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幾千字,夠了
空的設定集在手,夠這幫法國人討論的了。🐚🐠 ☞🐧
他們披著衣服席地而坐,熱火朝天地討論克蘇魯神話的設定。
夏日的夜晚,即使在海上行船,也有些悶熱,
凡爾納招呼船員開窗,
海風穿堂而過,帶著鹹鹹的海水味輕輕拂過臉頰,帶來一絲涼爽。
偶爾有幾隻隨船的海鷗飛過,叫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陸時說:「你們真要在這兒過夜啊?」
凡爾納嘆氣,
「總不能把客艙的遊客趕走吧?」
「這……好吧。」
陸時也沒法再說什麼。
他轉向辜鴻銘,
「辜老先生,你來找我……額……你應該不是要去紐約吧?畢竟,從中國去美國,沒必要繞道歐洲再走大西洋。」
說著,他讓開大門,
辜鴻銘便邁進了客艙,帶上門,搬把椅子在書桌旁落座。
陸時給他倒茶,
「最近如何?京師大學堂複課後,效果還不錯吧?」
辜鴻銘連連點頭,說道:「那些學生看過《蠅王》以後,都視你為偶像呢~」
陸時並不驚訝。
任何一部現代作品放到20世紀初,都難免引爆新舊文化的衝突,
《蠅王》,大概是許多新青年夢寐以求的白話文作品。
穿越的這段時間,他已經意識到了,在現代人眼中稀鬆平常的事,放到當下這個時點,無不具有革命性,
也難怪法國的左翼——喬治·克里孟梭視陸時為「教父」。
陸時擺擺手,
「咱們不說這個。」
辜鴻銘「嗯」了一聲,摸出一個小竹匣,遞過來,
「這是大學堂現在用的教材,請陸小友過目。」
陸時:???
「給我看這些作甚?」
辜鴻銘道:「當然是請你研判了。看看它們作為教材,有哪些合格、哪些不合格。」
幫人幫到底,
送佛送到西。
既然已經幫大學堂出過教材,陸時倒也不介意看看。
他隨手翻了幾本,
《倫理學講義》、
《詩經體注大全》、
《易經大全匯解》、
……
那本《萬曆十五年》在其中顯得異常突兀。
而教材的作者,不是張百熙,就是任命吳汝綸、張鶴齡這種人物,哪是能隨意評價的?
就算評價,陸時對這些也不擅長。
他輕笑,
「辜老先生,我要是懂這些,早就進士及第了。」
辜鴻銘愣了半晌,隨即打趣道:「虧著你沒能中舉。否則,整個世界文壇便要損失一位大才了。」
說著,他在書箱裡翻找,
「你看這個。」
他拿出了一本名叫《翻譯要略》的書,
作者:林紓。
陸時無語,
「你讓我評價這個?」
剛才都把矛盾公開化了,自己還怎麼客觀地評價人家寫的教材?
辜鴻銘低聲道:「陸小友,伱擅長翻譯,崇尚信、達、雅,但此三點終究只是翻譯的原則。教材中,需要一些技巧性的東西。」
翻譯是一種技能,高屋建瓴或許正確,卻往往無法指導具體工作。
陸時一目十行地翻閱《翻譯要略》,
「此書有很多錯謬。」
20世紀初,包括林紓在內,許多中國的譯者都是摸著石頭過河,
所以,難免有編譯而非翻譯的問題。
這是時代的局限性。
辜鴻銘小聲道:「那,陸小友,你來寫一本教材如何?」
這是陸時的專業,
他畢業論文也選的類似的方向。
只不過,
「時間不夠吧?」
他看著對方,問道:「你們肯定要在里斯本下船啊。否則,就得一路跑去西非甚至南美了。」
辜鴻銘深深嘆氣。
對於歐洲、美國的大學,翻譯並不是特別重要的科目,
因為人家本身有自己的科研力量,體系也完善。
但京師大學堂不行!
追逐者,就是要拼命學習他國優秀文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這種情況下,翻譯科當然重要。
偏偏現在的大學堂教資奇缺,連編教材的林紓都是個幾乎不懂外文的二把刀,這還怎麼去粗取精?
那些外文書到底寫的什麼,不全是林紓一個人說了算?
「唉……」
辜鴻銘再次嘆氣。
陸時說道:「辜老先生,說句實在話,翻譯的基礎是詞彙。但現在,國內真正能熟練掌握他國語言詞彙的,有幾人?這種情況下,讓我編寫翻譯教材,屬實是空中樓閣啊。」
辜鴻銘趕緊道:「這你不用擔心。大學堂設有外文科,而且,我們還派了很多留學生,尤其是去日本,各個學科都有,學醫的、學文的……總而言之,只要你肯寫,我們就有把握能拿來做教材。」
陸時想了想,思考怎麼解決時間不足的問題,
片刻後,他想到了對策,
「好試著寫寫看。」
說完便轉身開始動筆。
辜鴻銘詫異,
「你現在就要寫?」
他本以為,對方答應了,怎麼也要構思幾天、再寫個十幾天,然後到哈瓦那港或紐約通過郵包的形式將原稿寄往國內。
但看現在的樣子,似乎要在抵達里斯本前搞定。
這……
「怎麼可能?!」
辜鴻銘的臉上寫滿「懵逼」二字。
陸時仍然在埋頭苦幹,
「你說什麼?」
辜鴻銘問:「陸小友啊,你準備寫多少字?」
陸時說:「幾千字,夠了。能把這幾千字研究透,翻譯科的學生就不算白學。」
辜鴻銘陷入沉默,
「……」
良久,他打趣道:「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為了節約時間,也要寫文言文。」
陸時撇撇嘴,
「我可沒說要寫文言文。白話文用得好,並不繁瑣。」
辜鴻銘更懵了,拖著椅子湊上前。
文章的名字叫作:
《論翻譯的基礎技巧,以<茶花女>第一章為例》
「噗!」
辜鴻銘當場笑噴,
「你小子,還挺記仇!怕是要『啪啪』地打某人的臉啊!」
陸時也笑道:「某人是誰?」
辜鴻銘用手指隔空點點陸時,沒有回答,轉而看起了文章。
開頭先是綜述,講的是翻譯學學科的歷史,
——
翻譯實踐活動的歷史和人類文明的歷史一樣長久,
西方翻譯最早開始於公元三世紀,距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
作為文明古國的中國,翻譯歷史更加悠久。
……
——
從這個開頭就不難看出,這篇文章並不如標題那般,只講翻譯技巧、不講翻譯原則。
接下來,陸時又分了多個副標題,
《語言和言語》、
《語言的兩種元功能:認知和交際》、
《內部語言和外部語言》、
……
眨眼間便寫了兩千字。
辜鴻銘在旁邊看得額頭直冒汗,
陸時的語言學功底太紮實了!
如此成體系的闡述,恐怕在歐洲的學術界都還未出現。
不過,篇幅還夠用嗎?
剛才說「幾千字,夠了」,但一開始就寫這麼多,後面的關於翻譯的內容已經幾乎沒有「生存」空間了。
陸時卻毫無遲疑,寫下又一個副標題——
《翻譯學學科框架》。
重點要來了!
辜鴻銘聚精會神地看過去。
沒想到,他看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個個漢語詞組和線條組成的框架圖。
陸時先寫下「翻譯學」,
隨後,從它引出兩個箭頭,分別通往「實踐」和「理念」,
前者再細分,
分別是「翻譯訓練」、「翻譯輔助」、「翻譯評論」;
後者也進行了細分,
新𝟲𝟵書吧→
……
陸時畫完整個圖,才用了不到五分鐘。
辜鴻銘人傻了,
「完……這就完了!?」
陸時點點頭,
「嗯,辜老先生也是翻譯,莫非覺得還有什麼不完善的地方?」
「啊這……」
辜鴻銘盯著框架圖,希望找出漏洞,
然而,根本沒有!
陸時看他說不出話的模樣,不由得偷笑,
他繪製的框架圖歸納自《翻譯學的名稱和性質》,由美國學者詹姆斯·霍爾姆斯(就是「福爾摩斯」)在哥本哈根第三屆國際應用語言學大會上發表,
這篇論文被認為是翻譯學科建設的奠基之作。
「咕……」
辜鴻銘咽了口唾沫,
「這麼簡單?」
他一生致力於向世界推廣漢學,翻譯的事沒少干,
所以,當看到自己從事的事業被人如此簡單地歸納,還挑不出毛病,心中當然震撼得無以復加。
陸時說道:「看懂這個圖,不難;但把這個圖的體系建立起來,很難。現在的京師大學堂能做到嗎?」
辜鴻銘沉吟片刻,最終搖搖頭,
「少說需要二十年。」
陸時笑,
「現在看,確實要二十年。等我把這篇論文……文章寫完,就用不了那麼久了。」
此話何其狂傲!
但從陸時嘴裡說出來,卻並不惹人反感。
辜鴻銘說道:「我拭目以待。」
陸時活動了下手腕,說道:「接下來,就該以《茶花女》第一章為例,講一講翻譯的具體技巧了。」
說完,他寫下一段法文:
「Mon avis est qu'on ne peut créer des personnages quelorsque……」
辜鴻銘低聲道:「所以,你能默寫《茶花女》的原文?」
陸時說:「只有第一章而已。」
他沒說實話。
但辜鴻銘還是忍不住喃喃地吐槽了一句:「瘋子!」
陸時繼續往下寫,
——
法語中相當多的歧義是通過性數配合而消除的。
以這句話為例,
不懂的人,會將句子拆分,譯成「我堅信,只有深刻理解和研究人性……」
事實上,其真實翻譯十分簡短。
……
——
辜鴻銘努力板著臉,不讓自己笑出來。
因為,這已經不是打臉了,
而是將林紓綁在靶子上,對其瘋狂地射箭。
太狠了!
辜鴻銘好奇,
「陸小友,你看過琴南的譯本嗎?就是那本《巴黎茶花女遺事》?」
陸時說:「看過。」
大學的時候確實沒少讀,
但不是當譯本看的,而是當成二次創作,否則太容易出戲。
辜鴻銘低低地「嘖……」了一聲,
心想,
也是林紓倒霉,遇到陸時這種過目不忘且有仇就報、絕不隔夜的奇才。
這篇文章寫成後,林紓的底褲算是徹底被扒了。
之後的時間,辜鴻銘再沒打擾陸時。
就這樣熬到了後半夜。
陸時將稿子遞過去,
「我一邊寫、你一邊看,也算校過稿了。」
辜鴻銘興奮接過,
「我今晚回去好好研究一番,如果有問題,明日再找你請教。」
他竟然一點兒不累,全然沒有舟車勞頓的感覺。
或許,好文章有緩解疲勞的功效吧。
他捧著文章出門。
門外的那幫法國人都沒有睡,三三兩兩地聚攏在一起聊著《克蘇魯的呼喚》或恐怖文學創作的話題,
氣氛異常熱烈,就像在開趴體。
辜鴻銘下意識看了眼窗外,
水面輕微地起伏著,
海浪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一群溫柔的舞者,在夜的舞台上舞蹈。
確實是後半夜。
辜鴻銘苦笑,
陸小友當真是害人不淺,搞得這麼多人晚上睡不著。
他與蕭伯納打了招呼,隨後便回客艙。
沒想到,一進門就看到了對面椅子上坐著一人,
他嚇了一跳,
「嚇!」
椅子上的人影微微動了動,
「叫什麼叫!」
傳來林紓的聲音,
「是我。」
他點燃了房間中的幾盞燈,讓光明覆蓋整個客艙。
辜鴻銘長出一口氣,說:「你怎麼不睡?」
林紓挑眉,
「你去找陸時那小子,我怕你被他巧言令色給迷惑住了。」
說著,他對辜鴻銘手中的稿子點點頭,
「果然,他嘗試迷惑你了。」
辜鴻銘滿頭黑線,
 ̄□ ̄||
「我去找陸小友之前不就與你說過了嗎?是我請他出手幫忙,不是他要來迷惑我。」
林紓啞然。
其實,他心裡也知道,以陸時現在的地位,確實是他們求人家。
辜鴻銘拿著稿子坐下了。
另一邊,林紓也湊上前來,說道:「我也好奇他是如何妖言惑眾的。」
辜鴻銘冷哼,
「這是我請他給翻譯科寫的教材,倒確實是『惑眾』了。」
林紓驚訝,
「這才多少字?憑什麼作為京師大學堂的……唔……大學堂翻譯科現在用的教材,不是我的《翻譯要略》嗎?」
辜鴻銘不給面子的如實道:「教材是育人之物,當然要擇優而取。」
林紓的臉漲紅了,
「你……好好!我倒要看看,他能寫出什麼東西來!」
說完便俯身,眯著眼讀稿,
標題立即沖入視線,
《論翻譯的基礎技巧,以<茶花女>第一章為例》。
他瞬間炸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辜鴻銘生怕這老哥激動,把稿子給撕了,
他趕緊彎腰護住,隨後說道:「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別急。至少,看過這篇文章之後再下定論。」
林紓握緊拳頭,額頭上的「#」突突直跳,
「好!我看!」
說完便開始認真閱讀。
當讀完《翻譯學學科的歷史》,他冷笑一聲道:「不過爾爾,老生常談罷了。」
之後,一直讀到《翻譯學學科框架》,他都保持沉默不語。
又過了一陣,終於到了拿《茶花女》舉例的部分,
他看了幾行便嘀咕道:「我又不懂法語,哪知道什麼陰性詞、陽性詞?若有什麼不對,也是子仁(王壽昌)的法語沒有學好。他口譯出了問題,我才翻錯的。」
辜鴻銘在心裡朝對方翻個白眼兒,
老小子可真會甩鍋。
終於,林紓讀完了整篇文章,不知為何,竟產生了一種虛脫的感覺。
但他不想認輸,
他說道:「這文章做教材,內容未免太少了。」
辜鴻銘反問:「那你有什麼能補充的?」
「啊這……」
林紓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他此刻已經意識到了,陸時的這篇文章已經極盡完整了。
當然,這沒什麼不好接受的,
陸時在歐洲文壇有這麼多的擁躉,實力必然在線。
真正讓林紓接受不了的是,這篇文章除了極盡完整,同時也極盡精簡,
而它是用白話文寫的!
林紓心中估計,此文改用文言,也壓縮不了五百字。
辜鴻銘看他沉默,遂說道:「看來,咱們的林大翻譯也不認為有什麼好增刪的了。」
這話有些陰陽怪氣。
林紓老臉一紅,
「可這篇文章終究只有幾千字,作為教材……」
話音未落,辜鴻銘便打斷道:「幾千字,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