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代都市> 如月> 第一章 初見

第一章 初見

2024-08-10 22:48:12 作者: 尼羅
  緣、起、緣、滅。閱讀

  這四個字有點玄妙,妙就妙在它發生時,可以是無聲無息,甚至是毫無徵兆。

  故事要從沈之恆遇襲的這一夜開始講。

  民國二十五年十一月廿日夜,天津衛,英租界。

  沈之恆參加一場盛大的慈善晚宴,因為被個酒徒纏了上,所以決定提前告辭。酒徒在不喝酒時也是個體面的大人物,可一喝了酒就變得黏黏糊糊,逮誰纏誰,逼著別人和他一醉方休。今晚他纏上了沈之恆,可沈之恆早在幾個月前,就發現自己不能夠再喝酒了。

  他不願在宴會上嘔吐,所以隨便找了個藉口退席,由於怕被酒徒追了上,他走得有些慌,連大衣都忘了穿,上了汽車之後才感到了寒冷。

  他向來不慌,這一晚卻被個醉鬼逼得亂了方寸,事後一回憶,他感覺這也像是個不祥之兆,但在當時,他什麼也沒想,只快速發動汽車,想要回家休息去。他這輛汽車,是今年最新款的凱迪拉克,上個月剛從美國海運過來,在天津衛里還是頭一輛。沈之恆這麼一位闊綽的報業大亨,他本人也正是一位奢華的摩登文人,摩登文人既是有錢,那麼開輛豪車出出風頭,自然也是相當的合理。

  汽車駛過英租界的街巷,直奔法租界的沈宅而去。夜深了,又是深秋時節,大風一吹,那寒冷的程度,和冬夜也差不多。汽車經過一戶洋房公館,公館裡燈火通明,是米將軍的家,更準確的講,是正房米太太的家,因為米將軍乃是一位千古風流人物,雖然自從北伐之後就下了野,一直是個半賦閒的狀態,但是不改風流本色,在外廣築金屋,四處繁衍,成年的不肯回家。而在沈之恆的汽車經過之時,米公館內刀光劍影,是米太太守活寡守得要發瘋,正在拿米大小姐出氣。米大小姐十五歲了,平日裡攝取的一點點營養都用來長個子了,實在是沒有餘力去發育,所以看著還像個黃毛丫頭。

  米大小姐也是個瞎子。

  二十四小時之後,米大小姐將與沈之恆相遇,但此刻她對那場相遇毫無預感,單是咬牙忍痛,由著她媽媽抓了她的頭髮,將她的腦袋往牆上撞。她的頭髮疏疏落落,有的地方已經露了頭皮,全是被米太太薅的,因為她是個輕飄飄的小玩意兒,非常適合被米太太薅著頭髮扯過來甩過去,米太太薅得順了手,幾乎要上癮了。

  單手攥著一根盲杖,米大小姐知道憑著母親這種撞法,想把自己活活撞死是不可能的,可是總這麼擔驚受怕的活著,她也厭倦了。

  汽車駛過米公館,拋下了受苦受難的米大小姐。與此同時,在不很遙遠的城市另一側,厲英良走進他的會長辦公室里,在寫字檯後坐了下來。胳膊肘架上桌面,雙手十指交叉抵著下巴,他微微仰頭望著電燈,等候部下帶回捷報。

  今晚沈之恆必須死,沈之恆不死,他沒法向橫山瑛交差。況且就算上頭沒有橫山瑛下令,僅從個人的情感出發,他也很願意宰了沈之恆,因為沈之恆給臉不要臉,他幾次三番的向沈之恆示好,可沈之恆總是不肯搭理他。他媽的,他堂堂的華北建設委員會會長,走出去也是威風凜凜前呼後擁的,怎麼就入不了沈之恆的眼?我給日本人做事怎麼了?你不也是仗著英美法的勢力,才敢在報紙上胡說八道嗎?

  厲英良心思敏感,自己翻屍倒骨的想沈之恆,想著想著就氣得眼睛都紅了,眼睛是水汪汪的大眼睛,眼角挑上去,配著兩道長眉,加之皮膚白皙,看著甚美,像個過了氣的戲子。

  辦公室一角的自鳴鐘噹噹當響了起來,厲英良抬眼去看,此時已是凌晨一點整。

  凌晨一點整,沈之恆在街邊下了汽車。

  汽車出了毛病,無論如何發動不起來,於是沈之恆決定走回家去。風越發的猛了,似乎都卷了細雪。沈之恆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晚禮服,倒是也知道冷,雙手插在口袋裡,他低了頭,拱肩縮背的頂著風硬走。

  向前走出了半條街,他在街口拐了彎,如此又走出了半里地,他聽到身後傳來了汽車聲音。回頭望過去,他就見車燈閃爍,正是一輛汽車加大油門,一路轟鳴著沖向了他。

  他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汽車撞上了半空。汽車立即剎車,待他落地了,汽車直衝向前,前後輪胎又依次碾過了他的腰背。然後汽車停下來,後排兩側車門一開,兩名黑衣人分頭跳下,手裡全提著手槍,槍管奇長,是加裝了消音器。兩人走到了沈之恆跟前,一人低聲道:「是姓沈的吧?」

  另一人打開手槍保險,將子彈上了膛:「沒錯。」

  兩人舉槍向下,要對沈之恆補槍。哪知未等他們扣動扳機,地上的沈之恆忽然以手撐地,站起來了。

  他短髮凌亂,面孔和前襟都沾了大片灰土,然而四肢俱全,看起來依然是囫圇完整的一個人。向著黑衣人邁了一步,他張開口像是要說話,然而黑衣人訓練有素,對著他的腦袋就扣了扳機。子彈轟得他向後一仰,額頭上立時開了個血洞,紅的白的一起迸濺出來。


  可他踉蹌了一步,居然又站住了。甚至,他這回還說了話:「誰派你們來的?」

  黑衣人一起後退了一步,他們幹的就是殺人買賣,活人都敢殺,世上還有什麼是能嚇唬得住他們的?沒有了,他們一直無所畏懼,直到此時此刻,他們遇見了個殺不死的活人。重新舉槍形成包抄之勢,他們一起瞄準了沈之恆,同時就見那粘稠熱流正順著沈之恆的額頭往下淌,淌過了他的眉毛,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抬手一抹,抹開了一股子甜膩的血腥氣,然後,黑衣人眼看著他將手指送進了嘴裡。

  手指濕漉漉的,他一邊一根一根的吮吸,一邊轉動眼珠,掃視了面前二人。

  先開過一槍的黑衣人,決定再當一次先鋒。槍口瞄準沈之恆的眉心,他再次扣動了扳機。可是這回他那勾著扳機的食指扣了個空,冷風吹過他的指縫,他怔了怔,發現手槍已經落入了沈之恆手中。沈之恆用槍口抵住了他的眉心,又問了一遍:「誰派你們來的?」

  他的同伴這時開了槍。

  同伴站在沈之恆身側,在槍聲響起的前一剎那,沈之恆如有預感一般,猛地出手一打槍管。槍口向上一揚,子彈貼著沈之恆的頭髮飛了過去。沈之恆隨即調轉槍口,對著那人的咽喉一扣扳機。一聲輕響過後,那人倒了下去。槍口轉回前方,他忽然吼道:「是誰?不說我就殺了你!」

  黑衣人直瞪著他,看他的血和腦漿一起順著鬢角往下流,看他傷到了這般程度居然還不死,不但不死,還能說話,還能殺人。黑衣人殺人無數,殺到今夜,見了活鬼。

  他怕極了,甚至忘了他的後方,還有一位援兵。

  汽車裡的汽車夫從車窗中伸出一把輕機關槍,對著他們的方向開了火。沒了消音器的遮掩,槍聲響如一串驚雷,火舌掃過了黑衣人和沈之恆,而在他們雙雙倒下之後,汽車夫收槍開車,調轉車頭,再次碾過沈之恆的屍體,在遠處巡捕的警哨聲中沖入夜色,逃之夭夭。

  這一段清淨道路,已經是血流成河。

  沈之恆不想死,可若是被巡捕見了他這副慘相,他不死就顯得不大合適。所以趁著巡捕未至,他接連翻身,滾到了路旁的土地上。泥土吸收了他的鮮血,他只向前爬了一小段路,就山窮水盡、無血可流了。

  也就不會繼續留下痕跡了。

  在沈之恆艱難爬行之時,他還不相識的兩位有緣人,正在各忙各的。

  米蘭坐在漆黑臥室里,手裡挽著一條衣帶,想要去死,可是她家住的洋式房屋,四壁光滑堅硬,並沒有房梁供她栓繩子上吊,要跳樓呢,又是一樓。

  厲英良坐在明亮的會長辦公室里,自己給自己沖咖啡。咖啡滾燙的,他喝了一口,燙得怪叫一聲,兩隻水汪汪的妙目又泛了紅。放下杯子在房內踱步,他等著部下回來復命。他的人籌劃了這麼久,沈之恆又只是個文人先生,他這一次應該沒有理由失敗。忽然在鏡子前停了腳步,他抬頭看了看自己,不是欣賞自己的俊俏,他不大清楚自己的俊俏程度,對於自己的相貌也是毫無興趣。他是看自己有沒有官威,有沒有那個飛黃騰達的氣質。

  民國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晝。

  李桂生敲了敲門,喚道:「會長,我是桂生,我回來了。」

  房內傳出回應:「進來。」

  他推門進了去,大氣都不敢喘。門內這間屋子四四方方的挺寬敞,裡頭按照上等辦公室那麼裝飾了,家具一色都是紅木的,沙發茶几也俱全。西洋式大寫字檯後頭,坐著個小白臉,正是華北經濟建設委員會的會長,厲英良。

  這委員會到底算是個什麼衙門,李桂生始終是沒搞清楚,反正知道委員會後頭站的是日本人,勢力財力都不小,所以厲會長可以安放滿屋子的紅木家具。厲英良年紀不大,還沒滿三十歲,放在漢奸裡頭,算是數一數二的年輕有為。李桂生對厲英良很服氣,因為厲英良絕非繡花枕頭,別看他長得像個吃軟飯的,其實有股子一往無前的狠勁,只要日本人發了話,厲會長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是干。

  這幾年來,厲會長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對這份工作堪稱是鞠躬盡瘁,然而在仕途上並不是那麼的得意,因為對手太多,而他會鞠躬盡瘁,旁人也會鞠躬盡瘁,而且除了鞠躬盡瘁之外,人家還更有手段、更會做人,不像他這麼死賣力氣。其實李桂生不懂會長的心,會長也很想做個八面玲瓏的俏皮人物,可是天生沒長那根筋,實在俏皮不起來,只好認命。在辦公室里熬了整宿,會長徹夜未眠,眼睛紅得像兔子似的,問李桂生:「怎麼才回來?」

  李桂生答道:「我收拾汽車去了,車燈碎了一個,得開到車廠子裡去修理,可車頭糊得都是那什麼,太髒了,我得先把它收拾乾淨了,才敢往車廠子裡開。還有,就我一個人回來了。」


  厲英良一見李桂生就感到了輕鬆,低下頭順手整理了桌上的幾份文件:「那兩個呢?」

  「死了。」

  厲英良停下動作抬了頭:「沈之恆帶人了?」

  李桂生答道:「沒有,我們之前偵查的消息沒錯,昨晚確實就是他自己一個人回家,他那輛汽車,也確實壞在了半路,一切都是按照計劃來的,我們追上去的時候,他正自己在街上走呢。」

  「那怎麼會搭上兩條人命?」

  李桂生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要長篇大論,可最後舔了舔嘴唇,他只發出了氣流一般的輕聲:「會長,昨夜這事,有點邪性。」

  厲英良擰起眉頭:「嗯?」

  李桂生彎下腰去,嘁嘁喳喳的講述了昨夜情形,厲英良垂眼看著桌面,凝神聽著。等到李桂生把話說完了,他一抬眼,目光如炬:「是不是你們看錯了?如果真是腦漿子出來了,怎麼可能還會爬起來殺人?」

  李桂生被他看得發毛:「這個……您這麼一說,我還真有點含糊。興許是我看錯了?」

  厲英良用指甲叩叩桌面,盯著他又道:「別的先不提,我就問你最後——最後,他是不是真死了?」

  李桂生立刻點頭:「會長,最後他肯定是死得透透的了。他那個死法,收屍都有困難。」

  厲英良向後一靠:「行,死了就行,死得慘點更好,也讓別人看看這和咱們做對的下場。這兩天你別露面,回家歇歇,等風頭過去了,你再回來給我當差。」

  李桂生答應一聲,又一鞠躬,然後低頭退了出去。

  建設委員會占據了一座兩進的大院子,但其實沒有那麼多的人員,一是因為厲英良虛報人數,藉機吃了幾份空餉;二是因為這委員會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機構,無論是辦事的人,還是所辦的事,大多都是見不得光,所以如今在這光天化日之下,院子裡挺肅靜,只有庶務科那裡略微熱鬧一些。

  李桂生是個無父無母的光棍,回家也沒意思,所以拐進庶務科又消遣了一陣子,及至臨近中午了,他正要撤退,不想一位丁秘書沖了進來,瞧見他便是一拍巴掌:「沒走?太好了,快快快,會長找你呢!」

  李桂生莫名其妙,一路小跑回了會長辦公室。厲英良坐在大寫字檯後,手邊擺著一杯滾燙咖啡。見李桂生進了門,他先不言語,直等李桂生走到寫字檯跟前了,他才說道:「剛得的消息,死不見屍。」

  李桂生一愣:「誰?」

  「還能有誰?沈。」

  李桂生看著厲英良——他是厲英良的心腹,跟了厲英良好些年了,兩人有感情,所以他敢對他直視:「什麼?這不可能。會不會是有人故意處理了他的屍首,想要隱瞞他的死訊?」

  「你走的時候,不是已經驚動巡捕了嗎?」

  「是啊,警哨聽著就像在耳邊似的,再說我們動手的時候,早把四周都看好了,周圍別說人,連條野貓野狗都沒有啊!」說到這裡,他臉色一變:「法國人,一定是法國人,沈之恆不是和法國人好嗎?」

  厲英良嗤笑了一聲,有笑聲,沒笑容,一張面孔寒氣森森:「荒謬!法國人和他好,跟法國人隱瞞他的死訊有關係嗎?我看你也不錯,哪天你死了,我也一聲不吭的把你藏起來?沒那個道理!」他從鼻孔里呼出兩道粗氣:「先這麼著吧!再等等看,但願是野狗把姓沈的拖去吃了。」

  然後他向後一靠,伸手用指甲叩叩桌面:「這個沈之恆真是麻煩,活著給咱們搗亂,死了也還是不老實。死不見屍,活不見人,這讓我怎麼對橫山交代?」

  李桂生陪了個笑:「會長,沈之恆死是肯定死了,您這麼告訴橫山機關長就成。」

  厲英良慢慢點頭,又向外一揮手,將李桂生像個毛兒似的揮了出去。

  李桂生不是胡說八道的人,厲英良知道。

  獨坐在寫字檯後,他盤算來盤算去,沒盤算出什麼結果來,約莫著咖啡燙不死他了,他端起咖啡杯,尖了嘴巴湊上去輕吸一口,然後一橫心把它咽了下去,平心而論,他認為這咖啡的滋味,確實是比中藥湯子要強不少,如果拿出一往無前的精神,還是能喝下去的。

  有錢人都喝咖啡,這是個摩登洋氣的玩意兒,厲英良現在也有錢了,所以也必須要喝。吸吸溜溜的喝完了這一杯咖啡,他忽然想起個事兒:自己忘記給咖啡加奶加糖了。

  把小杯子一放,他嘆了口氣,把門外的丁秘書叫了進來:「小丁,我今晚有事嗎?」


  丁秘書從兜里摸出了個小本子,翻開來讀道:「會長,晚上米將軍請客,您得去趟英租界米公館。」

  「哪個米公館?」

  「維多利亞道的那個,他八姨太住那兒。米將軍今晚請客,就是因為八姨太給他生了個兒子,兒子今天滿月。」

  厲英良半晌沒言語,橫山瑛對米將軍很感興趣,頗想拉攏拉攏他。米將軍雖是無兵無權了,但名望尚存,而橫山瑛要的就是他的名望。

  機關長一發話,厲英良就要行動,儘管他最怕參加這一類的晚宴。怕也不是怕別的,怕的是他一到那觥籌交錯的場合就發懵,賓主們都會談笑風生,獨他不會,他也學了幾句漂亮的場面話,見了人就一字一句背誦出來,態度是相當的嚴肅認真,背到最後,幾乎是肅穆沉痛,誰聽了都覺得他像是在致悼詞,恨不得陪他哭一場。

  由著米公館的晚宴,厲英良又想起了沈之恆,他不止一次的見過沈之恆,都是在各色的宴會上,也不止一次的想和沈之恆交個朋友,但沈之恆不愛搭理他。不交朋友也罷,他退一步,只求沈之恆肯給他個面子,別在報紙上繼續揭他這個建設委員會的真面目,橫山瑛也願意花點錢讓沈之恆閉嘴,然而沈之恆洋洋得意的躲在租界裡,就是不搭理他。

  沈之恆有沈之恆的勢力,認識西洋人,也認識青幫老頭子,旁人提起他,都稱他一聲沈先生。沈先生在不搭理他之餘,還有好幾次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看了他,說不上是譏笑還是憐憫,總之像是在審視一隻小型的困獸。厲英良在宴會上本來就已經窘得無地自容,又受了他這樣的目光,真是恨不得原地爆炸,炸死沈之恆這個狗日的。

  所以在從李桂生那裡聽了沈之恆那繁瑣的死法之後,厲英良心裡很滿意。

  厲英良撒開人馬,找到了入夜時分,依舊沒有找到沈之恆的屍首。

  嘍囉們繼續找,會長則是坐上汽車,前往米公館赴晚宴。汽車駛入英租界,厲英良撥開窗簾向外望,看到路邊停著一輛汽車,那輛汽車他認識,全天津衛獨一輛,是沈之恆的。

  眼珠盯著那輛汽車,他心中暗想:「死哪兒去了?」

  這個問題將繼續折磨厲英良若干天,而與此同時,在兩條街外,小姑娘米蘭攥著盲杖站在院子裡,也在思考類似的問題:「死哪兒去呢?」

  民國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夜。

  米將軍得了個兒子,十分歡喜,又想著正房太太膝下無兒,便罕見的回了家,一是向太太通報喜訊,二是想讓正房太太和八姨太太合為一家,八姨太太的兒子認她做娘,將來長大了,也能一樣的孝順她。

  他沒存壞心眼兒,然而米太太不是他的知音,怎麼聽怎麼認為他是要將八姨太太帶回家中,和自己分庭抗禮。她守活寡已經守得夠苦了,如今竟然連個正頭太太的身份都不能保住,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於是她和米將軍大鬧一場,米將軍把她捶了個半死,她也將米將軍撓得花瓜一般。花瓜晚上還要宴客,如今破了相,真是氣得要吐血,臨走時撂下狠話,要休了她這個臭娘們兒。米太太趴在地上號哭了一大場,號著號著,忽然想起方才女兒一直躲在房裡裝死,也不出來護一護自己,真是隨了他們米家的性情,是個天生的小白眼狼。

  一挺身爬起來,米太太衝去女兒的臥室,將躲在裡面的米蘭揪出來,由著性子亂打了一通,家裡幾個老媽子遠遠看著,嚇得一動不敢動。而米太太發泄出了滿腔惡氣,意猶未盡,又把這女兒一把搡進了院子裡去,只說自己不要她了,她既是心裡向著她爸爸,那就滾到她爸爸那裡,喝她弟弟的滿月酒去吧!

  然後她發號施令,讓老媽子把大門關了個死緊,不許她進樓。

  米蘭一直沒哭,不是她堅忍過人,是她絕望到底,知道哭沒有用,所以懶怠哭了。

  也不哭,也不求饒,她只穿了一身灰嗶嘰洋裝,小腿箍著羊毛襪子,膝蓋還露在外面,一陣寒風就把她吹成了透心涼。她抽抽鼻子,嗅到了雪的氣息。

  她除了眼盲,其餘感官全有過人的敏銳。手裡攥著盲杖,她向著院門口邁了步。天無絕人之路,實在活不成,總還死得成。現在她要找個無人的地方躲進去,然後等著雪來。今夜一定會下雪的,有風有雪的一整夜,應該能夠把她凍死了。

  天黑透了,門外街上的路燈也壞了好幾盞。她無聲無息的走了出去,凍硬了的漆皮鞋底踏著街道,她聽見大風在兩旁院牆上來回碰撞,還聽見了遠近的車聲人聲。忽然側身靠牆一躲,她筆直的站了好一陣子,才等來了兩個騎著腳踏車的巡捕。

  巡捕沒有看見她,頂著風猛蹬腳踏車,從她身邊蹬了過去。她還是不動,直到兩名巡捕在前頭拐了彎了,她才又邁了步。


  她是在這一帶長大的,記憶力又是極好,平時再怎麼不出門,對這一帶也還是了解。她有她的目的地。

  走到街尾拐了彎,繼續走,走到半路有岔路,拐進岔路繼續走,她一路連個磕絆都沒有,並不是有神相助,是老天爺不肯把她往死里逼,天生就給了她這個本事。最後在岔路盡頭再一拐彎,風聲大了,因為兩邊沒了洋房公館,到了荒涼地方。

  席捲平地的風聲,和在斷壁殘垣中打轉的風聲,對於米蘭來講,是很不一樣的。她覓著風聲向前走,走下路基,走向了一片廢墟。廢墟是幢遭了大火的老房子,燒得只剩了幾段殘牆,因為大火還燒死了這房子裡的幾口人,所以夜裡這一帶鬼氣森森,縱然是在炎熱夏夜,也沒有人敢跑到這裡來。

  這裡就是她的目的地。她的腳已經凍僵了,漆皮鞋的底子又硬,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隱約覺著自己是走到兩面牆的夾角里了,她伸出盲杖一探,杖尖果然是碰了壁。這是個好地方,可以讓她靠牆坐下喘幾口氣,可是耳朵動了動,她忽然屏住呼吸,僵在了原地。

  盲杖抵著殘牆,她花了一分鐘的時間,確定了牆後確實是有呼吸聲,並且是人類的呼吸聲。

  她開了口:「誰?」

  牆後傳來了回答:「別過來。」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低沉柔和,還挺好聽,只是有氣無力。米蘭沒聽他的話,一邊繞過殘牆走向他,一邊說道:「今夜很冷,你在這裡會凍死的。」

  那人顯然是慌張了,又說了一聲「別過來」,可見米蘭已然過來了,他輕輕的嘆了一聲:「既然你不聽話,那我就對不住了。」

  米蘭停在了他面前,俯身深吸了一口氣:「你受傷了?」

  沒有回答,只有一陣腥風掠過她的鼻端,是沈之恆抬起一隻凝著干血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不見?」

  她睜著兩隻清炯炯的大眼睛,一點頭。

  然後她聽到了第二聲嘆息,頭顱破碎、肢體扭曲的沈之恆放下手,這一聲嘆得又輕鬆又失望,一顆眼珠滾出眼眶掛在臉上,隨著他的嘆息晃了幾晃。不必殺人滅口了,很輕鬆,可是不殺人滅口就沒有東西吃,所以又有點失望。用尚且完好的一隻眼睛望向米蘭,他發現這是個娃娃臉的小姑娘,披散著一頭凌亂長發,荏弱蒼白,有非常靈秀的眉眼。

  「你是誰家的孩子,大半夜的,怎麼跑到了這裡來?」他問。

  米蘭蹲了下來,由那一陣腥風做出了判斷:「你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有人在追殺我,我不能去醫院,你若是有心幫忙,可否給我的朋友打個電話?我的朋友有辦法救我。」

  米蘭冷著一張要上霜似的小臉,愣住了。

  作為親生母親口中的小白眼狼兼掃把星,她根本「活著都多餘」,誰會把性命交到她手裡?她哪裡負過事關生死的重擔?忽然有這麼個人求她救命,她幾乎有點受寵若驚。而一瞬間的驚訝過後,她決定拿出一點高風亮節來——自己先不死了,先救他,等救完他了,自己再死。

  向著沈之恆的方向,她一點頭:「好的。」

  「濟慈醫院你知道嗎?」

  「不知道。」

  「一般的電話簿子上都有濟慈醫院的號碼,你打過去,找一位名叫司徒威廉的醫生,讓他來找我,不要驚動別人。」

  「好的。」

  「要保密,如果有人在威廉之前找到我,我就沒命了。」

  米蘭繼續點頭:「好的。」

  她不假思索,一口一個「好的」,搞得沈之恆也有點摸不清她的路數:「你是誰家的孩子啊?」

  「我……我姓米。」

  「這一帶姓米的可不多,難道你是米將軍家的大小姐?」

  「你認識我父親?」

  沈之恆向她笑了一下:「怪不得,虎父無犬女。可是這大半夜的,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

  米蘭沉默了片刻,差一點就要實話實說,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那些事不值一提。於是,她最後沒頭沒腦的答了一句:「我沒事的。」

  「真沒事,就快回家吧。」

  「那你呢?你就一直躺在這裡嗎?」

  「我腿斷了,走不成路。不過你放心,我也沒事的。」

  米蘭放下盲杖,抬手從領口開始解紐扣,脫了上身的小外套。小外套薄薄的,她把它展開來蓋在了沈之恆身上。沈之恆看著她,就見她露出了裡面的毛線背心和絨布襯衫,亂發隨風披了她滿臉滿肩,她直著一雙清凌凌的大眼睛,鼻翼小而峻整,薄嘴唇抿成直線,是又幼稚又冷酷的相貌。小外套剛蓋上,就被風吹了起來,又被她一把摁住。


  「我回家了,明天一定給你的朋友打電話。」她對著沈之恆的臉說話:「你不要凍死啊!」

  她正色說話,仿佛沈之恆想不凍死就能不凍死。沈之恆沒見過這樣的孩子,有點感動,也有點想笑:「好,我答應你,等你救我,一定不死。」

  米蘭抓過他的手,把他那手壓在了身上的小外套上,然後抓起盲杖,站起身往外走。沈之恆轉動一隻眼珠,追著她看,就見大風捲起了她滿頭的亂發,她在廢墟之中高高低低的走,偶爾甚至敢從高處蹦跳下去。沈之恆見過許多靈活的瞎子,可靈活到她這程度的,真是前所未有。

  「米大小姐。」他咀嚼著這四個字,覺得那遠去的小影子有點意思。他從昨夜爬到這裡之後,因為太冷太餓,就再也沒能動過——也沒法動,無論是誰瞧見了現在的他,怕是都要當場為他操辦後事、請他入土為安。他若敢有異議,被人當成邪祟就地火化了,也是有可能的。

  米蘭上了道路,越走越興奮,並且完全不想死了,起碼,暫時是完全不想死了。

  她是一無所有的人,可終究還是年少,還有熱血。沒有人來拯救她,那換她去拯救別人也好。總之來到人間走一遭,她想做出點什麼,還想留下點什麼。廢墟里那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不知道,沒來得及問,也管不得了。哪怕他根本不是人、是妖怪,她也願意救。

  橫豎她也一直活得像個孤魂野鬼,人間的規矩道理,既是不曾保護過她,她也就不必遵守它們。身後傳來了汽車聲音,對她那過分靈敏的耳朵來講,堪稱巨響。她下意識的又往路邊躲去,哪知道汽車竟是在她身邊停了,車門一開,有人探身出來問道:「小姑娘,你怎麼一個人在街上走?迷路了?」

  聲音很陌生,低沉嘶啞,缺失溫度與感情。米蘭自知跑不過汽車,索性停下來,轉向了那個人:「我正要回家去。」

  「你家在哪裡?我送你一程。」說著,那人的聲音頓了頓,隨即湊近了些:「小姑娘,眼睛不方便?」

  她沒從對方的聲音中聽出惡意,於是一點頭。

  一隻手攥住了她的腕子,然後那聲音又響了起來:「請上來吧,我不是壞人。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

  米蘭身不由己,順著他的力道抬腿上了汽車。攥著她那腕子的手鬆了開,從她面前伸過去關了車門。平時沒什麼人善待她,所以她待旁人也冷漠,如今忽然遇到了個好人,她思來想去的,感覺自己也應該多說幾句話,說什麼呢?她忽然想了起來:「謝謝您。前面拐彎再開過一條街,有一座米公館,就是我家了。」

  那聲音提高了調門:「你是米將軍家裡的人?」

  米蘭有些遲疑:「他……他是我爸爸。」

  那聲音忽的又湊到了她跟前:「你是米大小姐?」

  她下意識的向旁躲了躲:「是。」

  那聲音立刻又退了回去:「不好意思,我是太驚訝了,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米大小姐。敝姓厲,厲英良,和令尊也算是……朋友吧。」

  米蘭暗暗叫苦,越是想保密,越是遇上了熟人,平時她老老實實的坐在家裡,也沒見得有這麼多人認得她是米大小姐,她生平第一次半夜跑了出來,結果發現自己竟是名滿天下。向著厲英良的方向一點頭,她喃喃道:「厲叔叔好。」

  厲英良上下打量著她,看她蓬著頭髮拖著鼻涕,鼻尖凍得通紅,尤其是身上只有那麼單薄的兩層衣裳,膝蓋乾脆全露著肉。她這個模樣太慘了,慘得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原來有個小妹妹,家裡窮,小妹妹肚子疼沒錢治,疼得在土炕上滾來滾去,一直滾到了死,臨死時就是這麼蓬頭垢面涕淚橫流,胳膊腕子也像米大小姐這樣細細瘦瘦。小妹妹是個大眼睛尖下頦的長相,如果長到了十幾歲,模樣大概也是米大小姐這一款。

  他到底也不知道小妹妹是因為什麼病而死的,千古謎案,無從追索。於是對著米蘭,他開了口:「大小姐,怎么半夜一個人在街上走?」

  「我……媽媽打我,我急了,就跑出來了。」

  他柔聲問:「令堂為什麼打你?是你做錯了什麼嗎?」

  「我沒有犯錯,是媽媽自己生氣,因為爸爸給小弟弟辦滿月酒。」

  厲英良點了點頭,想起了今晚宴會上米將軍那張花瓜似的面孔。這小姑娘的話,和米將軍的花瓜正能對得上,可見是真話。

  「以後不要這樣亂跑了。外面危險,要是遇見壞人,把你拐走賣了怎麼辦?就算沒遇上壞人,天氣這麼冷,也要把你凍出病的。」

  米蘭點了點頭:「謝謝叔叔,我知道了。」

  厲英良其實比較希望她叫自己一聲哥哥,不過人家乃是米大小姐,不可輕慢;而且她是瞎不是傻,自己哄著她叫哥哥,萬一這事被她說出去了,倒顯得他動機不純。其實他哪裡是那種人?他這人一心做大事,私生活都清白死了。

  午夜時分,厲英良把米蘭送回了米公館。

  米太太在把女兒推出去之後,就借酒消愁,醉了個昏天黑地,此時睡得連呼嚕都打起來了。厲英良本以為自己把米大小姐送了回來,算是立了一功,米家定會感激自己,哪知道米公館開了大門,只出來了個哆哆嗦嗦的老媽子,將米蘭領了回去。厲英良沒想到米大小姐這麼不值錢,驚訝之餘,無話可說,只得上了汽車,打道回府。

  這一夜,厲英良第一次見到了米蘭,米蘭第一次遇到了沈之恆。他們因緣際會,由此相識。

  正是一場毫無預兆的緣起。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