上,事不關己地欣賞著別人以生命演繹的悲劇。
依循著一種莫名的聯繫,她驀然回首。
就見重重烈焰的最深處,螢生正單手捂著心臟,面色煞白,呢喃自語:
「原來,這就是心痛的感覺嗎……」
「混蛋!你到底都做了什麼?!」艾蓮娜衝過去,面色悲憤,給了螢生一個耳光,「玩弄人的悲慘過往難道讓你感到愉悅嗎?你這個全世界最爛的人渣!」
「你應該能感受到的吧。」螢生微笑著,「既然你想要逃避過去,那麼我幫你。你過往的一切痛苦都由我來承受,你只會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再也不用恐懼了。」
天地驟變,化作了一間潔白的病房。
已經嚴重燒傷的艾蓮娜躺在病床上,四周是許多看不清面目的白大褂圍著她,七嘴八舌地討論如何以成功樣本改進銀色子彈。
「這就是孤獨啊……」
螢生眼神悠遠,輕聲呢喃。
而艾蓮娜只感覺心裡愈發空落,好似什麼極其珍貴的東西被人偷走,「自我」的一部分被人強行剜去,目光逐漸升起迷茫。
天地再轉。
冰冷的研究室內,第一次基因瀕臨崩潰之苦降臨,年輕的艾蓮娜獨自一人在銀白的金屬床邊上掙扎呻吟。
螢生微微低眉,仔細感受。
「這是……」
「夠了!!!」
心中湧現起一種難以名狀的空虛,這種空蕩蕩的感覺幾乎要把艾蓮娜逼瘋,讓她忍不住朝螢生怒吼出聲。
但下一秒,她的聲音又哀痛起來,「停下吧,我已經明白了。」
「抱歉,已經停不下來了。」螢生說。
「什麼?!不要!我……」
忽地斗轉星移,螢生的身影也消失了。
無數個日日夜夜。
無數的悲傷與痛苦,全都如同抽絲一般,被從艾蓮娜心裡緩緩抽走。
艾蓮娜依舊能清晰地記得過去的一切,但自己卻已經完全成為了局外人,那時候的感觸,完全都消失了。
她是真的完全明白了。
那無數的痛苦與掙扎,雖然難以忍受,卻是她存在的印記。
她現在失去的,不僅僅是痛苦,還是那份在黑暗中掙扎的真實,是她「自我」存在的一部分。
終於,她緩緩跪倒在了地上。
她想要哭泣,想要怒吼,但心裡卻空落落的,對現實沒有一絲實感。
現在的她,已經不完整了。
如何改變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艾蓮娜雙目無神地仰望天幕。
那快速輪轉的日月映入眼帘,化作了一道虛幻的圓環光影,是過去與現在的銜接。
「能改變自己的,永遠只有自己。」
她輕聲說。
剎那,世界破碎了。
眼前突兀出現自己的身軀,那光潔白皙的肌膚堪比最上等的骨瓷,身形比例比她遭遇火災之前還要更加完美。
唯有那張臉,依舊是原樣,遍布著縱橫的各色紋路與溝壑。
「謝謝你,水月君。」她呢喃著。
「只差最後一步了。」螢生說。
……
隨著刀鋒和他手指輕輕划過。
鏡中人,原本臉上那些錯綜複雜的醜陋傷痕,如同煙霧一般緩緩散去,新生的柔嫩肌膚在無影燈下熠熠生輝。
那健康的色澤甚至比過往更加耀目,雙頰和唇色透出自然的紅潤,讓她看起來頂多雙十年華,正值妙齡。
「太過頭了吧。」
艾蓮娜語氣苦惱。
「怎麼會,這是銀色子彈的效果嘛。」
螢生從各個角度打量著她的臉龐,不斷仔細微調,讓她五官愈發立體精緻。
「你難道是當做在玩捏臉遊戲嗎?」
艾蓮娜瞪著他,墨綠色的眸子如同湖上青萍,清澈靈動。
「你知道的,因為之前那番經歷,我現在看你的臉就和看我自己一樣,而我對自己往往要求很高。」
螢生笑著道,用指尖在她臉上各處不斷輕點,做最後的驗收。
「……所以你之前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難道你真的通過紺青之拳獲得了魔法?」
艾蓮娜雖然大體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但之前武道會鬧得太大,烏丸蓮耶對此也非常關注,她自然有所了解。
「差不多,這件事可沒幾個人知道,拜託幫我保密一下。」
螢生的指尖最後在她Q彈的紅唇上划過,就和合攏拉鏈一樣,感受到那充滿生命力的緊緻彈性後,滿意點頭。
「大功告成。」
他離遠一些欣賞自己的傑作。
大概是因為獲得了清子這個女性人格,還有之前代替艾蓮娜承受過往痛苦這件事,他對女性形體的各個細節都更加了解。
在他精心雕琢下,艾蓮娜這塊被塵封十八年的璞玉煥發了何其耀眼的光彩,簡直就是冰雪為質玉為骨,卻又不失人間色。
當然,為確保別人還能認識她,她的五官骨相大體還是原本的模樣,只是進行了微調。
不過她原本底子就很不錯,現在當真稱得上一句天姿國色。
螢生願意為她獻上最高的評價:
能和清子一較高下。
至於小泉紅子那邊……嗯……魔女論外好吧,反正僅次於就是了。
「這……真的是我嗎?」
艾蓮娜看著鏡中人,也不由發出了夢囈一般的呢喃。
容顏、脖頸、鎖骨、肩膀,以及下方的曲線,無一不是白皙細膩,輪廓完美。
而且她竟然還有了馬甲線,似乎是被她自己的目光所觸動,那流暢優美的線條輕輕起伏,讓她都感覺誘惑十足。
「這當然是你。」螢生笑道,「所以你現在應該完全明白了吧。」
「……為什麼感覺你有些掃興。」艾蓮娜輕嘆,「我當然明白了,『自我』由存在所構築,不管怎樣的經歷都很重要,過往的痛苦不僅是折磨,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可以對它保持厭惡和仇恨,但不管怎樣,都必須正視它的存在。」
「因為它本就存在。」
「逃避改變不了客觀現實,也只有在我真正接納它的存在後,才能繞開它,繼續過好接下來的人生。」
啪啪啪啪——
螢生為她鼓掌,笑道:「恭喜你,艾蓮娜,你現在獲得自由了。」
「……所以能將我放開了嗎?」
艾蓮娜無奈,耷拉在手銬上的手掌抬起,朝他晃了晃。
「抱歉,差點忘了。」
螢生連忙上前為她解除束縛,拿過之前她脫下的無菌服遞給她。
「謝謝你,水月君,你拯救了我。」
艾蓮娜接過衣服,卻放在手術工具車上沒有穿,而是站在鏡子面前不斷打量自己。
螢生搖頭,「只有你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我只是說了一些老生常談的話。」
「過份的謙虛就是自負了哦。」
艾蓮娜將淡金色長髮撩到胸前,轉身查看自己後背,同樣覺得完美過頭了。
「老生常談的話里蘊含著最深刻的人生哲理,我雖然懂得沒你多,但多少也了解一些自我開解的方法。」
「而那又有什麼用呢?」
「道理誰都懂,但也誰都認為自己遭遇的痛苦是全世界獨一無二,那些勸人放下的大話,全都是旁觀者高高在上的言辭。」
「說的多麼輕描淡寫。」
「就是不知道如果讓他們自己親身經歷一番,還能不能說出那些話。」
「在你後面不厭其煩地勸說我時,我也無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但,誰知道你竟然真能做到呢。」
「感同身受。」
「當最後你將從我這裡取走的痛苦歸還,並且與我共同分擔時,你所說的就再也不是空洞的言辭,而是切實帶著力量。」
「又有我失去一段人生體驗的經歷在,我怎麼可能不被你說服。」
艾蓮娜側身看著螢生,眼神幽怨。
「…………」
螢生訕笑道:「抱歉,我用的手段的確有些過份,聽起來都像是『三皈依』了,希望不會留下副作用。」
「三皈依是什麼?」艾蓮娜問。
「就是皈依三寶,不過我說的不是原意,是一個小故事。」螢生笑道。
「據說從前有一個老和尚總是遭賊光顧,有一天那個賊又來偷東西,老和尚就讓他把手從窗戶里伸進來,他要什麼就給什麼。」
「賊高興壞了,把手伸進去。」
「老和尚就抓住他的手,綁在柱子上,一邊打,一邊念。」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僧。」
「小偷疼的受不了,就跟著老和尚一起念,這就是三皈依。」
「原來你想說我冥頑不靈。」艾蓮娜剛剛拿起無菌服,就沒好氣地朝螢生扔去,「我原先的確執迷不悟,多虧了你這個老和尚大發善心度化了我,我看你就快成佛了。」
「哈哈,那倒還差一些。」螢生接過衣服又扔了回去,「客串心理醫生結束,鈴木財團的人也該到了,我上去看看。」
「等一下!」
螢生剛剛轉身,就聽到赤足踏在地上的輕微聲音,不等他回頭,就被從後面抱住了。
「還有什麼事情嗎?」螢生輕聲問。
艾蓮娜埋頭在螢生背上,沉默了半晌,「你也經歷了很多痛苦吧。」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之前承受了我的全部痛苦,也只是當做尋常,而且你懂得這麼多,又絕不只是人云亦云,肯定經歷了很多。」艾蓮娜聲音有些悶悶地道,「你幫了我,我也想要幫你。」
「那加入我的醫藥會社怎麼樣?我只給你底薪。」螢生笑道。
「……我可是認真的,你現在迴避問題,該不會是情況比我還要嚴重吧。」艾蓮娜越說語氣越肯定,「我大概知道你的過去,你其實是久病成良醫的類型吧。」
「我精神真的是穩定到不能再穩定,你知道的那些都只是表象。」
「……你這句話就是在否定過去呢。」
「……行吧,有些事我現在的確不好解釋。」螢生轉身輕輕推開她,「那你就當我的執念超強好了,將接引玄天降臨這件事當做了人生目標,拜託你幫助我。」
「嗯,我會的。」艾蓮娜點了點頭,又有些遲疑道,「其他方面呢?」
「其他沒有了,回東京後好好享受生活吧。」螢生笑道,「從此刻起,你的人生將是一條遍布鮮花與陽光的坦途。」
言罷,他轉身離開無菌室。
艾蓮娜看著他的背影,看著其與玻璃上自己倒映的完美身軀相重合,眼神複雜,彎腰去撿剛剛掉落地上的白色無菌服。
在從下向上穿著時,她淡粉色的指甲不由觸及到自己的身體,從纖長筆直的玉腿,一路到雪白的脖頸……
那輕微的絲滑觸感,令她自己一個女人都覺心底有些酥麻。
畢竟是新生的肌膚,還很嬌嫩。
而螢生之前,可是……
艾蓮娜耳根微微泛紅,想到地下研究室里又沒有其他活人,索性不再去套連體無菌服,徑直去往配套設施淋浴去了。
她淋浴半途,螢生聲音又在外面響起:
「衣服和鞋都放在門口,你好了打電話給我,鈴木家和醫藥會社的人都已經到了,我先讓他們在外面等著。」
「好,我知道了。」
艾蓮娜刻意鎮定著語氣,但還是有些輕微地顫抖,沒辦法,主要是這種情景……
有些過於家庭化了。
但聽螢生沉穩的腳步聲,艾蓮娜就知道他絕對什麼也沒有想,竟莫名有些失落。
下一秒她就將有些發燙的臉頰仰面對準水流,暗惱自己心緒起伏太不穩定。
「水月君……」
「在他眼中,大概真的是萬物無別,用他的話說……是『無眾生相』了。」
「他該不會真要成佛吧?」
艾蓮娜自言自語,隨意發散思緒。
少頃,她出門去取螢生準備的衣物,發現這人還真是貼心的緊。
包括內衣,全都是選取的最柔和的面料,絕不會傷害到她新生的嬌嫩肌膚。
艾蓮娜又是輕輕搖頭,待換好衣服後,給螢生打去電話,說自己已經好了。
不多時,地下研究所另一個入口方向就走來一些人,為首的是已經換回黑色西裝的螢生,與另一位棕色西裝的眼鏡圓滾滾。
地下研究所里還有眾多屍體未曾清理,鈴木史郎一邊擦著冷汗,一邊爽朗地笑道:
「水月老弟果真是豪傑。」
「一夜奔行千里,既運籌帷幄,又衝鋒陷陣,單槍匹馬出海,以一己之力剿滅在暗中潛伏數十年的龐大勢力,輕易做到了各國情報機構多年想做卻做不到的事,讓人欽佩。」
「哪裡,我只是一個橫衝直撞的大頭兵罷了,想要掃清組織餘毒,還要仰仗大家一起努力。」螢生抬頭看向艾蓮娜,給鈴木史郎介紹道,「這位,才是我此行最重要的意義。」
天才科學家,螢生很喜歡。
感覺距離玄天降臨又近了一步。
鈴木史郎轉頭看去,饒是他這種身居高位的老江湖,眼中也是不由閃過一抹驚艷。
後面跟著的一眾科學家,原本有認識艾蓮娜的,但此時也都是瞪直了雙眼,好半天沒有認出這位是熟人來。
等螢生介紹了她,才有人脫口而出:
「是墜入地獄的天使!」
他語氣中滿是難以置信,按他所知,這位不是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嗎?
就算沒死,年齡也不小,怎麼可能看起來和二十剛出頭的小姑娘一樣?
艾蓮娜生性害羞,不善言辭,但經歷過之前的事後,畢竟有所改觀,此時便主動上前,叫人過來與她交接。
螢生見他們步入正軌,便對艾蓮娜道:「這裡拜託你了,我就先走了。」
「可以稍等一下嗎?」艾蓮娜說,「因為Boss死前遠程銷毀了很多資料,還下令讓守衛進行了破壞,交接並不用太長時間。」
「可我會直接去京都,不回東京。」
「誒……這樣啊……」
艾蓮娜語氣有些糾結,沒有下文。
螢生便看向鈴木史郎,「還有接手烏丸蓮耶資產的事情,就拜託鈴木老哥了。」
鈴木史郎連忙點頭,烏丸蓮耶的資產還要在鈴木財團之上,哪怕有眾多豺狼分食,能落到他嘴裡的依舊是一塊大肥肉。
而且有螢生凌晨那種非人哉的表現在,他完全可以狐假虎威……
不對。
他現在和螢生是利益共同體,借盟友的勢來與各方談判,為自己同盟爭取最大利益,本來就是理所當然嘛。
鈴木史郎心情愉悅,直接都耳聰目明了幾分,眼角餘光瞥見艾蓮娜眼神有些失落,心中一動,連忙喊住已經轉身的螢生。
「水月老弟,還有一個問題呀。」
「什麼?」螢生頓足回頭。
「就是……艾蓮娜小姐的安保問題。」鈴木史郎面露為難,「我雖然帶了一些保鏢,能應付一般事態,但艾蓮娜小姐身份至關重要,如果有人不守規矩,那就有些麻煩了。」
螢生愣了下,「好像也是。」
他朝跟來的那些科學家和保鏢們看了幾眼,覺得的確不能排除裡面有內奸的可能。
螢生又看向艾蓮娜,「抱歉,是我思慮不周,待會兒先送你回東京。」
三十分鐘後。
上午七點半。
引擎的轟鳴與海水拍打的節奏交織,紅色遊艇衝破海浪,激起白色的浪花,水珠穿透彩虹,飛濺在她的肌膚上。
海面如同鏡子般湛藍,波光粼粼,映照出她明媚的笑容。
艾蓮娜坐在副駕駛上,向金色陽光下的海鳥,張開雙臂。
久違的生命活力在風中、在裙擺中、在飛揚的髮絲中躍動,她再也不用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穿的是一條白色無袖連衣裙。
「自由……」
她輕聲呢喃著。
少頃,艾蓮娜轉頭看向駕駛座,「水月君去京都是做什麼?」
「修學旅行。」螢生說。
「那麼……可以帶我一起過去嗎?」
「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