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一片嘈雜,這畢竟只是商船而非軍艦,在確定前方海水中有落水者之後,沒有訓練過的船員們不免有些慌張,直至這艘商船的船主發出怒吼。
「慌什麼,將船靠近了,趕緊救人!」
被這麼吼了一聲,水手們也終於各司其職了。船向著那片詭異的漆黑深海駛過去,船漸漸駛近了才看清楚,水中確實有個人,出乎意料的是那竟是個小女孩,不過女孩的身體並沒有浸泡在水中,因為水裡漂了一段圓木。
不知是什麼植物的枝幹,足有一人合抱粗,就這麼漂浮在水面,而女孩就這麼安靜的坐在圓木上。看她的樣子並不像落水,若不是這段圓木實在算不上是船,她那安詳的樣子更像是在海上泛舟。
當然不會有人以一截圓木在海上泛舟,女孩確實是落水了,在用纜繩將她拉上船後,水手們很快從對方口中確認了這一點。
「我先確認一下,丫頭,你身上有旌券嗎?」
商船的船主這麼問道,意料之中的見女孩搖了搖頭。
旌券是旅行時攜帶的身份證明,上面記載了本人的姓名,反面刻上發行機關的名字,如此一來在任何地方都能確認身份了,到別國去旅行也是一樣。沒有帶著旌券旅行的話,會被認為是惡民,將失去法律保護。
無論是客船還是商船,搭載客人的時候是必須驗證旌券的,不然就是偷渡,就連船主也會被追究責任。
不過女孩是從水裡被救起,如果就因為沒有旌券而送回水裡當然是不可能做到的,而且看女孩身上單薄的衣著就不像是帶著旌券的樣子。所以船主也並不驚訝,只是覺得頭痛。
「這麼說來,你是從哪來的呢?」
「之前我呆的國家應該是被稱為芳國沒錯,嗯,芳極國。」小風點頭確認到,這也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唯一知道的國家。
「從芳國出海?這麼說你沿著虛海漂到了這裡?」聽著女孩的話,船主連頭痛都忘了,驚訝的瞪大眼睛。
「有什麼問題嗎?」
有問題,問題太大了,芳國因為沒有國王而妖魔橫行,為了逃難而強渡虛海的人並不少,隨著水流漂到恭國、柳國或者范國都不奇怪,但這裡是奏國的沿海啊!
芳國在十二國的極北,而奏國在十二國的極南,雖然虛海是連通的沒錯,但從芳國到奏國就算是商船也要兩個月時間,這女孩究竟是如何過來的?拿光禿禿的圓木上也沒有補給,看女孩的樣子甚至沒有半點狼狽,這也太古怪了一些。
船主還想問幾句,卻突然見女孩望向自己,女孩額間白色的飛鳥圖案一閃而逝,與那亮晶晶的眼眸對視的一剎那船主只覺得一陣恍惚,這感覺並不是頭暈,而像是決定做某件事的時候突然開小差,思緒一下子散開了。
他甩了甩頭,被這麼一打攪,他想繼續多問幾句的心思莫名的就淡了。考慮那麼多幹什麼,不過是個落水的女孩而已,靠了岸就讓她離開就是了,船主忽然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去多在意。
他向女孩吩咐了幾句在船上不要亂跑,又呵斥了讓水手繼續幹活,就轉身回了船艙。既然船主這麼決定了旁人當然也不會多嘴,水手們雖然心裡都有些奇怪,但也都沒說什麼各自回去工作了。
沒人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對小風來說,稍稍影響一下普通人的思緒只是一念之間的功夫而已。見周圍無人打擾之後,她靠著船甲板坐了下來,閉上眼睛準備休息一下。
之前騎著火麒麟從芳國離開,麒麟可以說是最快的騎獸,速度當然不是商船能夠比擬,可就算如此他們也在虛海上整整飛了兩天。
一路上因為有妖魔的騷擾,火麒麟沒有方向的四處亂飛,這才到了奏國這邊的海域。整整兩天持續的戰鬥,妖魔無休無止的騷擾,就算是小風也有些累了。如今不知火麒麟去了何處,雖然心裡擔心,小風也只能努力使自己放鬆一些。
「剛才那是什麼?」
「什麼?」
正閉著眼睛的小風睜眼向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向她說話的人就坐在她身旁,那是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一頭橘色的頭髮亂糟糟的,臉上長著明顯的雀斑。
「額頭上閃閃發光的,那個是戲法嗎?」
竟然被看到了?小風有些驚訝,同時對男孩有了些興趣。
「你叫什麼名字?」
「清秀,你呢?」
「我?我叫夜月風。」
「夜月風?奇怪的名字,我就叫你小風吧,你是從芳國來的嗎?」
「恩,之前在芳國住了一段時間。」
清秀沒有意識到小風話中的不妥,只是同情的點了點頭,明明是個十來歲的小傢伙,卻做出老成的樣子,奇怪的是在旁人看來竟也沒什麼不對。
「芳國我知道呢,幾年前沒有了王,所以現在妖魔很多沒辦法住人了呢。不過沒關係,等有了新王之後你就能回家了,就和我一樣。」
「清秀也是?」對這個健談的小傢伙,小風也有了些好感。
「恩,我出生在慶國,之前景王失道的時候被趕了出來,現在聽說新王即位了,所以決定回家。」
雖然說到回家,男孩的語氣也頗為歡快,但小風敏銳的感覺到,對方的心情似乎並不如表現的這麼輕鬆,以『鳥天使』的能力很容易探測出一個普通人的心思,不過在平時小風並不願意多用這樣的能力。所以對男孩隱約表現出的惆悵她沒有深究的想法,淡然的停下了話語,沒有繼續開口的意思了。
不過有人卻並不願意這個話題就此停下,那是不知何時開始在一旁偷聽兩人講話的大木玲。
「真好呢,你們都有家可以回去。」
清秀掃了她一眼沒有搭話,小風也沒有接話。
「真好呢!」見沒人理睬自己,玲有些憋屈,再次嘟囔了一聲,「你們都有家能回去,就算背井離鄉了,也有能回的家。」
「什麼呀,無家可歸的人很多呀?」清秀到底是忍不住說了一句。
「你明明什麼都不知道,我是海客啊,在這裡的人即使再痛苦,總能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回到自己眷戀的家鄉,但是我不一樣,我的家在另一個世界,我沒有能夠回去的地方啊!」
家在另一個世界,沒有辦法回去嗎?女孩的話讓小風心中浮現出淡淡的思愁,徘徊了這麼多世界,自己的家又在哪裡?對於過去自己所熟悉的那個世界,記憶中剩下的也只是模糊的印象了。
剛開始的幾年她一直想著回家,至如今已經多久沒有在睡夢中想起家鄉了?更多的她是將主神空間看成了是自己的家。連記憶都遺忘了,即使回去那裡,那還算是自己的家鄉嗎?
清秀卻做了受不了的樣子攤開手,「看上去好象傻瓜啊,大姐姐,你只是在單純炫耀自己比別人的不幸遭遇吧,就算本身並非十分不幸,也會強行使自己變得不幸起來。」
「竟然……竟然說這樣的話。」玲漲紅了臉,那小鬼根本什麼都不懂,這個世界的人誰都無法體會海客的痛苦,能夠體會的只有她一個人而已,在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不幸了。這不是明擺的事情嗎?為什麼那些人都不懂,梨耀大人也是,采王也是,還有這個小鬼,所有人都比她幸福,那麼為什麼還吝嗇對她少許的同情呢?
「你是想要別人的同情呀,被人同情就能讓你滿足嗎?」
玲打了個激靈,看著說話的女孩。女孩有一頭罕見的銀白色長髮,並不是衰老的蒼白,那顏色讓玲生出了神秘的感覺,心中不知為何有些敬畏。女孩被從水中救起來之後,除了被清秀搭訕幾句之外並沒有說什麼話,始終是安靜的坐在甲板上。
商船的船艙中因為密不透風,也沒有人注意清理,總是散發著陣陣讓人不舒服的味道,這也是玲有機會就躲到甲板上的原因,可此刻她卻覺得自己寧願躲進船艙去也不願坐在這裡。
那個名叫夜月風的女孩安靜的坐著,她的面容毫無保留的呈現在陽光下,女孩的視線沒有咄咄逼人的感覺,反而是帶著柔和,玲卻發覺自己不敢與之對視,因為她的眼睛仿佛能夠看透靈魂,就連自己極力掩蓋的自卑和怨念也無處遁形。
玲不自然的想要起身離開,這時,清秀突然將臉埋了下去。
「喂,你……你怎麼了?」因為玲正坐在男孩的對面,第一時間發現了他的異樣。
「大姐姐……你,你還真是固執啊,連我都感到頭痛了。」
雖然清秀這麼說,但他的樣子絕不是如他口氣中的輕鬆。額頭上油膩膩的,那是亮晶晶的汗水。他的臉更是變得蠟黃蠟黃的。
「喂,你是生病了吧?要不要緊,我這就去叫人!」雖然很是驚慌,玲還是勉強自己冷靜一些。自己好歹是活了一百歲的仙人,這種時候如果她都慌了手腳該怎麼辦……
「沒關係,我休息一下就好……沒什麼大礙。大姐姐,可真出乎意料呀,你說不定是個好人呢。」
「說這麼呀。」這種時候還挖苦自己,但是看男孩的狀態她也無心去爭辯。這可不是沒有大礙的樣子。男孩顯然是生病了。
「你看看,大姐姐還說自己不幸,你是仙人一定不知道生老病死的痛苦吧,但我們都逃不掉。」
「你不是生病。是受傷了吧?」一直沒有說話的小風開口道,「而且是很嚴重的傷,如果不治好的話,可能會死吧?」
一個『死』字讓清秀僵住了,蠟黃的臉色也添了蒼白。是的,即使他平時裝著活潑樂觀,但這只是假象而已。清秀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有很嚴重的傷,甚至……甚至就要死了。他努力地去笑,只是因為不敢讓自己哭出來而已。他沒有錢去看醫生,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此刻被小女孩一句話道破,在感覺一陣心顫之後,清秀反而莫名的有些輕鬆了。
「是啊,我之前腦袋上被妖魔咬了一口,很重的傷呢,大概是治不好了吧。」
這是清秀之前一直極力隱瞞的事,仿佛說出口後一切就真的完了。但這時他才意外的發現,在將自己心中最大的恐慌說出來後感覺竟反而好了許多。
大木玲總以為自己是海客就是最痛苦的事,但這個小小的男孩,他竟是隨時要面對死亡的恐懼。痛苦的事一旦說出口後就能讓他人一起來承擔。此時作為聽眾的玲就承擔了這份義務,生與死的重量,讓她在這一刻幾乎無法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