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讓畫彩璃繃緊的心緒一下子陷入了惶然:「我……我……」
雲澈的聲音、神態依舊一片平和:「如果我猜想的沒錯,你應該以『畫』為姓,以『彩璃』為名,對嗎?」
「……!」畫彩璃猛地抬眸,眸光顫盪。
仿佛從她此番的神情得到了最終的答案,雲澈微笑了起來:「果然呢。其實,倒也並不難猜。」
他仰起頭,看著重歸灰暗的天空,緩緩說道:「就在那一天,你煙紗飛落,我有幸見你真容,驚艷如夢……後來,我無意間想起了那個傳說,感嘆著傳說中斂盡深淵所有風華的彩璃神女或許都不及你三分。」
「也是那次感嘆之後,我自然萌生了一個近乎荒謬的念想……宛若夢境謫仙的你,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彩璃神女。」
畫彩璃無聲咬唇,訥訥難言。
「於是,我想到了我們在麟淵界的初遇,你面對那個欲行不軌的銀衣男子,很確信的認定對方姓『夢』,然後分別喊出了『夢見溪』和『夢見洲』兩個名字。我雖從未接觸過神國之人,但也知『夢見溪』是織夢神國的神子。」
「但那時,神國於我而言太過遙遠,遙遠到近乎虛幻,我斷不至於因之衍想其他。此番回想,你明明心無城府,喊出織夢神子名諱時卻格外平靜與篤定……」
「除非,你是與他同等地位的人。」
「霧海相遇,我們遭遇那個名為『范輕舟』的人。你只一眼,便斷言他是淨土的准騎士。我當時深感驚奇,但不便多問……而傳說中的彩璃神女,雖為折天神國的神女,卻是常居於淨土,為淵皇、神官所寵愛,對深淵騎士自然也要比任何人都更為熟知。」
沒有去看畫彩璃此刻的神色,雲澈繼續道:「還有你所修之劍。師父為我講解過各種劍道,我生平所見,無不在其中。唯有你所施展的劍意,竟不在師父的劍道認知之中。」
「而深淵劍道的極致,在折天神國。傳聞折天神國所修劍道為無上淵皇所授,所以很可能的確在師父的劍道認知之外。你我相識至今,你所修劍道、劍訣,甚至愛劍之名,從不與我透露半字,果然也是因為只要稍有透露,便會暴露你的身份。」
這些理由一一陳列,告知著畫彩璃不經意展露的各種破綻。
她動了動唇,螓首稍抬……身為折天神女的她,此刻聲音竟是那般的軟怯:「你在怪我欺瞞你嗎……可是我……我……」
「沒有,當然沒有。」不等她說完,雲澈已是斷然搖頭:「你是神國的神女,何其尊貴。隱藏身份,是再應該不過的舉動,任何人都不可能因為這件事而怪責於你。」
暗淡的美眸重璨明光,少女的聲音也恢復了些許欣悅:「那……雲公子真的沒有生我的氣?」
她一邊說著,腳步前移,就要去拉雲澈的手腕……但她剛邁出一步,雲澈腳步便猛地後撤。
畫彩璃身形一下子僵在那裡,眸中似有星光破碎。
「你……果然還在生我氣。你生氣也是應該,你一直對我傾心赤誠,連最大的秘密也從不保留。我卻……我卻……」
她猛地一咬唇,才勉強壓下那控制不住要湧上眼眸的酸澀,臉上很努力的展露出一抹笑顏:「我向你保證,以後,我什麼都不會再欺瞞你。還有……還有我所有的秘密,什麼都好,只要你想知道,都會告訴你……好不好……」
「…………」畫清影眉宇逐漸緊凝,逐漸的,已宛若兩枚隱蘊著殺意的劍鋒。
雲澈卻是依然搖頭:「我真的沒有生氣,也真的沒有怪你,更沒有任何理由,任何資格去怪你和生你的氣。」
似乎不敢去碰觸她眼眸中的破碎,他垂下眼眸,徐徐道:「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那句話嗎?」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畫彩璃:「……」
「初見之時,單單你的氣質神韻,便讓我知道你的出身必然極其不凡。只是那時,我以為你可能是出身大宗大族,甚至也可能出身於神國……但我做夢都不可能想到,你竟然是神國的神女。」
他自嘲的一笑:「原來,我們何止是兩個世界的人。神國的神女,無根的浮萍……我們之間,是無數個世界都不可能填補的斷面。」
「……」這番話,讓畫清影眉宇間的殺意頓時消散大半。
「不是的,不是的。」畫彩璃用力搖頭否認:「我從不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麼差別,相反,你是我這一生遇到的最好……每一個方面都最好的人。就連……就連淵皇伯伯都常對我說『眾生皆平等』……」
「你的確會如此想,因為你還太單純善良,太天真稚嫩。」雲澈的面孔沒有出現任何畫彩璃期望的動容:「更可悲的是,『眾生平等』這句話,也只會出於上位者的口中。」
「神國神女……我相信,你即使再過懵懂,也該明白這個身份擔負著什麼……那不僅僅是至高的尊貴與地位,更是一個浩大神國的命運和未來。」
「她的尊貴,不容丁點凡靈的染污;她的選擇,不容任何對神國的毀損;還有她的尊嚴,她的意志……你可敢想,若是世人知一神子或神女竟與一連出身都沒有的凡徒相近,該是怎樣的動盪與喧然。」
雲澈的言語引導著畫彩璃的思緒。她想要反駁,卻怎麼都想不出足夠反駁的言語,只能更加用力的搖頭。
雲澈緩緩伸手,指尖輕輕落在她的眼角。
一枚淚珠在他指尖化開,蔓延著少女此生第一珠情淚。
畫彩璃怔怔看著他,無法動作,無法說話。
「曲姐姐,」他的聲音變得那般輕柔:「與你相處的這段時間,每一刻,都如做夢一般。」
「你的身姿、眼睛、聲音、單純、稚嫩……你所有的一切,都在吸引著我,讓我痴迷到無數次的失心失魂。」
「啊……」畫彩璃唇間輕吟,淚光盈盈。
「我猜到了你的身份,但我不捨得離開。因為與你相近的每一刻都太過美好,太過奢侈。我每天貪戀的看著你,守護你,努力做可能讓你開心的事,直到……」
他忽然轉過頭去,雖然動作極快,但還是被畫彩璃捕捉到他眸中那一抹淡淡的濕意。
「直到方才,我感覺你向我的靠近。」
手緩緩從她臉頰移開,仿佛也帶走了最後的那抹貪戀,他轉過身去,聲渺如風:「我很欣喜,然後是萬倍于欣喜的恐懼……我絕不容許自己成為你的負累,哪怕只是一個短暫的污點。」
他長長的吐息:「彩璃神女,願你一生順遂。我永遠不會忘記……曲姐姐。」
聲音落下,他的身影已決然遠去,再未回首。
「雲公子!」失神中的畫彩璃一聲驚吟,下意識的向前追去。
「你的婚定之人還在等你歸去。」
一縷快速遠去的聲音傳入少女耳中,讓她魂海一聲嗡鳴,整個人呆立當場,雙眸快速失焦。
婚定之人……
森羅神國神子殿九知與折天神國神女畫彩璃有著婚約,還是淵皇所指賜,這件事天下皆知。
因可能涉及神承者的「分配」和血脈傳承的歸屬,深淵歷史上極少出現神子與神女的聯姻。因而此婚約的震世程度可想而知。
而對此最為平淡淺知之人,卻偏偏是畫彩璃。
她知道婚約的含義,卻從未置入心間。
因為那是父神的安排。
她的一生,都是被父神安排。他所安排的婚約,對她而言就如安排一場試煉,一種儀式……如其他安排她哪個階段該做哪件事沒有任何不同。
殿九知對她極好,她對殿九知也格外親近。所以對於這個婚約,她沒有任何排斥的概念,同時也從不會去在意……因為只要到了時間,父神就會安排好一切,如平常一般都遵循著父神的安排便好。
但這一刻……原本輕渺到讓她從不會主動想起的「婚約」二字,忽然一下子變得那般沉重,讓她眼神恍惚,心間混亂,幾乎無法喘息。
那不僅僅是婚約,不僅僅是與另一個人綁死的一生。
更是兩大神國的安定與尊嚴。
是父神的期許,世人的目光;
是淵皇的無上皇威。
是……
所以,他才會那麼決絕的離開……
……
世界仿佛變得空寂,時間仿佛靜止……不知過了多久,心間沉重的窒息感依舊沒有消散,她緩緩抬眸,視線所及,感知所至,都再無雲澈的痕跡。
她閉上眼睛,傾世絕仙的容顏上卻是足以讓任何男子頃刻心碎的淒傷。
我是折天神國的神女,我的一生,已註定不屬己,而是屬於折天神國。
所以……
註定只是一場……須臾的幻夢嗎……
如那短暫絢燦,卻註定湮滅的流星……
畫清影目視遙方,雲澈走的格外堅決,速度更是極快,似唯恐被畫彩璃追及,直至脫離到她的感知之外,沒入無從追尋的霧海之中。
…………
…………
確認自己遠離到足夠脫離畫清影的感知範圍,雲澈才稍稍放慢速度,臉上也瞬間收斂了所有的神情。
恢復孤身一人,雲澈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還很奢侈的大呼了幾口氣。
畢竟這段時間全程處在劍仙的視線之下,他的神經不時刻緊繃都不行。
慢慢悠悠又走了好一會兒……這次終於輪到雲澈忍不住:「小黎娑,你怎麼不問?」
「……我每次問,你回答之後,總說我不懂。」黎娑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綿軟如夢,但似乎不無怨氣。
「咳……雖然你曾經是創世神,但你畢竟認知破碎,一切總要慢慢恢復的。」雲澈慢條斯理道:「你多看多問,不就慢慢懂了麼。」
「她方才向你主動靠近,應是你期盼已久的成功。為何你偏偏在這時退離,還退離的這麼堅決?」黎娑問道。
就等她這麼問了,雲澈立刻反問道:「你說,人在什麼時候會真切意識到一件事物的珍貴?」
黎娑淺思,回答道:「失去的時候。」
「沒錯!」雲澈點頭讚許。
「所以,你便是為此?」黎娑似乎並未因此解惑,聲音里反而帶了更多的不解。
「當然不止如此。」雲澈眯了眯眸:「而是為了最為關鍵的……最後一步。」
「我最不可能期待的那一步嗎?」黎娑套用著雲澈先前的話。
「對。」雲澈回答的毫無遲疑:「你甚至可以現在就開始儘可能的多想一些攻擊人的言語,免得到時無語宣洩。」
「你……究竟要做什麼?」
雲澈微微而笑,唇角掠過一瞬讓人膽寒的弧線:「雖然我已是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手段,但如此短的時間,她對我的情感再深,又會深到哪裡去?難道還能勝過從她出生就寵她愛她的父神?」
「她如今對我……最多也只是傾心。但我要的絕不只是如此,而是……願意為我傾盡一切,反抗一切!」
「否則,我又怎能以這折天神國為支點,去攪亂六大神國,直至這整個深淵的風雲!」
「……」黎娑久久無言,全然想不出雲澈要如何才能達成他話中之果。
她心間發出同情的低嘆:
這折天神女雖為神女,卻稚心無染。不過初次入世,竟就遭遇了雲澈……這個誓要顛覆深淵,堪稱此世最危險,最恐怖的魔神。
何其悲慘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