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恆給司徒威廉打電話,問他將任務完成了幾分,司徒威廉聲音沉痛,無精打采的告訴他:「你放心吧,我肯定辦好就是。閱讀��
沈之恆問道:「你怎麼了?病了?」
「不是,是我失戀了。」他在話筒里吸了吸鼻子,像是沮喪得要哭:「靜雪不理我了。」
沈之恆一聽,當即掛斷電話,放了心。金靜雪不理他很正常,雖然沈之恆對司徒威廉很有感情,但也得承認:司徒威廉配不上人家金二小姐。
司徒威廉單方面的失了戀,痛不欲生,然而金靜雪對他的痛苦一無所知。
這幾天她光忙著跑醫院了,一個多禮拜前,她偶然得知厲英良受傷入院,立刻前去探望了他。一進病房,她就見厲英良面無人色,兩邊嘴角紅腫著,和兩片嘴唇紅成了一圈。
「你怎麼啦?」她走到床前,劈頭便問:「你受了什麼傷?要不要緊?」
厲英良漠然的看著她:「多謝二小姐關心,我沒有大礙。」然後他頓了頓,猶豫著又問:「你是專為我來的?還是來這裡看別人?」
「我哪個朋友生病會住這種破醫院?當然是專門為你來的。」然後她仔細審視了厲英良,向他伸出尖尖食指:「怎麼嘴還變大了?」
厲英良恢復了漠然表情:「撐的。」
「啊?誰撐的?」
「一個壞人。」
金靜雪噗嗤笑了出來:「我看你自己就是一個壞人。」緊接著她正了正臉色,在病床邊坐下了,低聲說道:「良哥哥,你說實話,是不是什麼鋤奸團要暗殺你?我早就說過,別為日本人做事,和他們合作,先就要落個漢奸的惡名,而且也未必能得到什麼好處,還有生命危險。」
厲英良今天對她是特別的冷,因為實在是嘴疼,無法假笑:「中國人肯提拔我嗎?肯給我官兒當嗎?」
「幹嘛非得當官?開公司做生意不也是一樣的?有錢花就行了嘛。」她昂著個很精緻的小腦袋,新燙的髮捲顫悠悠:「喏,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你肯辭職回家,我願意出錢養著你。正好我比你年齡小,肯定比你活得久,能給你養老送終,管你一輩子。」
厲英良看著她,語調很平:「二小姐,你好像對我有點誤會。」
「什麼誤會?」
「我是個人,不是一隻貓一隻狗。」
金靜雪歪頭一笑:「我知道呀!你哪有小貓小狗可愛。」
「除了衣食住行之外,我還需要成家立業、生兒養女,你要養我一家子嗎?」
金靜雪做了個思索的姿態,厲英良的雙腿和左臂都疼得厲害,可饒是這麼疼,他還是想一腳把金靜雪踹出去。她總是惹他生氣,他真是要煩死她了。
這時候,金靜雪開了口:「你一大家子我可養不起,所以我決定禁止你結婚,你乖乖呆在我身邊就好啦!」
厲英良微微一笑,心中回答:「去你媽的!」
金靜雪認定了厲英良是被鋤奸團當成漢奸給「鋤」了一次,所以也不敢聲張,只天天帶了滋補的食物過來探病,連著來了十天。到了第十一天,厲英良不顧醫生阻攔,強行出院,偷偷躲去了李桂生家中養傷。金靜雪找不到他,又不知道他的下落,不由得憂心忡忡,自然是更沒心思去理睬司徒威廉。所以細說起來,她和司徒威廉此刻是雙雙受傷,心裡都正難受。
再說這厲英良,雖有「傷筋動骨一百天」的說法,但他養了一個月,便拆了左臂夾板,也可以慢慢的站立走路了。他這一次失血過多,元氣大傷,本來就是小白臉子,這回更白了,「冰肌玉骨」,面無表情,夜裡看著相當嚇人。尤其是他上一個月睡得太多,以至於一個月後鬧了失眠,天黑之後躺不住,常拖著兩條肉痛的腿在房內來回踱步。臉是白的,腿是直的,左胳膊緊貼著身體,他直挺挺的一踱踱半天。李桂生這些天為了照顧他,就睡在旁邊的小隔間裡,供他隨時召喚,他也挺體恤李桂生,夜裡踱步時不開燈,怕影響了人家的睡眠。李桂生偶爾起夜,想從小隔間出來穿過臥室出門撒尿,結果一出隔間就遇見了他,嚇得胯下淅淅瀝瀝,差點尿了一地,第二天還發了低燒,險些病倒。
幸而,在一個半月之後,厲英良行動自如了,便搬離李宅,回家去了。
厲英良感覺自己這傷,養得不好。
他的左臂使不上勁,雙腿被筷子扎出的那兩個洞,雖然已經長合了,但留下的疤痕時常作痛,一直能痛到骨頭裡去。可他並沒有因此對沈之恆恨之入骨——在懷恨之前,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和橫山瑛開了幾次小會,專為了討論沈之恆其人。直到現在,他還敢拍著胸膛保證,那一夜李桂生確實是殺了沈之恆。
橫山瑛思索良久,末了說道:「你的手下,殺了沈之恆,當夜沈之恆的屍體失蹤,一個月後,沈之恆出現,看著一切正常,不是替身,並對你表示友好,答應你的請客。」
「機關長,他當時看著也不是特別的正常,像是大病初癒,氣色很壞。但是隔了一天他來赴宴時,看著就好了很多。」
橫山瑛點了點頭:「你的手下說,那一夜他們殺沈之恆時,沈之恆就很難殺,子彈打到頭上,都沒死,還反擊殺了兩個人,所以你的手下才用了機關槍掃射,並開汽車碾壓了他。」
「是的,都壓爛了。」
「而沈之恆襲擊你時,身手也是好得——不可思議?是這個詞?」
「是這個詞,不可思議。他奪槍的那個動作,快得我都沒看清。」
橫山瑛皺起了眉頭:「真是奇怪啊!莫非,他是一個世外高人?」
「可是機關長,您看他的所作所為,像世外高人嗎?」
「不像。」
厲英良表示贊同。
橫山瑛沉吟著又道:「不像世外高人,那他像什麼呢?」
厲英良舔了舔嘴唇,似是難以啟齒:「我感覺他……他有點邪氣,像個……妖魔鬼怪。」
橫山瑛眨巴著眼睛看厲英良,厲英良也知道自己那話聽著太不科學,故而十分不安。然而橫山瑛眨巴了一氣眼睛之後,說道:「如果真是妖魔鬼怪,那他就更有價值了。」
厲英良決定對妖魔鬼怪沈之恆改變戰術。
他想要見沈之恆,但沈之恆平常總在租界內活動,而日本人的勢力並不能讓厲英良在英法租界裡也橫行,故而如果沈之恆不想見他的話,他是沒辦法帶著手下打上門去的。
但他厲英良也是智勇雙全的,他下定決心,非要找著沈之恆不可,沈之恆縱是化身土鱉趴到牆縫裡去了,他也要折根樹枝兒把他挑出來。
厲英良先前一直不曾特別留意過沈之恆,只在對他動了殺心之後,讓李桂生跟蹤過他。如今他認真的開始研究這個人了,才發現這人活得確實是古怪神秘。
第一,他沒家眷,沒家眷倒也罷了,但他也不流連花街柳巷,也不愛舞女明星,甚至家裡連個通房大丫頭都沒有,一言以蔽之:他是徹底的不近女色。唯一常去他家的人,是個名叫司徒威廉的小醫生,厲英良一度懷疑沈之恆酷好男風,可再一打探,那司徒威廉和他似乎也沒有什麼曖昧關係,而且司徒威廉正在公開的追求金靜雪——品味夠差的。
第二,他沒有貼身僕人和跟班,和身邊一切人都保持著距離,除了那個司徒威廉。
第三——這第三條消息,是別人當個笑話告訴他的,說是沈之恆有個挺嚇人的嗜好,愛用人血澆花。人血是他通過司徒威廉從濟慈大眾醫院買的,來源合法。
厲英良聽了這第三條,不但沒笑出來,甚至心臟還驚恐的一縮。
除了以上三點之外,沈之恆表現出來的就都是優點了,比如他雖然是個富家翁,然而一點也不自傲,對人總是和藹可親,又講文明又講禮貌,並且熱心慈善事業,常做好事,對待朋友也夠意思,米將軍的大小姐生病住院,家裡人手不足無人照顧,他便一天一趟的過去看望,米太太感激他感激的了不得。
厲英良最近都把米將軍給忘了,聽了這話,才又想起這人來。由著米將軍,他又想到了米大小姐——他是見過米大小姐的呀!那一夜他偶然做了件好事,正好把街上的米大小姐送回了家——
厲英良忽然感覺有點不對勁:先是沈之恆在第一夜死不見屍,接著在第二夜,在沈之恆受襲之地的附近,他遇見了獨行的米大小姐。再然後是如今,不近女色的、和米將軍也未見得有多少交情的沈之恆天天看望米大小姐——憑什麼?米大小姐還是個半大孩子,沈之恆總不會是愛上了她。
不是愛了她,難道是欠了她?
厲英良是實幹派,在想出了一腦子亂麻之後,他決定親自去見沈之恆。是,他殺了沈之恆一次,可是沈之恆也殺了他一次,所以以著他的思維方式,他認為他和沈之恆已經扯平。這天下午,他前往了維多利亞醫院,想要堵住沈之恆。
這日中午晴轉陰,下午飄起了大雪,是個能活活凍死人的壞天氣,厲英良下了汽車仰起頭,就見天是鐵灰色的,風卷著雪,劈頭蓋臉的打人,虧得他穿著最上等的英國呢子大衣,料子厚密,脖子也圍著一條油光水滑的貂皮領子,可以抵禦風雪。抬手推了推禮帽帽檐,他有點凍耳朵,但是不便抱怨什麼,畢竟這一頂帽子夠平常人家吃半年的飽飯。
毫無預兆的,他心生了感慨,裹著他的厚呢子大衣,他回首饑寒交迫的往昔歲月,只覺自己是再世為人,餘生縱是豁出命去,也一定要保住身上的呢子大衣和昂貴禮帽。
把心思收了回來,他昂頭望向了醫院大門。醫院門前有高高的石頭台階,他確定沈之恆此刻是在醫院裡,那麼接下來,他是直入醫院找他去,還是站在這裡等待?
反正姓沈的今天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這時,他忽然發現了台階上站了個人。
那是個女孩子,身穿深灰色洋裝,外頭繫著銀灰斗篷,總之是灰成一體,快和灰色的石頭台階融合。蒼白面孔向著前方,她眼皮微垂,有種目空一切的漠然。斗篷系得有一點歪,她露出了大半條右臂,右手戴著小羊皮手套,攥著一根黑色細杖。
厲英良先是感覺這女孩子有點面熟,緊接著想了起來——米大小姐!
今天的米大小姐,可比他那一夜見到的米大小姐體面多了。可米大小姐穿戴整齊站在此地,難道是她病體痊癒,要出院了?
厲英良心中又想:「米大小姐。」
這四個字似乎是暗藏玄機,可玄機究竟是什麼,他還沒有參透。邁步走向台階,他離著老遠就發出了快樂聲音:「米大小姐?是不是米大小姐?」
米蘭一抬眼皮,轉向了他的方向,那一轉靈活至極,無論如何不像盲人。厲英良繼續熱鬧寒暄:「老遠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像,但是不敢認,結果我這眼力不錯,還真是大小姐。大小姐一定不記得我了吧?我是——」
米蘭忽然開了口:「厲叔叔?」
厲英良怔了怔:「你怎麼知道?」
米蘭想起了他那一夜對自己伸出的援手,便向他一笑:「我記得你的聲音。」
厲英良很驚訝,同時也有點感動,沒想到自己給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站著?是你病了?」
米蘭點點頭:「我的病已經好了,今天就要出院啦。」
厲英良「喲」了一聲,正要細問,然而醫院的大門一開,有人走了出來。那人西裝革履,雙手各提一隻小皮箱,嘴裡叼著兩張票據,是用肩膀把大門撞開之後,側身擠出來的。厲英良抬頭望去,正要說話,然而米蘭側過臉,先開了口:「沈先生,手續辦好了?」
沈之恆騰不出嘴說話,於是一邊盯著厲英良「嗯」了一聲,一邊下了台階。米蘭對著厲英良一點頭:「厲叔叔,謝謝你上次送我回家。現在我要走了,再會。」
然後她伸出盲杖,說走就走,行動比那健全的人還痛快。厲英良一方面怕她從台階上滾下去,一方面又忙著去看沈之恆。沈之恆停在高處,低頭望著他,望了片刻,忽然向他一伸手,把個皮箱遞向了他。
他不明所以,糊裡糊塗的接了箱子,沈之恆這回騰出了手,把叼著的票據揣進了大衣口袋裡,然後從他手中又奪回了皮箱。厲英良看他一言不發的就想走,連忙說道:「沈先生,真是巧啊,我們又見面了。」
沈之恆一團和氣的問他:「見了我,你不怕嗎?」
「哈哈,沈先生說笑了,當然不怕。」
「那你抖什麼?」
「我凍的。」
「還請厲會長保重身體,我還有事,告辭了。」
他和米蘭走向汽車,厲英良見勢不妙,連忙追了上去:「你等等,我上回差點死在你手裡,這回還敢單槍匹馬的過來見你,就足以證明我對你完全沒有惡意!」
沈之恆停下腳步,扭頭向他一笑:「但是我有。」
他繼續前行,把米蘭和兩隻皮箱都送進了汽車裡,然後關閉車門,他轉身走到了厲英良面前:「我們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從今往後,我們也可以繼續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你不要再同我搗鬼,否則——」他湊到了他耳邊,放輕了聲音:「我就吃了你。」
然後他不由自主的深吸了一口氣,吸了滿鼻子的肉體氣味。他發現自己對活人越來越有食慾了,這不是個好徵兆。
厲英良踉蹌著後退了一步:「你什麼意思?你要幹什麼?」
沈之恆拍了拍他的肩膀:「凡是你能想到的,我都能幹。」
轉身打開車門,他上了汽車。厲英良瞪著他的汽車屁股,一直瞪到汽車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米蘭坐在汽車裡,問沈之恆:「厲叔叔和你有仇?」
沈之恆扶著方向盤,在風雪裡辨認道路:「厲叔叔?你什麼時候認識的他?」
米蘭實話實說,沈之恆聽了,未作點評,只說:「我和他是有仇,那一夜殺我的人就是他。」
他以為她作為一個小姑娘,接下來一定是要勸自己慈悲為懷,不要再和厲英良冤冤相報。然而米蘭接下來一言不發,原來在她那裡,這個話題已經宣告終結了。
沈之恆把米蘭送回了米公館。
米蘭病得要死之時,米太太口口聲聲喊著「蘭」,哭得死去活來,仿佛蘭是她的心肝寶貝;等到米蘭漸漸好轉了,米太太那點僅存的母愛又轉化成了嫉妒,因為沈之恆天天去看望米蘭,這個死不了的瞎丫頭竟然還被男人愛護起來了。
如果愛護她的男人是個一分錢不值的窮小子,米太太至多是在家譏笑謾罵幾句,然而那男人是沈之恆。她做姑娘時那般花容月貌,如今都淪為了棄婦,憑什麼瞎丫頭可以天天和個黃金單身漢見面?還有天理嗎?瞎丫頭是瞎的,沈之恆也瞎了?
米太太滿腔恨意,恨得都不知道要恨誰了。板著一張臉,她勉強向沈之恆道了謝。沈之恆沒有久坐,送進了米蘭和皮箱,就告辭離去了。米太太看他走得這樣急,以為他是看了自己的壞臉色,氣得走了,心中便是又惱怒又痛快,以為自己攪黃了女兒的好姻緣。回頭再一看米蘭,她發現女兒病了一場,住了兩個月的醫院,竟然還住胖了,立時又冷笑了一聲。
米蘭沒理她。
米蘭本來就不愛理她,如今有了沈之恆這樣一位大朋友,她更懶怠理她了。
翌日中午,米公館來了個女孩子。
女孩子就住在街口的洋房裡,父親是個外國公司的經理。這女孩子讀教會學校,每日自己上下學,街上兩邊人家都認得她。她意意思思的登了米家大門,說是她們那裡組織了個唱詩班,要在聖誕節和元旦進行表演,但是缺少人手,因米蘭是個和她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所以她來問問米蘭,願不願意加入她們的團體,每天下午到小教堂練習唱歌。
米太太這時還沒起,米蘭自作主張,一口答應下來。及至米太太醒了,聽聞女兒要和那幫女學生們一起唱歌去,笑得哈哈的,讓女兒「快別出去現眼了」。
米蘭垂頭說:「我都答應了她了……我去試試,不會唱的話就回來。」
米太太依舊是哈哈哈,恨不得哈出毒汁來噴到女兒身上。米蘭不管她,到了下午,她自己摸索出門等來了那女孩子,當真隨著那女孩子走了。
女孩子是司徒珍妮的同學,司徒珍妮是受了司徒威廉的囑託,司徒威廉不辱使命,就這麼拐著彎的讓米蘭每日有了出門的機會,可以在小教堂里安安生生的活上半天。
米蘭去了第一天,回家之後沒說什麼,第二天下午早早穿戴好了,她在出發之前,聽到她母親發笑:「這孩子真是不要臉了,人家可憐你瞎,隨便請你一句,你還真當正經營生,一天接一天的去個沒完了。那唱詩班都是整整齊齊的女孩子,你這副鬼樣子,也硬擠進去,人家嘴上沒法明著攆你,心裡不定怎麼笑你呢,怕是連我都一併笑進去了。」
米蘭聽了她母親這一番話,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先是筆直的站著不動,等米太太那邊百無聊賴的閉嘴了,她忽然伸手推開房門,邁步就走。
一路小跑著下了門口台階,她沒戴帽子,長發和大衣衣角一起逆著風飄。老媽子拿了帽子想要追她,然而出門一看,她已經走出大門上了街,盲杖被她夾在腋下,雪花直撲進她大睜著的眼睛裡,她的眼睛一眨不眨。
老媽子不願冒雪出門,故而搭訕著退了回去。而米蘭也不知道自己這一次為何會暴怒,一塊石頭絆得她踉蹌了一步,她抽出盲杖一轉身,竟是大吼一聲抽了下去。
盲杖杖尖抽過石頭,震得她虎口劇痛,她攥著盲杖不動了,單薄胸膛一起一伏,在寒風中呼呼的喘息。忽然一側臉,她聽見風中傳來了汽車聲音。
汽車火速逼近,最後剎在了她面前,車門一開,響起了個熟悉的聲音:「米大小姐?」
她在心裡回答:「厲叔叔。」
厲英良對待沈之恆,有點老虎吃天、無處下爪的感覺,故而再次改變戰略,開始琢磨起了沈之恆周圍的人。昨天下午他得知米蘭會定期到唱詩班裡唱歌,今日中午便親自出門,埋伏在米公館附近,想要和米蘭偶遇一次。哪知道米蘭今天不同於往日,厲英良一直以為她只是條小可憐蟲,萬沒想到她也會發脾氣。
她這一發脾氣,厲英良反倒有些摸不清頭腦了:「你媽媽又打你啦?」
米蘭搖搖頭。
厲英良在寒風中打了個噴嚏,然後當機立斷,一把將米蘭扯進了汽車裡。
厲英良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請異性坐咖啡館。
他給自己點了一杯果汁,給米蘭要了一碟子餅乾,一碟子糖果,一杯熱可可。米蘭的形象風格,和沈之恆有點相似,身體都像是一副標準的衣服架子,專為了撐起一身筆挺洋裝。米蘭這一身灰呢子洋裝,很容易就把人穿成一隻灰老鼠,虧得她身姿端正,窄窄的肩膀有稜角,細細的腰身有線條。面對著厲英良,她先抬手把滿頭凌亂長發抓出了條理,然後又掏出手帕,惡狠狠的抹淨了臉上的霜花和水跡。
她自顧自的忙活,厲英良等她忙完了,才試探著開了口:「還生氣嗎?」
米蘭搖搖頭:「不生氣了。」
厲英良把那杯熱可可推到她手邊:「先喝點熱的,你要去哪裡?等會兒我送你。」
「我去小教堂。」
附近的人都知道小教堂是什麼地方,厲英良也懂:「哦,那很近,一腳油門就到了。」
米蘭雖然知道厲英良是沈之恆的仇人,但對厲英良本人,她倒並沒有惡感。厲英良殺沈之恆,是在她救沈之恆之前。之前的事情和她沒關係,因為之前她不認識沈之恆。「認識」是個分水嶺,分水嶺之前的沈之恆是個陌生人,是死是活她都無所謂;分水嶺之後的沈之恆就不得了了,就成了個讓她單是想一想,便能微笑起來的私人神袛了。
「厲叔叔找我是有事嗎?」她問。
「我是在你家門口路過,偶然遇到了你。」
米蘭記得那汽車是從道路中段奔馳而來的,不是路過,是一直停著,自己走出家門不久後,它才驟然發動的。但她懶得戳穿厲英良的謊言,只繼續問道:「是和沈先生有關嗎?」
厲英良發現這丫頭也有點邪——她有點無所不知的意思,怪不得好些瞎子都會算命呢,他想,也許他們確實是知道了一點天機,所以遭天譴了。
「你真聰明。」他發自內心的讚美:「那我就直說吧,前天在醫院門口,米大小姐可能也聽到了,我和沈先生鬧了個大誤會,現在我想和他講和,可他不給我機會,所以我想米大小姐能不能替我向他傳句話,從中為我斡旋一下。當然,不會讓你白白出力,無論事情成與不成,我這裡都有重謝。」
米蘭答道:「好的。」
厲英良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就答應了?」
米蘭點點頭,然後捧了杯子,開始喝熱可可。厲英良還是不能相信,以著逗小孩的口吻笑道:「那你可不能騙我啊!」
米蘭抬起頭:「我不騙你,可我現在要問你一個問題,你也不能騙我。」
「你問。」
「我丑不醜?」
答案就在厲英良的嘴邊,可在回答之前,他特地又仔細的端詳了她,她那樣認真的問了,他便也想認真的回答:「你不醜,你很好看,眉眼特別像我的妹妹。我小的時候,以為妹妹是個美人,長大之後一定能夠嫁到有錢人家裡去享福,再也不用挨餓受苦。」
「那她現在嫁到有錢人家裡了嗎?」
厲英良的眼中閃過一絲凶光:「她早死了。」
可憐可愛的、和他相依為命的小妹妹早死了,而愚蠢聒噪的金二小姐卻還旺盛的活著,所以他恨金靜雪,如果米蘭是個養尊處優、健康活潑的大小姐,他也會同樣的恨她。他也知道自己是窮凶極惡——這麼有錢有勢了,西裝也穿上了汽車也坐上了,還是窮凶極惡。
厲英良和米蘭,對於今日的會面,因為全得到了誠懇的答覆,所以都比較滿意。
接下來,厲英良送米蘭去了小教堂,米蘭唱了一下午的歌,然後請司徒珍妮轉告司徒威廉,說自己想見沈之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