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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彼其娘之

2024-08-10 22:15:12 作者: 員在
  第316章 彼其娘之

  房間裡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新⑥⑨書吧→

  林紓沒想到,眼前的年輕人竟然會說出那種話。

  實在離譜!

  他臉色變得難看,

  「陸先生,沒必要自污吧?」

  陸時權作未聞,仍然不給面子道:「林先生,你如果是來找事兒的,那就趕緊走。我沒這麼多閒工夫陪你耍。」

  林紓:「……」

  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兒被當場送走。

  辜鴻銘努力憋著笑,對林紓眨眨眼,說道:「看吧~剛才說什麼來著?」

  確如他所說,

  陸某人,不好相與。

  林紓連做幾個深呼吸,平復了因憤怒不斷起伏的胸口,之後道:「陸先生,你我皆是譯者,本應惺惺相惜,怎麼會……」

  陸時挑眉,

  心道,

  林老頭的翻譯其實更適合叫二次創作。

  就比如,1897年翻譯、1899年出版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即《茶花女》,

  當時,林紓半點兒不懂法語,

  那是怎麼翻的呢?

  他竟然請王壽昌手捧法文原著、口述小說內容,再由他自己整理潤色,以精美的文言編纂成集。

  現代人都知道這種二手翻譯的事有多不靠譜。

  陸時明知故問:「先生翻譯過哪些作品?」

  林紓笑,

  「《巴黎茶花女遺事》。」

  回答的時候顯得頗為自得。

  陸時又問:「如此看來,你在法語上的造詣很深?」

  「這……」

  林紓也就認識少量單詞,讀寫勉強合格。

  他說道:「吾之翻譯,以講好故事為第一要務,語言文字之準確,並非首要追求。」

  陸時不由得笑,

  「語言文字都翻譯得不准,又如何講好原著的故事呢?」

  林紓雙眼縮了縮。

  20世紀初,清朝文壇上正流行歡場文學,做為才子佳人變體的狹邪小說大行其道,

  其中有很多出名的作品:

  《海上花列傳》、《九尾龜》……

  這些歡場文學的重磅作品先後出現。

  而同時期的《巴黎茶花女遺事》的主角是妓女,正趕上潮頭浪尖,成為爆款正當其時。

  這件事難免讓人忍不住感慨:

  「中外老司機,惺惺相惜。」

  當然,《巴黎茶花女遺事》和那些歡場文學終究不同,屬於是以妓女為主角里比較少見的純愛流派,也難怪能獨樹一幟了。

  小說出版後大獲成功,一時間洛陽紙貴。

  有此成績,林紓必然對自己的翻譯水平無比自信。

  更何況,他翻譯的時候,喪妻不久,心境悲涼,每次譯到深情繾綣、纏綿悱惻之處,便忍不住痛哭,


  從這個層面講,他也不允許陸時質疑《巴黎茶花女遺事》,

  「陸先生過於狹隘了。」

  陸時撇撇嘴,實在懶得多說什麼,

  「剛才還說我大度,現在卻變成了狹隘。這樣也不錯,正好給我送客的藉口。」

  他扶住門框,

  「請吧。」

  林紓皺眉,

  「陸先生藏頭露尾,不敢討論,實非譯者所為。」

  陸時說:「我本人確實是翻譯沒錯。但我認可你也是翻譯了嗎?你連翻譯都不是,咱還討論什麼?」

  林紓:「……」

  被懟得說不出話。

  旁邊的辜鴻銘清清嗓子,說道:「陸小友,我雖不認可琴南主動挑釁,但也必須要承認,其翻譯功底還是深厚的,《巴黎茶花女遺事》確為出色的譯作。」

  陸時沉吟,

  片刻後,他問:「辜老先生,你可知其原著作者?」

  辜鴻銘說道:「不是Dumas先生嗎?」

  這老哥直接讀了法語。

  陸時輕咳,

  「那你知道,林先生將之譯為哪兩個字?」

  辜鴻銘回答:「是『仲』、『馬』。」

  陸時回屋取來了紙筆,認真地寫下一個讀音:

  ding。

  隨後,他道:「會翻譯成那兩個字,是因為受了閩地方言的影響。在林先生的家鄉,『仲』字念『ding』,其中,『i』是『ü』裂化形成的結果,連讀的時候還原回『ü』。」

  辜鴻銘試著讀了讀,

  「『仲馬』讀音就是『dümma』,剛好與法語『Dumas』相同。」

  另一邊,林紓也不由得點頭,

  「還真是。」

  辜鴻銘懵了,

  「說什麼呢?伱自己翻譯的,自己不知道?」

  林紓微微尷尬,沒接茬。

  剛才所討論的內容,牽扯到了語言學和語音學,

  他哪懂這個?

  所以,當陸時進行歸納的時候,他這個當局者才恍然大悟。

  辜鴻銘點點頭,

  「陸小友,我想我明白問題所在了。一個翻譯,如果不能摒棄口音,確實會出現這種奇葩的情況。」

  但他又連連搖頭,

  「可誰又能完全摒棄口音呢?這有些強人所難了。」

  此話不錯。

  當下的清朝還沒有像普通話那樣的統一的漢語發音體系,相同的書面文字,不同地區的人讀出來卻截然不同。

  陸時說:「但是,總歸有多數與少數的問題。」

  辜鴻銘不解,

  「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時回答:「我還是以閩地舉例。閩東話和閩南話音系迥然,閩南有濁音/b/和/g/,閩東沒有;而閩東有/y/(也就是ü),閩南沒有。」


  這些例子是保留到現代的不同,

  在20世紀初,差異更多。

  辜鴻銘聽懂了,

  閩之一地才多少人口,讀音尚且「分裂」成這樣,

  那麼,將「Dumas」譯成「仲馬」,又會有多少人摸不著頭腦呢?

  現在的中國剛剛開眼看世界,

  正因此,譯者們要儘量考慮大多數人的需求,自娛自樂不可取。

  類似的事,林紓有很多,

  他將「Holmes」翻譯成了「福爾摩斯」,而非「霍爾摩斯」或者「霍姆斯」,

  但前者已被大多數人接受,便將錯就錯了下去;

  當然,也有沒將錯就錯的情況,

  就比如《魯濱遜漂流記》,林紓將「Robinson」譯成「魯濱孫」,而非「魯濱遜」,

  結果在新華通訊社譯名資料組編寫的《英語姓名譯名手冊》1989年(第二次修訂版)中,明確規定了「魯濱遜」這一翻譯,算是官方糾正了。

  林紓也明白自己確實有這種問題,

  他嘴角微微抽搐,

  「陸先生,這些細枝末節,並不影響翻譯的準確。」

  還是對自己蜜汁自信。

  「嘖……」

  陸時不由咋舌,

  「先生最近在翻譯什麼?」

  林紓說:「感念於我朝在去年的失敗,我最近主要是翻譯《黑奴籲天錄》。」

  別看這名字起得狂拽酷炫,

  事實上,其原著為哈麗葉特·比切·斯托的《湯姆叔叔的小屋》,

  兩者在名字上幾乎完全不搭邊,夠不上信、達、雅中的信。

  當然,「黑奴籲天錄」這五個字還是很傳神地概括了小說的主要內容的。

  這種翻譯策略,在有些書籍上非常不錯,

  但有些不然,甚至會適得其反。

  陸時又問:「還有沒有?」

  林紓繼續回答道:「還有很多別的作者,哈葛德、道爾、托爾斯泰、狄更斯、莎士比亞……」

  這個回答倒不出所料,

  他一生翻譯了上千萬字,內容龐雜是必然的。

  陸時嘴角勾起,

  「道爾指的是柯南·道爾,對嗎?你說的是他的福爾摩斯系列?」

  林紓點頭,

  「是的。」

  陸時繼續問道:「那你翻譯了哪幾篇?」

  林紓說:「《英包探勘盜密約案》、《記傴者復仇事》……等等!我還帶了稿件!」

  老頭像是被注入了活力,快步跑到走道另一端下樓,

  過不多時,他回來了,

  「我這裡有。」

  一共有三個案子,

  《英包探勘盜密約案》,今譯《海軍協定》;

  《記傴者復仇事》,今譯《駝背人》;


  《繼父誑女破案》,今譯《身份案》。

  陸時大致掃完,看得直嘆氣。

  他吐槽道:「無論如何,《繼父誑女破案》這個標題都太離譜了吧?」

  林紓皺眉道:「陸先生不可為了反駁而反駁。我如此命題,歸納得難道不準確嗎?」

  陸時:「……」

  準確倒是很準確,

  可這特喵的是偵探冒險小說啊喂!

  在標題就把謎底泄了,相當於讀著從圖書館借來的《名偵探柯南》的漫畫,還沒翻幾頁呢,忽然發現一個角色被人用水筆畫了出來,還寫上「這是兇手」的標記,

  那讀個錘子?

  陸時苦笑著把自己的想法講了,

  林紓一懵,

  「這是小說?這不是真實發生的案件?」

  陸時:「……」

  徹底被整得無語。

  好不容易,他才回過神來,繼續道:「還有這個《英包探勘盜密約案》,小說原文的結構是先設疑、後解答,你為什麼要直接改變結構,平鋪直敘?」

  林紓說:「一般讀者看不懂那種複雜的機構。」

  陸時有些惱火,

  「通俗小說有什麼好看不懂的?你未免也太瞧不起讀者了。」

  「啊這……」

  林紓竟沒法反駁。

  因為他發現,自己好像確實在心裡認定了讀者群體中沒有聰明人,

  就算有,也沒有自己聰明。

  陸時又道:「還有這個《記傴者復仇事》,為什麼要以案情的順序來改寫?這樣寫,還有什麼懸念感?」

  林紓面色愈加難看,

  「我還是擔心讀者看不懂複雜的結構。」

  陸時冷哼道:「你這不叫翻譯,應該叫編譯。」

  林紓的臉頰就像一隻腫脹的茄子,

  他厲聲道:「說我不是翻譯……有趣……當真有趣!既然如此,陸先生對自己的翻譯又作何評價?就說《蠅王》好了,那些大白話實在是不堪入目。」

  話題又繞回白話文寫作了。

  陸時道:「夏蟲不可語冰。《蠅王》並非翻譯,漢語版和日語版,我是同時創作的。」

  林紓當然不信,

  就小說里的那些主角,

  五島正人、

  天野桂一,

  哪個不是日本名字?

  但沒證據的事,也沒法瞎質疑,否則很可能被懟。

  林紓也是學乖了,低聲道:「好吧,既然是同時創作的,那我十分好奇,陸先生在寫漢語版的時候為什麼要用白話文,而非文言。要知道,文言為精簡而生,明明……」

  陸時打斷,

  「你搞錯了一點。文言不是為了精簡而誕生的。」

  林紓:「……」

  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

  「文言之精簡有目共睹。你竟說,『不是為了精簡而誕生』?」


  陸時說:「文言到底精簡與否,暫且不提。但關於精簡的問題,你明顯是搞錯了因果。其實,文言本身是先秦時期的口語,由於上古漢語多音節的特性,能在寥寥幾字內傳達豐富的意蘊。」

  多音節漢字不是多音字,而是單一漢字念兩個甚至更多的音,

  例如,

  瓩=千瓦;

  噚=英尋;

  竔=公升。

  辜鴻銘啞然,

  「所以說,文言剛開始是口語。」

  陸時說:「沒錯。文言是那個時期的白話文,也就是現在常說的『我手寫我口』。」

  辜鴻銘追問道:「之後呢?」

  陸時攤手,

  「到了漢朝,漢語發生音變,單字的音節數大大減少,就產生了問題:同音字太多,若是沿用先秦語法,聽者往往不知所云。從此,漢語的口語和文言開始區分。」

  這些結論需要大量考古發現來支持,

  而20世紀初,那些發現必然是不存在的。

  但看陸時頭頭是道時如此自信,辜鴻銘和林紓也就信了,

  畢竟,想反駁也拿不出證據。

  林紓輕咳,

  「好好,是我搞錯了因果。文言並非為精簡而生,只是相較於當下的白話更加精簡。但無論何種,翻譯或寫作時,更精簡的文言都該是首要選擇才對吧?」

  陸時搖搖頭,

  「你這話,我有兩點不認可。其一,精簡不一定是首要選擇。」

  這一回就連辜鴻銘都不贊成了,

  「陸小友,咱不說那些個大道理,只說印刷成本。少用一些紙和墨,不好嗎?節約了成本能多賺錢啊!」

  陸時不由得一愣,

  隨後,他哈哈大笑,

  「我萬萬沒想到,辜老先生會從這麼功利的角度出發。」

  辜鴻銘尷尬,

  「你就說我講得對不對吧?」

  陸時回答:「除了節流,還可以開源啊!拋棄繁瑣的文言語法,以白話文寫作,口語、書面語相統一,這樣可以讓更多的平民百姓讀上書。書賣得多了,掙錢也就多了。」

  辜鴻銘沉吟片刻,忽然笑了,

  「你說的對。」

  一旁的林紓說:「陸先生,你有兩點不認可。第二點是……」

  陸時道:「白話文不一定不精簡。」

  林紓和辜鴻銘對視,

  他們都覺得陸時發燒了。

  陸時笑道:「一般地,當你到達外國,先學會的單詞是什麼?」

  辜鴻銘賣弄道:「當然是『Bonjour(早上好)』和『Salut(再見)』了。」

  陸時說:「不對。最先學會的,一般是罵人。」

  「啊這……」

  辜鴻銘沉吟,

  「還真是。『笨豬』和『傻驢』,可不就是罵人嗎?」

  老哥難得幽默了一回。

  陸時接著說道:「那在漢語裡,一般如何罵人?沒記錯的話,文言中最常用的應該是『彼其娘之』吧?」

  「啊這……」×2

  辜鴻銘和林紓同時無語。

  確實,「彼其娘之」如果換成白話文,只用三個字就夠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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