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時節的九龍半島,天氣一如往日般炎熱,雖然已臨近中秋,但秋老虎肆虐橫行,讓這片土地上原本早已焦慮不堪的人們,變得更加焦躁。上班的人們步履匆匆,沿途只聽得到汽車轟鳴聲和人行道上的嘀嘀聲,卻少有人聞到路邊的三秋桂花香,欣賞到沙田城門河畔的十里荷花。
沙田的香港文化博物館,館內與館外冰火兩重天。這是香港的老傳統藝能了,戶外熱死你,到了戶內,嘿嘿,凍死你沒商量!
常默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外套,正和室友彭坤參觀著這裡的明代文物特展。
「今年大四了,你的畢業作品想得怎麼樣了?是寫論文,還是寫小說、戲劇?」彭坤問常默。
常默正盯著一副名為「九龍璧」的玉璧看得出奇,顯然沒聽到彭坤問了什麼,隨口答了一聲「沒有」。
彭坤見常默看得入神,也沒再打擾他,自己一個人默默地移步到其他展櫃。
常默繼續站在九龍璧的展櫃前,久久不願挪動腳步。
「九龍璧,明代,本為襄陽王朱瞻墡私家藏品,第二次鴉片戰爭後流落海外,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常默看了幾眼這乾澀沒有感情的文字,便不再讀下去,移開目光,專注在文物身上。
九龍璧共有九塊,是一組玉璧組合,以橫三縱三的方式排列。飛龍璧居於中央,雕刻最為精美,龍形也最為威嚴雄壯,迥異於其他八龍。常默又看了一眼介紹,原來九龍之名出自《易經》,分別是潛龍、現龍、健龍、躍龍、飛龍、亢龍、隱龍、雲龍和震龍;它的排列方式也按照《周易》的洛書之數依此排開:左上角為躍龍璧,上中為震龍璧,右上為現龍璧,左腰為健龍璧,中央為飛龍璧,右腰隱龍璧,左下角為雲龍璧,下中為潛龍璧,右下為亢龍璧。
常默站立於前,嘖嘖稱奇,傾倒於前人的精巧匠心。位居正下角的潛龍璧,龍身突然變得影影倬倬,潛龍或現或隱,時而現於雲外,時而隱於雲里。常默用手使勁揉揉眼睛,潛龍時而一分為二,時而合二為一,透過潛龍的瞳孔,常默似乎看到了一幅畫:
富麗堂皇的宮殿內,一名衣著華麗的老人絕望地看著病倒在床的年輕人。床前,一眾薩滿、和尚、道士,各顯神通,有的跳著大神,有的念著經文,有的做著齋蘸。一旁,幾位身穿官服的太醫戰戰兢兢地跪成一排,低垂著頭顱,連大氣都不敢出。
畫旁有首《憶江南》小令,常默正琢磨著詞中的真意,畫面中的人物似乎動了起來,畫中的誦經聲、巫祝薩滿的作法聲,甚至太醫們的牙齒交錯聲都傳入了常默的耳中,「太子薨了!」一聲尖銳的太監報喪聲似乎要刺穿常默的耳膜,緊接著,便是連綿不絕、響徹天際的哭嚎聲。只見床畔的老人絕望地閉上雙眼,眼淚沿著臉頰的溝壑流向鬍鬚;鼻涕也如決堤洪水般,在鬍鬚與眼淚混作一團,滴落在地。一群年輕男女進入房中,呼天搶地、痛哭不已。唯有一年輕人,約莫弱冠的年齡,抱著太子的屍體假裝哭了幾聲,看了眼老者,見老者仍緊閉雙眼,便走到門口,叫來心腹。
這名心腹滿臉絡腮鬍子,身材高大壯碩,與張飛、李逵有幾分神似,不過比張、李稍微白淨些。絡腮鬍子弓著背,把耳朵貼在年輕人嘴邊,年輕人湊上去,輕聲耳語。
不知為何,常默竟然能隱隱約約聽到他們耳語的內容!「除掉」、「殺」、「賤婢」、「快」。
絡腮鬍子點頭會意,抱拳離去。
那年輕人仰頭朝著常默的方向,深邃的雙眼之下,心思比海更深,似乎蘊藏著無限殺機,常默心中一驚,突然,脊背一陣冰涼。常默不自覺地顫抖了下身體,往後看去,原來是彭坤正拿著一瓶冰水貼在他的後背。
「你搞什麼?嚇我一跳!」常默略帶指責地看著彭坤。
「喏,給你買的水。這幾塊破石頭有什麼好看的,那邊有仇英的《春宮圖》,咱們一起去看看。」彭坤說完,便把水塞到常默手上,拉著他的胳膊,向另一個展廳走去。
常默掙開彭坤的手,說:「要看自己去看,我就在這兒。對了,你有沒有聽到很吵的哭喊聲?」
彭坤側耳聽了一秒,說:「哪有什麼哭聲,我只在《春宮圖》那裡聽到了歡笑聲,嘿嘿嘿,走,一起去聽聽。」說完,作勢又要拉常默。
常默擺擺手,說:「猥瑣,那些畫你自己去看吧,我再看一會兒九龍璧,看完去找你。」
彭坤瞥了眼常默,不屑地說:「你就一書呆子,你看你的吧,我接著去看唐寅的春宮畫。」說罷,轉身離去。
常默回到九龍璧展台前,潛龍的眼睛漸漸暗淡下來,耳邊的哭嚎聲也漸漸息弱下來。不一會兒,右上角現龍璧的龍動了動它的小爪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顯然是沉寂已久。常默將目光移到現龍身上,只見這條龍低飛于田野之上,正在田野上勞作的農民無不放下手中的農活,仰頭瞻望。現龍飛著飛著,眼睛漸漸明亮起來:
一輪殘月高懸天際,銀色冰冷的月光照耀在一座茅草屋上。門前,一男子手持馬鞭,額頭冒汗,恭恭敬敬地立在門外,叩著門扉。透過窗戶與燭光,一名孕婦正更換著羅裳。茅屋不遠處,一隊官府追兵正快馬加鞭,朝茅草屋追來。
左上角同樣有一首小詩,常默正讀著,噠噠的馬蹄伴著急促的喘息聲傳入他的耳中,這聲音愈發清晰可辨,也愈發地接近。突然,馬蹄聲斷,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急切的敲門聲,在現龍的眼中,常默看到了下面的情景:
一隊人馬進入村莊,靜謐的夜被噠噠的馬蹄聲和整齊的腳步聲打破。這隊人馬來到一戶人家門外,房內早已熄燈。就著月色,那騎馬男子翻身下馬,急促地扣門,一邊扣門一邊大叫:「何夫人,何夫人,快開門,我是陳一駿。」
陳一駿叩門許久,屋內的燈終於亮了。隔著紙窗,陳一駿看到屋內女子正焦急地穿著衣服,黑色的剪影風姿綽約,令他浮想聯翩,臉頰不由得掠過一陣緋紅,好在天色昏黑,手下人應該沒有看到他臉紅吧。
陳一駿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士兵,只見站在階下的士兵們一個一個看著剪影,張著大嘴,流著口水,也不覺看得呆了。
「一群狗東西,原來比我還色。」陳一駿心中恨鐵不成鋼地罵道。
吱呀一聲,屋內女子打開了房門。陳一駿跪下,將手裡皮鞭舉過頭頂,仰望著何夫人,急切說道:「何夫人,快跟我們走,太子爺……太子爺,他,他駕薨了。」說罷,淚如雨下。
何夫人似乎早已知道了結果,淡淡的眼神中,透露著一股失望。她嘆了口氣,說道:「知道了,我們走吧。」說罷,她便接過陳一駿手裡的皮鞭,縱身躍上馬去。雖然,她已有五個月身孕,腹部微微隆起,可動作依舊矯捷。
兩人帶著一隊兵士,急匆匆地向東疾馳。
「喂,我連唐寅的《春宮圖》都看完了,你還要盯著這幾塊破石頭要看到什麼時候?」彭坤站在常默身後,朝他的後腦悄悄拍下。
常默白了彭坤一眼,說:「都說了,你看你的,別來煩我,你怎麼又來?對了,你有沒有聽到剛才傳來一陣陣的馬蹄聲?」
「馬蹄聲?」彭坤不屑地瞥了眼常默,抬手扯著常默耳朵,朝里細看,說:「你這耳屎掏得挺乾淨的啊,怎麼今天老是出現幻聽,一會兒哭喊聲,一會兒馬蹄聲的,我覺得你該去看看神經科了,看看是哪根神經有病了。有病咱得趕緊治,曉得不?」
常默格開彭坤的手,說:「我看你才有病,聾病!走開走開,趕緊看你的《春宮圖》去,閉館了,你可只能回家看A片了!」
「那我看我自己的,不管你了。」說罷,彭坤離開,口中仍罵罵咧咧個不停。
常默又按順序,陸續看完了健龍璧、躍龍璧與飛龍璧,每塊玉璧雕龍的眼中無不映射出方才那般的場景,常默如同看連載小說和電視劇般,一塊一塊地看去,每一塊玉璧都講述一個故事片段,既可獨立成篇,也可連綴成文。常默看了眼手機,16:25,「還有35分鐘,時間來得及」,常默心中暗自籌算,在閉館前務必要把這九塊玉璧的故事全部看完。
他做了個深呼吸,準備去看第六塊玉璧——亢龍璧。「都說亢龍有悔,這故事裡的一家人或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吧。」常默目不轉睛,緊盯著亢龍的眼睛,果然,又是一幅畫、一首詩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家人果然遇到了災難。」常默自言自語道。
只見碧波浩渺、茫茫無垠的大海上,漂浮著數艘大船,陳一駿血肉模糊的屍體被繩子吊在桅杆上,隨風飄蕩,鮮血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滴落海中。海岸邊,何夫人不復當年的容顏,原本烏黑似瀑的青絲,點綴著些許潔白似雪的華發,她正要拉著一名十八歲的少年向密林處逃去。而這少年,雙眼正望著陳一駿的屍體,遲遲不忍離去。
畫旁有首小詩:
「時乖命蹇那堪傷,
劬勞父母接連亡。
南溟島上時運轉,
御天無疆海茫茫。」
常默看罷,如戲中人,不覺感慨一聲。「生命真是無常,這麼幸福的一家人,轉瞬間便家破人亡!只是不知詩中的南溟島在哪裡,離香港近嗎?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此外,這御天無疆又是個什麼東西?唉,不想那麼多了,好好珍惜眼前人,早點畢業,早點回家。」
常默不忍心再看下去,誰知道後來還會再發生什麼呢?索性就不看,就當戲中的何夫人和少年後來都還幸福地活著。常默正欲轉身離去,飛龍璧中的飛龍眼睛閃爍出一道光,這道光頓住了常默離去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