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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為政本忘機

2024-08-10 18:49:04 作者: 入潼關
  入夜的崇安縣城,自打驚蟄過後便聽得蟲鳴蛙鬧一發不可收拾,城頭數點燈火映照著稀疏的葦葉,各有幾名營汛官兵昏昏欲睡地駐守在牆頭。♖👤 ❻9𝔰нǗx.𝐂Ⓞм ♔😾

  牆頭斑駁陸離的青苔,一如他們身上的使命一代代傳承,偷將微末的生機揮灑在腳下,這些人的祖上在前明世代為兵,捱到現在又換上綠營丁壯的衣服,代代相似的模樣、代代雷同的神情,他們代代昏昏沉沉、悶悶不樂,仿佛做著一場枯燥而乏味的大夢,全然沒發現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

  洪文定在潛身匿跡之下,行蹤詭異不定,縱使街口暗巷偶有行人察覺,也只將他當成了春日裡不安分的野貓,窸窸窣窣地擾人清夢。

  對於洪文定來說,這是他第三次踏入崇安縣城,心中所思所想卻與前兩次,又有著十分明顯的差別。

  第一次前來,洪文定心懷惴惴與警惕,審察著四周一切可能遇見的東西,隨後他便和麟皴怪物有了正面交鋒;第二次,洪文定帶著速戰速決的念頭,可當他直面鬼祟橫行的崇安府衙時,他又不可避免地要使出渾身解數殊死一戰。

  而這第三次,洪文定的內心忽然多了一絲的熟稔。

  卻又偏偏是這一絲沿著前街信步而行的熟悉,讓他隱約明白了崇安縣城當中,那足以讓眾多商賈止步畏葸的原因。

  在這座並不算繁華的古老縣城中,似乎有兩股針鋒相對的力量正在角力,所有維繫其中的生靈都不免化為股股絞繩糾纏在一起,隨著雙方用力發出哀嚎。

  這時,自然有人想要抽身而去,有人懵懂得過且過,有人試圖觀望站隊,有人波瀾不驚地掌握著力道的平衡,但不管這些人該如何自處,他們都不可避免地化成崇安縣城的山川草木、呼吸吞吐,繼續艱難而漫長地存活著。

  東察院北堂之中,縣令管聲駿仍掌著燭燈不曾睡去,一卷卷書冊攤平在他的面前,仿佛他連日來舒展不開的眉頭,讓人覺得他此時似乎在爭分奪秒地對抗著時間,追逐著似箭光陰。

  蠹蟲散發的味道依舊難聞,並且混雜著春蟲四處胡鬧,仿佛發出震耳欲聾的啃咬之聲,管聲駿平平相貌被愁容掩蓋,翻書的姿勢又過於僵硬,仿佛他才是藏身於書閣之中的龐然蠹蟲,不斷淅淅沙沙地啃咬著眼前書本紙冊。

  在那麼一瞬間,管聲駿似乎真的化身成為書中蠹蟲的掌控者,擁有了一些莫名的力量權柄——

  因為他在完全沒有停下翻閱的同時,忽地猛然對著緊閉的房門外說道。

  「洪渭……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而洪文定隨手推開門,徹底撞破了燭火和書卷掩映下的異象

  此時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名平平無奇的底層官僚,如果論武力手段,洪文定有把握在三招之內將他拿下。

  「管大人,你是有意在等我嗎?」

  管聲駿低咳了一聲,沒抬頭緩緩說道。

  「你既然去過了舊時縣衙,又盤桓數日不曾稟報,想必是看到了嘉靖年間的那捲案宗。本官只是想聽你說說看,這件事情到底有沒有錯判?」

  洪文定面如寒霜,那天夜裡所見到的景象讓他終身難忘,可令他迷惑最甚的還是那捲判詞扭捏的卷宗。

  他原本只能勉強記住些辭意,可在那晚之後,這些文字卻無由來地鑽進了他的腦子裡,再也揮散不去……

  「男正乎外,女正乎內,天地之常經;各婦其婦,各夫其夫,古今之通義。苟淫污雜擾,幾同人道於犬羊;如捉獲殲除,少扶世教於華夏。」


  「今楊寵生平淳善,素性方嚴。祗緣淫婦無良,不修帷簿。親獲姦夫於所,即就斧斤。敗俗傷風,自作之孽不活;情真罪充,登時而死無冤。彼罪既宜,此殺何咎?」

  「臥榻驅他人之鼾睡,掃除此淫風;禁幃絕外侮之侵,凌清茲惡逆。宜宥殺者之罪,庶為奸者之懲。」

  宣讀的聲音似乎老邁而腐朽,帶著墳堆里才有的惡濁,隨著洪文定逐字逐句地念完,縣令管聲駿才長嘆一口氣。

  「這是前明嘉靖年間,崇安富家子楊寵博奕好嫖,與詹升相友善,隨後兩家發生命案,傳聞詹升與楊婦李氏私通,被楊寵撞見之後,姦夫淫婦皆被持刀殺死。官府一判楊寵傷人性命入監,二判捉獲殲除的楊寵無罪釋放。」

  「此事發生之後,由於詹升與李氏皆為淨鬳教教眾,縣城群議熊熊,淨鬳教教主張姓妖人更是以邪法施為,使得厲鬼晝夜盤桓於縣衙之中,自此縣令威信掃地,眾人朝淨鬳教而罔顧官府。」

  洪文定不動聲色地問道。

  「縣令大人,倘若洪渭當時能取回這卷案宗,您又有何等良策應對呢?」

  管聲駿似乎斜眼看了一眼,卻並未抬起頭來。

  「若是如此,本官必將取出案卷升堂重審,還此事一個公道,也還崇安縣衙一個公道。」

  洪文定忽然問道。

  「那洪渭斗膽再問一句,大人此事是為民而做,為理而做,還是為權謀而做?」

  管聲駿低著頭哈哈一笑,似乎對於洪文定的發問有些意外。

  「想不到你也會發此誅心之問!管某身為孔聖門徒,自然不會淪為少正卯之類。本官為民發心,哀其氓愚;因理而定,正乎教化;最後打消淨鬳教勢力,重獲民心正道,這樣做有何不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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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文定卻仍舊拿出了江湖中人的冥頑不靈,繼續說道。

  「如果民心有變,偏向妖邪,天理難容,典刑必究,管大人你是不是也要揮起屠刀,行那誅少正卯之事?」

  在私塾學習當中,洪文定最記得的便是「孔子誅少正卯」,為此課後還專門請教過溫玉欽老夫子,是不是因為少正卯巧言令色,導致孔子之門人三盈三虛,才會將他戮之於兩觀之下。

  但溫玉欽告訴洪文定,少正卯之誅並非出於名利之爭,而是由於「亂政之本」。

  所謂的「亂政之本」,則是在下位的人侵奪在上位人的權力,臣子竊用君主的統治手段,內心不畏懼當時的禁令,行為不遵守當時的法規,這才是造成國家混亂的禍根。

  這些話在洪文定心裡,留下了很深的印記,讓他明白殺人不僅有江湖手段,殺人的原因也不僅是恩怨情仇,總有一些人手中握刀,口中吐經,不動聲色就能把人打入真真正正的死地。

  管聲駿沉默良久,終於從書卷之中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遠處,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嗯,容我想想。」

  滿面愁容的縣令,低著頭開始在書架之間穿行,可洪文定的眼神卻一刻不曾離開北堂正中掛著的牌匾,上面用褪色顏料寫的四個大字「為政以德」。

  「……洪渭,恆旻那邊你就不要再去了,讀佛經是救不了世人的。本官從北方一路南下,看到的慘狀遠遠超乎你的認知,若是無人能夠扛動正理,易子而食也不是什麼嚇人的故事。」


  「從去年官軍大敗在武夷山中之後,各州營汛人馬便捉襟見肘,無力防備淨鬳教的勢力。他們以為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們能算計得過那些陳年官吏嗎?」

  「如今崇安縣即將行差踏錯,稍有不慎便會招致覆滅之災,想那淨鬳教如火如荼,隔壁州縣又豈會不知道?無非是各懷心思地慫恿別人出頭罷了。」

  言罷,管聲駿指了指東面,忽將一封公文書信拍在了北堂書案之上,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原本分守扼要城邑關隘的營兵,此時正組成八百多人的武裝向崇安縣城行進,約莫明日就會抵達。而這麼大規模的換防絕不可能是無心之舉,一旦崇安縣出現風吹草動,他們不絕吝息順手撈點功勞。

  洪文定沉默不語,一切都在向他最壞的預料發展,淨鬳教顯然是踏入了一場精心謀劃的危局之中,一旦有人做出不軌舉動,立馬便會被抓住破綻——

  甚至他們不做什麼,這些罪名也可能會順理成章地降臨在他們身邊,因為那份嘉靖年間的刑案卷宗就是最好的例子,裡面能將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楊寵,說成是「生平淳善,素性方嚴」的純良之輩,就能知道這些深水譚下覆蓋著多少齷蹉。

  洪文定忽然明白了師父行走江湖時的嘆息,他的心中熱血未涼,見不得災禍撕碎祥和,降臨在芸芸眾生的身上,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不管是淨鬳教的流毒傳播還是官府的失信喪威,都已經是難以扭轉的定局,在這樣的浩蕩浪潮之下,他又有什麼辦法能螳臂當車呢?

  看著堂上「為政以德」的牌匾,洪文定沒有絲毫的表情變化,目光灼灼地盯著縣令管聲駿。

  「管大人,換做是你,該如何選擇呢?」

  管聲駿微微嘆息,埋首於書卷之中,只是攥著書卷的手背蹦露出幾根青筋。

  「若發生謀逆之事,你說本官該怎麼做?又能怎麼辦?」

  洪文定冷笑一聲,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啟稟大人,有我洪渭在,明日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好!這麼說來,你已下定決心與淨鬳教抗衡了?此事若能遂成,我必發動親舊同僚的關係,保舉你參加本縣武舉!」

  管聲駿此時恍然大喜過望,對於洪文定的堅決態度極為滿意。

  「衙役聽聞淨鬳教的妖人,這些年時長前往武夷山中偷盜仙蛻,塑為泥像,又以裝藏之法,施展妖術,鬼祟之中恐怕有所圖謀。」

  「明日淨鬳教將舉辦蠟會,建布旗,焚旃檀,點蠟行齋招搖過市。這些還是瑞岩禪寺的和尚們告訴本官,就連那具旱魃的來歷,也和崇安縣的源頭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倘若本官能再多搜羅些古籍,興許還能一窺全豹……」

  洪文定打斷了管聲駿絮絮不斷的陳述。

  「洪渭不為功名而來,但若明日有人橫加構陷,管大人可否秉公直言,為民請命?」

  回應洪文定的,是一個昂揚不屈的聲音,即便他沒見到對方的神情,卻也相信對方是發自真情實感的篤定。

  「蒼天在上,那是自然!」

  管聲駿的答覆擲地有聲,響徹迴廊,洪文定此時才定下心來,轉身縱躍起落,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而直至此時,這位文弱的崇安縣令仍舊低伏在案幾之上,身上宛如覆壓著萬鈞的重擔,直到洪文定的聲息徹底消弭,他才似乎受到了刺激他猛然抬起頭,雙目炯然地冷笑道,緊咬牙關一句一句說道。


  「洪渭!你可知道他們打算做什麼?!他們的撒手鐧又是什麼?!」

  「我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自是應盡職責,可若是淨鬳教打算不死不休,那我又怎麼能坐以待斃?你以為請兵的那份文書,本官就沒有在上面簽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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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猛然推去案几上所有的文卷,只留下那封調兵將近的書信,鄭而重之地將它擺放在了案頭最中心的位置,目光一刻也不曾從上面挪開,這已然是他膽氣、勇武、果決、篤性的源頭,或許能護佑著他走出這場漫漫長夜。

  管聲駿從地上撿起一根骨節遒勁傲然的竹筆,緩緩橫放在了一堆陳舊案卷的前面,宛如螳臂當車不自量力,而那堆陳舊案卷中散發出了濃烈的屍臭味,各作猙獰之態猛然撲向竹筆。

  管聲駿將其捏在手中奮然用力,頓時發出了竹節粉碎的聲響,宛如稚嫩的熱血潑灑飛濺,驚出潛藏書卷之中的蠹蟲,一個個怯怯然地探頭探腦,仿佛擔心遭到池魚之殃,隨後他一掌拍在調兵書信之上,勁風獵獵將竹筆吹散,就連陳舊書卷也狼狽不堪。

  就這樣,瘦削身影在燭火下熟視良久,崇安縣令才真正抬起頭來,露出一張讓人極為陌生的面孔。

  微弱的燭光下,崇安縣令似乎已經換了個人這時那塊「為政以德」的牌匾變得越發滑稽,就像是一串銅錢在臉上留下的印子,不管怎麼擦都消散不掉,慢慢就連上頭的字跡都開始模糊,最終變成一件雲紋排列稀疏的鸂鶒補服,直挺挺綴在崇安縣令的身前。

  他似乎因為久居陰森森冷冰冰的東察院,被這座陰寒建築中盤踞的積年鬼魅上身,皺眉冷笑間的每一縷痕跡,都被陰魂不散的奸吏猾賊深深浸淫,於是在他短暫而艱難的糾結過後,已經徹底變化為腐敗府衙中的一員僵枯老鬼,一齊身穿官服著高高在上,無師自通地說出冷酷的話。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奸民作亂,縣宰攘之。義士示警,捐軀旌獎……」

  「聽聽吧,這是多麼讓人順耳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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