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根本不是翻譯!
彼其娘之……
林紓看著陸時,總感覺對方在話里話外點自己。♝☝ 69ѕ𝔥𝓤Ж.ςⓄⓜ 🐒🍟
他清清嗓子,
「陸先生,我還是……」
陸時搖頭,
「不,你不要『還是』了。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說完,他對辜鴻銘頷首示意,
「辜老先生,後面的事,你來處理。」
話音剛落,
咣——
頭等艙厚重的鐵門在兩個老頭的面前關上了。
林紓自翻譯《巴黎茶花女遺事》以後,在清朝文壇的地位火箭般躥升,何時吃過閉門羹?
他氣得臉紅脖子粗,
「這小子……豎子欺人太甚!」
辜鴻銘撇撇嘴,
「沒用的,這個門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面罵得再怎麼大聲,裡面也聽不見。」
林紓沒搭腔,
其實他也不想讓陸時聽見,
否則,陸時再出來懟他幾句,自己這張老臉還往哪兒擱?
他忍不住斥罵道:「不迎進門、沒有茶水也就算了,一共才說不到二十句話就趕人,這是待客之道?」
辜鴻銘挑眉,
「你是客?」
林紓:「……」
無法反駁。
辜鴻銘繼續諷刺:「不速之客不算客。」
林紓臉色鐵青,
「你……」
辜鴻銘嗆道:「行了行了,咱們先去餐廳用飯,再說之後的事。」
他拉著林紓下樓去餐廳。
兩人找個位置坐定,盛上菜。
林紓盯著盤子裡怎麼也吃不慣的炸魚,鬱悶地說道:「我隨你來歐洲找陸時,所為不過請教兩件事,其一、翻譯;其二,古文和白話文寫作之優劣。」
辜鴻銘冷哼,
「你剛才是請教的態度?」
「啊這……」
林紓一時間語塞,改口道:「不是請教,是討論。」
辜鴻銘翻了個白眼兒,
但考慮到陸時和林紓已經談崩了,糾結態度實在沒什麼必要,便繼續道:「剛才,陸小友不是跟你討論過翻譯的事了嗎?他覺得,你那根本不是翻譯!」
林紓臉黑,
「每個人對翻譯的理解不同,我不認可他的觀點。」
「嘖……」
辜鴻銘咋舌,
心裡吐槽對方死鴨子嘴硬,
伱不認可?
你算老幾?
當然,這話也就想想,肯定是不能說出口的。
辜鴻銘岔開話題,
「至於白話文寫作,現在做此嘗試的人不在少數,我卻沒見你對別人如此嚴苛。」
林紓一瞪眼,
「那能一樣嗎?」
在20世紀初的大清,文字是可以「造反」的,
否則《時務報》不會被查封、梁啓超也不會被通緝進而逃亡日本。
辜鴻銘感慨:
「確實,《蠅王》是歷史上第一部語言流暢、用詞規範的白話文小說。」
語言流暢、用詞規範,
經歷過九年義務教育的現代人在寫作文時都能大致做到,甚至還可以附贈「真情實感」這種高端服務。
但在20世紀初,那兩個詞可不容易實現。
辜鴻銘在辦新學時發現了一個現象,
無論是學生、還是平頭老百姓,都渴望在口語中拋棄掉「之乎者也」,獲得張嘴說話的權利。
問題是:
到底該怎麼說?
又該怎麼寫?
此兩問,在陸時的《蠅王》之前,沒有任何一部白話文小說給出過解答。
事實上,就連後來的《狂人日記》都是一堆通假字,
因為魯迅先生的白話文並不規範。
辜鴻銘低聲道:「《蠅王》立意深刻,這是有目共睹的。更難得的,是它能作為標準的白話文範本,成為所有人學習的榜樣。它甚至還給出了標點符號的規範。」
這正是林紓此類保守派學者擔心的,
他們害怕白話文寫作,更怕一套明確的白話文規範。
不讀書的泥腿子們都能隨心表達的世界……
太可怕了!
所以,寫出了《蠅王》的陸時就是在造反,
還特麼地造了將近二十萬字!
林紓嘆了口氣,
「唉……」
他在馬褂的內襯處摸索,拿出了一小摞用線繩裝訂的紙張。
辜鴻銘投去視線,發現竟然是《新民叢報》的剪報,
而所剪的版面,正是小說版。
那迭紙都快被翻爛了。
辜鴻銘懵了,
「你不是看不上白話文嗎?怎麼還剪下了《蠅王》隨身攜帶?」
林紓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古文和白話文之優劣的討論,不只是文化思想的鬥爭,同時也是文學形式的鬥爭。
那些革命黨人,不乏用思想做刀者,
康、梁、章……
俯拾即是。
而像陸時這樣的,卻鳳毛麟角。
林紓嗤笑道:「無數人痛斥《蠅王》怪力亂神、有傷風化。」
辜鴻銘咂咂嘴,
「但更多的人會把它當作有力的武器,把每一章都刻印出來,油印分發。說起來,沙俄好像就出過類似的事,只不過,那篇文章不叫《蠅王》,叫《動物莊園》。」
林紓詫異,
「還有這事?」
辜鴻銘點點頭,
「我也是聽說的,但感覺像是真事兒。《動物莊園》在俄國被禁,許多有識之士便自發地印刷分發。而且,人家還在書的背後印上各種口號、詩詞,號召百姓奮起呢~」
林紓「啊?」了一聲,
「這……這跟造反有什麼區別?」
辜鴻銘哂笑,
「那照你這麼說,他們造反還成功了。《動物莊園》的禁令後來被解除了。」
林紓:「……」
徹底懵逼。
心中愈加害怕白話文寫作了。
就在這時,一名船員抱著木盆過來,
盆中放滿法棍。
他嘰里呱啦地用英文和辜鴻銘說了一堆,隨後長吁短嘆地離開,繼續到下一桌推銷法棍。
林紓問:「怎麼了?」
辜鴻銘說:「船員問我們要不要棍子麵包。我沒要,咱們牙口不行,那玩意兒太硬了,就算泡著湯也沒法吃。」
林紓多少有些驚訝,
一路坐船來歐洲,還從未遇到這種事。
辜鴻銘看出他的不解,繼續道:「船員還跟我抱怨那些法蘭西人,說他們早餐時點名要棍子麵包,到了晚上卻死活也不吃,實在是浪費。」
兩人將視線投向法國人,
只見他們正愁眉苦臉地喝湯,時不時乾嘔一下。
奇怪的是,看那樣子又不像暈船,只是最純粹的噁心。
林紓抻著頭觀察,
「咱們是不是在陸時艙門外的走廊見過那伙人?唔……我有些分不清鬼佬的長相。」
在白人眼中,黃種人的長相不好分辨,
反之亦然。
辜鴻銘點點頭,
「對,我看著像。」
他不由得豎起耳朵傾聽,
不出所料地,那些法國人正在議論陸時的書,
「這《克蘇魯的呼喚》真是神了!」
「是啊,我好久沒看過這麼特立獨行的作品了。即使在強調創新性的法國文壇,此文也是獨樹一幟的。」
「主要是寫得恐怖。」
……
林紓好奇,
「他們在說什麼?」
辜鴻銘剛準備回答,
沒想到,凡爾納也注意到了他們,端著酒杯走了過來,詢問道:「中國人?」
辜鴻銘點點頭,
「對。」
凡爾納大笑,
「果然!我看你們剛才拜訪陸教授就猜到了。」
他回頭招呼其餘人,
「都過來!這邊兒有陸教授的朋友!」
於是,
嘩啦啦——
剩下的法國人都圍了過來。
龐加萊甚至還給林、辜二人倒了葡萄酒,示意他們嘗嘗看。
林紓有些怯場,小聲問:「怎麼回事?」
辜鴻銘回答:「有個詞叫愛屋及烏。」
林紓:「……」
剛才和陸時鬧得那般不愉快,現在卻借了人家的名氣獲得法國人的熱切對待,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表達此刻矛盾的心情。
辜鴻銘則沒有想那麼多,
他問道:「剛才聽聞,陸教授又有新作了?」
「有的有的!」
凡爾納對同伴們頷首示意,
其餘人便各自從口袋裡拿出了小紙片,每個紙片都有一部分《克蘇魯的呼喚》的內容,
這是剛才分工抄錄的,
他們不好開口要走陸時的原稿,只能用笨辦法。
林紓瞪大雙眼,
「這就是陸時的小說?」
他十分興奮,
「快!快快快!鴻銘,趕緊讀給我……我的意思是,直接將其翻譯給我。」
辜鴻銘剛開始覺得這個要求不難,便應承下來,
沒想到,才翻譯幾句他就頂不住了。
原因無他,
重複修辭太多!
長難句和複合句太多!
他越翻譯越磕巴,
「當我把……不是……當我偶然分離……額……應該是……就像所有窺探真相的可怖過程一樣,當我……等等……這樣好像也不太對勁……!@#¥%……」
終究繃不住了。
凡爾納看辜鴻銘的模樣,不由得笑,
「很難的啦~其中有些句子,就連我們都要讀好幾遍才能順下來。」
辜鴻銘尷尬地摸了摸鬍子。
旁邊的林紓不滿,
「怎麼停下了?」
辜鴻銘瞪眼,
「你以為長難句這麼容易翻譯?首先要對句子進行切分,逐個進行翻譯,再觀察每個句子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林紓道:「這你用得著跟我說嗎?我本人就是翻譯!」
辜鴻銘罵人的心思都有了。
法國人不明就裡,
龐加萊勸慰道:「辜先生,我的母語是法語,但因為寫論文、查閱資料,所以擅長拉丁文,也算精通翻譯。在面對這種長句子的時候,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動詞,然後以動詞為中心點進行切割。」
辜鴻銘無奈,
「其實,我也是翻譯。但這種長難句,口譯比筆譯難多了。」
龐加萊認同地點頭,
「那確實。不過,既然你們與陸教授是好友,不妨從他那裡借來原稿……唔……或者乾脆請他翻譯。」
辜鴻銘瞄了眼身邊的林紓,沒接茬。
林紓不解,
「看我作甚?你繼續翻譯啊。」
辜鴻銘不由得嘆氣,將龐加萊的話大致轉述了。
林紓博然作色,
「讓他翻?」
這個建議狠狠地刺傷了他的自尊。
他說:「鴻銘,你我皆是翻譯,又何須倚靠一個後輩?」
此話語氣不善。
龐加萊也察覺出了什麼,好奇地看看林紓,又看看辜鴻銘,詢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辜鴻銘剛張嘴,
結果,林紓便橫插了進來,蠻橫道:「鴻銘,你告訴他,我也是翻譯!還翻譯了《巴黎茶花女遺事》,恰好是法國的名作!」
辜鴻銘壓低聲音,
「你瘋了?人家可是真法國人!」
林紓道:「那我翻譯的還是假的法國名著?」
辜鴻銘無語,只好如實轉達。
龐加萊頓時興奮了,上前與林紓握手,
「先生真有品味!《茶花女》開創了『落難女郎』之先河,揭露了七月王朝的糜爛,對貴族的虛偽提出了血淚控訴。在法國文學史上,它是當之無愧的名作。」
林紓:???
聽不懂。
他看向辜鴻銘,眼中滿是清澈的愚蠢。
辜鴻銘沒轍,再次翻譯。
這回輪到龐加萊懵了,
「辜先生,你這位朋友不是翻譯大家嗎?怎麼看他的樣子,不像是懂法語的?」
「啊這……」
辜鴻銘無言以對。
林紓看兩人的面部表情,也能猜出對話的內容,遂道:「鴻銘,你把我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給他們看。」
辜鴻銘說:「人家又不懂漢語,怎麼……等一等!你隨身帶著那本書?」
林紓果然摸出了《巴黎茶花女遺事》,
「他們是不懂漢語。但你可以翻給他們啊!」
艹!
一萬匹彼其娘之在辜鴻銘心中狂奔而過。
小仲馬的原著《茶花女》,法語;
經過王壽昌口述,轉為白話;
再由林紓改成文言;
最後讓辜鴻銘譯回法語。
這麼倒騰三次,必然面目全非。
但林紓一意孤行,
「鴻銘,你儘管翻。」
辜鴻銘無語,接過了那本《巴黎茶花女遺事》,對龐加萊說道:「先生,這便是我好友的譯作。現在我可以翻給你們聽聽看。」
龐加萊以為自己聽錯了,
「翻譯給我們?《茶花女》是法語小說啊……」
辜鴻銘說:「主要是,我的好友想請真正的法國學者幫忙斧正。」
龐加萊看看林紓,隱約明白了,
看來,不是所有中國人都像陸時那般謙虛低調。
他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也好。」
說完便對凡爾納點點頭。
凡爾納意會,對辜鴻銘道:「好吧,我來。只是,我這個人擅長文學批評,說話比較沖,希望你的朋友忍忍。」
辜鴻銘倒也無所謂,端起了小說,
他用法語念道:
「
『我堅信,只有深刻理解和研究人性,才能成功塑造出鮮活的人物形象,這與學習語言的過程類似,若想流暢表達,必先深入學習和掌握語言的精髓。』
」
凡爾納一臉震驚,
《茶花女》的開頭第一段根本沒那麼長!
他左右看看,找到普魯斯特,
「馬塞爾,你不是能背誦《茶花女》嗎?過來背一下第一段!」
普魯斯特不明就裡,但還是照著做,
「
『我認為只有在深入地研究了人之後,才能創造人物,就像要講一種語言就得先認真學習這種語言一樣。』
」
在篇幅上,原文明顯更短。
在凡爾納看來,林紓的譯文簡直就像是為了水字數而加入了自己的見解。
凡爾納問道:「辜先生,貴國的出版,難道也是字數越多,給的稿費越多嗎?」
辜鴻銘一陣苦笑,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林紓的譯作是文言文,
而文言文在水字數方面不具有優勢。
這時,林紓湊了過來,問道:「鴻銘,怎麼停了?」
辜鴻銘說:「他們覺得你的翻譯過於冗雜,加入了自己的見解,並不遵循原著。」
林紓冷哼一聲,說:「仲馬先生早已魂歸天外,無人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這個法國人憑什麼說我的見解不遵循原著?」
「啊這……」
辜鴻銘語塞。
凡爾納察覺到了氣氛不對,好奇道:「辜先生,你的朋友剛才說了什麼?」
辜鴻銘左右為難,
最終,他放棄思考,眼一閉、腿一蹬,如實回答。
凡爾納當場便被氣笑了,
「哈哈哈哈!」
他指著林紓道:「他說我不懂?你告訴他,在法國文壇,若論資歷,小仲馬是我的後輩!當年,我模仿《基督山伯爵》的復仇故事結構創作了《桑道夫伯爵》。結果,小仲馬給我寫信,說我在從文學風格上比他更像他的父親。」
辜鴻銘:???
「請問你是?」
凡爾納冷哼一聲道:「我是儒勒·凡爾納。」
「咕……」
辜鴻銘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附在林紓耳邊竊竊私語。
後者頓時呆立當場,
「你說他是……」
辜鴻銘無聲點頭。
凡爾納冷笑,繼續說道:「辜先生,你告訴他,他那根本不是翻譯,應該是編譯!」
辜鴻銘如實轉告林紓。
林紓愕然,
「這話怎麼聽著有些熟悉呢?」
辜鴻銘嘆氣道:「可不熟悉嗎?陸小友說過,我也剛說過不久。凡爾納先生說,已經是第三遍了。」
林紓聽得兩眼一黑,
「艹你……咳咳……彼其娘之!」
他暈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