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寧縣潮平村到金陵,單程六百餘里,步行三天即可到達。然星雲燦一路上飢腸轆轆,既無現錢,又無乾糧,只得沿路乞討,直到第七日方才抵達金陵。
這是星雲燦來到這一世十八年來第一次到這麼大的城市,曾經他對於大都會的想像,不過僅僅局限在十二歲時去過的嘉興一府而已。
初至金陵,想要進入城門便須經過重重盤查審問,方得進入,生怕放入任何一個宵小、臥底、探子於城內,「都城果然就是不一樣,進一趟城竟這麼難!」星雲燦暗自忖道。
步入城中,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寬闊的街道上,居然連一個小攤小販都沒有,星雲燦的肚子又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星雲燦摸了摸肚子,自言自語道:「原來南京以前是這個鳥樣子,都城也不過如此嘛,還沒咱嘉興府繁華。」
星雲燦只看到了眼前能看到的景象,卻不知這座城早已黑雲壓城。
眼前,九藩聯軍布陣在江北,戰船連鎖,火炮就位,就等靖安王熊楓一聲令下,便可將這金陵城收為囊中之物。
暴風雨前最後的平靜。
熊楓致信給熊筠煒,約定本月初十,兩人於江心的潛洲來一場叔侄間的「家庭會面」,雙方可以帶兵保護自己,但任何人不得登陸潛洲,只能在船上等候。
熊筠煒同意會面,雙方暫時休戰。密布在長江兩岸的戰雲,得以稍稍疏釋。雖然雙方都看到了和平的曙光,但誰也不敢懈怠,仍舊積極備戰,以豫談判破裂後的生死對決。
星雲燦走在空曠的街道上,除了真槍實弩的士兵往返疾行,很難看到任何同他一樣的平民百姓。
星雲燦的肚子叫得更厲害,「再這樣下去,先太子沒查到,我便餓死了,這裡官兵來來往往,萬一把我給抓了充軍,那可就麻煩了。」念及此,星雲燦隨便找了條背街小巷,鑽了進去。
進入背街小巷,星雲燦仿佛來到了另一世界,這裡終於有了幾分生活的氣息,看起來更像是一座真正的城。雖然大部分人家依舊緊閉大門,但好在還有幾戶人家的門開著。
星雲燦摸了摸乾癟的肚子,終於見到了生的希望,挨家挨戶敲門、乞食去了。
穿過一條小巷子,前面的視線豁然開朗,人群集聚於此,似乎正期待著一場表演。
星雲燦擠進擁擠的人群,走到人群的最前面,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高台,高台上站著約莫二十幾個女子,皆身著白衣,鬢插稻草,有的掩面哭泣,有的背向眾人,還有的神色絕望,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這是在幹嘛?」星雲燦問身邊的人。
「官府賣人唄,幹嘛!」
「賣人?」星雲燦不相信官府居然會明目張胆地進行人口販賣,繼續問道:「老人家可知這高台之上賣的是什麼人?」
「唉,這世道。」一旁的老者長嘆一口氣,接著說道:「賣的是金陵城首輔沈清詩沈員外家的女眷。」
「對啊,真是世態炎涼。沈員外那麼大的善人,荒年施粥、修橋鋪路,金陵城中這大大小小的善事,哪一件沒有沈員外的影子?」
「施粥、修橋、鋪路,這都是他應該做的,誰讓他這麼有錢!羊毛出在羊身上。」
「對,他沈清詩要不做虧心事,哪兒來的那麼多錢?官府抄得好,支持官府,好好教訓這群奸商!」
「你們別瞎說,沈員外這麼善的人,竟然隨隨便便就把家產給抄了,女眷也拉到這人牙子市場來賣。你們咋就沒一丁點兒同理心?」
「聽說沈員外的古稀老母受不了這等恥辱,上吊了,嘖嘖嘖,可嘆,可嘆啊!」
「也不知這場仗啥時候是個頭兒啊?現在平白無故把沈員外的家給抄了,說不定哪天就輪到你我咯!」
「唉,寧為治世犬,不為亂世人,說得真沒錯!我們這幫人,哪怕再有錢,在那幫有權有勢有槍桿子的官老爺面前,也還不如條狗!」
「什麼人不如狗,他沈清詩虧心事做多了,他能有今天,純屬活該!」
……
眾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通過這些人的言語,星雲燦也漸漸聽明白了事件的原委,原來割韭菜的作法,古今中外都是一樣,無非都是編羅罪名,煽動群眾,名正言順地搶你的合法財產。
官府的人牙子在台上高聲兜售著,一位位年輕的女子陸續被人買走,剩下的只有些人老珠黃的中老年女性。
過了一陣,人牙子見下面的人沒了購買的欲望,向身邊的隨從吩咐了一聲,那隨從點點頭。
片刻,那隨從手中不知從哪兒拖出來一個人,手中的鐵鏈緊緊地綁著一個人的脖子。
星雲燦抬頭看去,只見那人蓬頭垢面、面帶血污,上半身遍布一條條或淺或深,或橫或縱的鞭痕,鞭痕滲出的血液,沿著衣衫向下流去。
沿著那一道道的紅色,再看他的下半身,兩條空蕩蕩的褲管拖曳在地上,血液混雜著骯髒的污泥,在他的褲管結痂、固化,根本無從分辨他褲子原本的顏色。
人牙子大聲兜售道:「現在,推出本次人市的重頭戲——人彘!」
獵奇心理作祟,台下眾人一陣喧鬧:
「什麼,原來這就是人彘?」
「騙人的吧,真是人彘,怎麼嘴巴里沒有塞屎?」
「對啊,聽說人彘的胳膊也是要砍掉的。」
眾人議論紛紛,星雲燦再看了眼台上那「人彘」,只見他緊閉雙眼,胸腔有規律地起伏著,像是——睡著了?
「這人心可真大。」星雲燦在心底說道。
「喂,我問你,買個這人彘回去,能幹嘛?是能像狗一樣看家護院,還是能像古董擺件一樣供人觀賞啊?」
人牙子哈哈一笑,答道:「不瞞各位,這個人彘的本事可大了。你們知道嗎?他竟然想刺殺耶律治平耶律大人!哈哈哈,只可惜,他的刀被人偷走了,分分鐘束手就擒!」
台下一陣鬨笑,有人道:「哈哈,原來是個笨賊啊!你讓我們買個笨賊回去,能幹嘛?」
「能幹嘛?」人牙子踹了一腳「人彘」,問道:「喂,別睡了,有人問你話,你能幹嘛?」
「人彘」被吵醒,緩緩睜開眼睛,右側嘴角半邊上揚,道:「能幹嘛?我能殺人!」
「哈哈哈,他這殘疾竟然還能殺人,你連腿都沒有,怎麼殺?」台下眾人又是一陣鬨笑。
星雲燦看了眼身邊鬨笑的人,心中頓感一陣厭惡。
突然,只見那「人彘」的右掌狠狠在高台上一拍,凌空躍起半人高的身子,左手如同一道閃電,「刷」地一下緊緊抓住人牙子的脖子,左手拇指扣住他的喉嚨,在半空中略一使勁,只見那人牙子的腦袋失去了支撐,向右側倒去。兩隻眼睛猶自睜得大大的,喉嚨的血卻噴泉一般,直濺而出。
那「人彘」的身體開始下落,就在此時,只見他左臂突然發力,扣著那人牙子的脖頸,便將人牙子的屍體砸向台下方才嘲笑他的那些人面前。
人牙子的來得太快、太沉,如一根堅實的滾木,狠狠地砸向眾人,眾人重擊倒地,紛紛口吐鮮血,看來傷得不輕。
台下眾人尚未反應過來,只見那「人彘」一聲呼嘯,以雙手為足,離開了現場。
星雲燦目送著「人彘」離開遠去的背影,消逝在視線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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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十,到了議和的日子。
按照約定,熊筠煒與熊楓兩人隻身登陸潛洲,留護衛甲士於江上守候。
兩人在早已布置好的小屋內坐定,熊楓為熊筠煒煮茶品茗。
熊楓倒了一杯茶遞給熊筠煒,寒暄道:「幾年不見,賢侄消瘦了。」
熊楓在此故意以宗法血緣稱熊筠煒為侄,一來想要在語勢上壓過熊筠煒一頭,二來他顯然沒把熊筠煒這個皇帝放在眼裡。
太子熊權已故,按照熊楓的邏輯,本應兄終弟及,有德有能者繼之,幾時輪得到他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熊筠煒接過茶杯,不喝,置於桌上,看了眼房屋,發現頂梁之上有一蝴蝶翩翩飛舞,它的羽翼煞是好看。
蝴蝶的旁邊,一隻醜陋的蜘蛛正吐信織網。
見此情景,熊筠煒也寒暄道:「承蒙皇叔掛念愚侄,幾年不見,您也蒼老了許多啊。做人,知足常樂就好,欲求太多,老得就快。」
熊筠煒不再多說,他想要熊楓先透露訴求,他好見招拆招。雖然當今天下大勢對自己稍有不利,但金陵城內尚有二十萬禁軍,足夠他熊楓喝一壺的了。江南各路勤王軍隊也正奔赴金陵而來,更何況,他的手裡還握有最大的王牌——九龍璧。
只要手裡緊緊抓住九龍璧,便能隨時召喚出熊明盛封印在金陵郊牧的地下軍團,當然,眼下還遠遠沒到需要解印地下軍團的地步,對付這些雜牌藩王軍,殺雞焉用牛刀?
原來,當初熊明盛帶領眾人推翻玄心族在中原的統治,建立大楚王朝,將玄心族人驅逐到長城以北。為永弭後患,熊明盛效仿先周封邦建國之制,分封眾皇子於邊疆,抵禦外侮。
然而,生性多疑、工於猜忌的熊明盛對眾皇子並不放心,一來擔心北境眾藩王不是玄心族對手,讓玄心族再次崛起,南侵中原;二來擔心重蹈此前歷史中藩鎮覆轍,強枝弱干,中央政府對各地藩王尾大不掉。
熊明盛找來女國師陳飛靈,將整個大楚王朝眼下最為精銳的一百零八萬訓練精良的部隊盡數封印在都城金陵周邊,並命令一干玉匠雕琢九龍璧置於暗室之中,普天之下,惟有熊明盛一人知道它的所在。
九龍璧正面雕刻著九條龍,各自位居中央與八方,九龍分別是:潛龍、現龍、健龍、躍龍、飛龍、亢龍、隱龍、雲龍、震龍。
九龍璧的背面各自刻著金陵城防圖的一部分,將九龍拼湊起來,這張地圖便是金陵城附近封印地下軍團的確切地點與解印方法。
惟有集齊九龍璧,找到封印地點,並用完整的九龍璧開啟封印,地下軍團才能甦醒、復活,為開啟者所用。
正當熊明盛沉醉在千秋萬世的美夢中時,太子熊權突如其來的重病,打破了熊明盛的幻夢。
熊權嫡子熊筠煒尚且年幼,難當大任;熊明盛自己也漸漸老邁,體力一年不如一年。
趁著頭腦尚且清醒,熊明盛告訴了熊筠煒的九龍璧的秘密,並叮囑他說這個秘密只能在熊氏嫡親長子中流傳,切不可為外人道也。
恰巧此時,因氣候變得越發寒冷,玄心族不斷侵襲長城邊境,為抵禦外侮,熊明盛不得不允許北境的藩王們不斷擴軍,北境九藩的尾大不掉之勢更甚。
熊權,熊明盛最信賴的接班人,終究還是先他父親而去。
熊權的國葬辦得風風光光,各國使臣皆前來弔唁。
熊明盛為了讓九龍璧的秘密永遠地消失在這世界上,他假意召來國師陳飛靈與昔日參與雕琢九龍璧的玉匠們參加太子的國葬,親眼目睹禁軍侍衛將其圍堵在高牆之內,將其盡數殺死。
但令熊明盛始料未及的事,陳飛靈的屍體竟然轉眼之間不翼而飛,她究竟是生是死?她此刻人在何處,抑或是,屍在何處?
陳飛靈如同夢魘般,困擾著熊明盛、熊筠煒兩代帝王,她如果還活著,會把九龍璧的秘密說與誰知?她如果死了,那又是誰偷走了她的屍體呢?幾年來,兩代皇帝前仆後繼,從未放棄過對陳飛靈的尋覓。
看著眼前的四叔,陳飛靈有沒有去找過他?有沒有把九龍璧的秘密告訴他?熊筠煒在心底暗自盤算著。
熊楓見熊筠煒言語之間夾槍帶棒,哈哈一笑,道:「他人慾奪我性命,我怎敢不殊死抵抗?你四叔我,也是不得已啊。」
熊筠煒端起茶杯,小酌一口,抬頭看了眼房梁,見蝴蝶依舊無憂無慮地飛舞翩翩,蜘蛛的網卻是越織越大,熊筠煒不禁為這隻蝴蝶擔心起來。
熊筠煒冷笑,道:「好一個不得已,四叔這一個不得已,中原大地四年來血流漂杵,天下百姓就為了四叔的這個小小的不得已,不知有多少將士馬革裹屍,不知有多少家庭妻離子散,不知有多少無辜百姓與你陪葬!」熊筠煒說得義憤填膺,熊楓冷眼看著他的表演。
熊楓道:「我也不同你繞彎子了,就直接開門見山吧。」
熊筠煒道:「好,朕倒要看看,皇叔開的是什麼門,見的是什麼山。」
熊楓道:「把江北諸省交給四叔我保管,四叔替你抵擋玄心族南下,何如?」
熊筠煒道:「哈哈,四叔這玩笑開得可有些大啊,皇祖父辛辛苦苦拼下的江山,怎能劃江而治?」
熊楓早就料到熊筠煒不會輕易答應裂土而治的要求,繼續加碼,說道:「既然賢侄不同意劃江而治,那我們叔侄劃淮而治,何如?」
熊筠煒看了眼房梁,蝴蝶已被蜘蛛網緊緊困住,動彈不得,眼見得就要成為蜘蛛的盤中餐。
見此情景,熊筠煒頗有自憐之義,那隻醜陋的蜘蛛不正是眼前對自己虎視眈眈的四叔嗎?
自古以來,守江必守淮,如果淮河落入他手,長江天塹縱使再寬,也阻擋不了藩軍南下的腳步。如今熊楓主動退步,願意撤到淮河以北,南北鼎足之勢可成,屆時自可以時間換取空間,待江南各路勤王大軍一到,再書檄北伐,正好可將北境九藩一併收拾了,徹底消解北方藩王之患。
想到這裡,熊筠煒看了眼那隻正被蜘蛛漸漸吞噬的蝴蝶,嘴角微微斜笑,原本對蝴蝶的憐憫,頃刻間化作虛無,「被吃,只能怪你太愚蠢,太弱小!」熊筠煒心裡暗自說道。
熊筠煒回應道:「哦,皇叔就心甘情願願意放棄到嘴的肥肉?」
熊楓道:「肥肉好吃,可終究太燙。你四叔我,可不想被當朝儒士口誅筆伐,更不願被史官寫作謀逆篡位的亂臣賊子。我只願好好作一個藩王,世世代代為我大楚拱衛北境罷了。」
熊筠煒大笑,原來熊楓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如此大動干戈,不過就是想要多一些土地,累世為藩罷了,看來,他熊楓也是個不求上進、貪圖安逸之輩,什麼「北境干城」、「蒼漠孤鷹」,不過就是浪得虛名!既如此,那就先許以小利,穩住他再說。
熊筠煒道:「皇叔果然有自己的操守!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我們都是太祖的骨肉,有矛盾就應該像這樣,坐下來好好談,何必大動干戈呢?」
熊楓故作慚愧貌,道:「唉,罪臣也是一時被身邊的小人沖昏了頭腦,還請陛下恕罪。」
熊筠煒道:「各位藩王既是朕的親叔叔,也都是先父的親弟弟,還說什麼罪不罪的呢。只要叔叔率兵在本月十五之前退回淮北,這四年的兵戈,朕就當從未發生過。」
熊楓見熊筠煒如此「寬宏大量」,趕忙起身下跪,俯首跪拜道:「臣遵旨!臣即刻回營,準備撤軍。」
熊筠煒扶起熊楓,兩人相互注視著彼此的眼睛,心底暗藏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