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的房門不應該就這麼開了。閱讀厲英良在裡面請客,外頭明著有他的手下,暗裡還有李桂生帶著伏兵,厲英良不發話,房裡的出不去,房外的也進不來。
然而就是有人推門走進來了。
這人三十多歲,精幹利落,做西裝打扮,頭上沒戴帽子,露出剃得發青的寸頭,像個大齡的軍校學生,厲英良一看見他,心中登時一陣狂喜,知道自己又有了活路。
他就是華北駐屯軍特務機關的橫山瑛機關長。
橫山瑛風塵僕僕的前來,可是推開門一抬頭,就愣住了:厲英良直挺挺的張大嘴巴坐在椅子上,口中隱隱伸出領帶的一端,而另一人把頭埋向厲英良的頸窩,此刻聞聲回頭面對了他,他也認出了這人竟然就是沈之恆。
他沒見過沈之恆本人,可他見過沈之恆的照片。厲英良抓住了這一瞬間的機會,一頭撞向了沈之恆的腦袋,同時拼命擠出了微弱的哀鳴。沈之恆眼睛盯著橫山瑛,腦袋一歪躲過了厲英良的一撞,同時心中暗暗叫苦。人算不如天算,他本來可以安安生生的報個仇,吃個飽,誰能想到會有不速之客從天而降?一把拎起了身邊的厲英良,他站起身,倒是不在乎和日本人撕破了臉皮——日本人都對他動用機關槍了,他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橫山瑛拔出了手槍,外頭的人見勢不對,也慌忙衝到了門口。厲英良這時已經被沈之恆拎出了座位,眾人先是看清了他那隻扭曲了的左小臂,隨後又發現了他大腿上扎著的一雙筷子。他面色紫紅,已經憋得要翻白眼,兩條腿還能勉強邁動,一步一個血腳印,血是從褲管里流下來的。
沈之恆順手抄起了桌上的手槍,然後問橫山瑛:「我請厲會長送我一程,諸位不介意吧?」
橫山瑛瞪著沈之恆,心中天人交戰了一番,末了決定先保厲英良的性命。他的中文不大好,如今一驚,越發的不好了,索性後退兩步讓出了道路。而沈之恆拖著厲英良向外走,一路走去樓下,上了自己的汽車。
他把厲英良放到了副駕駛座,自己發動汽車往法租界開。橫山瑛和建設委員會的汽車緊隨其後,車內的人拔出手槍,隔著擋風玻璃瞄準了他的車尾。及至汽車進了法租界地界,沈之恆推開車門,直接把副駕駛座上的厲英良掀了出去。
厲英良已經翻了好一陣子白眼了,沈之恆不大確定他的死活,不過無所謂,他本來也沒有殺人的癮,只不過是不肯吃啞巴虧。
特務們不敢在法租界開槍,只能趕緊下車跑去看厲英良,橫山瑛衝過來,眼疾手快的從厲英良口中揪出了領帶一端,向外一扯——第一扯沒扯動,於是橫山瑛氣運丹田,又是一扯。
圍觀的特務都看呆了,橫山瑛也沒想到領帶這麼長,他扯了又扯,簡直懷疑自己要扯出厲英良的肚腸。等到領帶完全扯出來了,厲英良大張著嘴,依舊毫無反應。有人狠命摁他的胸膛,有人扶起他猛拍他的後背,李桂生從暗中衝出來,抓著他的肩膀一頓亂晃:「會長,會長,您可別嚇唬我們啊!」
橫山瑛這時中文水平有所恢復,站在一旁發了話:「送他去醫院,他的血要流沒有了。」
兩根筷子扎得刁鑽,傷到了厲英良腿上的大血管,厲英良在半路上好容易悠悠吸進了一口氣,逃過了窒息死亡的魔爪,隨即又落入了失血過多的魔窟。都進了日租界的醫院了,他那嘴還沒合上,李桂生還以為他是下巴脫臼了,托著他的下巴往上推了半天。
經了日本醫生的一番搶救,厲英良終於保住了這一條性命。
他的小臂上了夾板和繃帶,身體也補充了幾大袋血漿,除了因嘴唇乾燥又張嘴太久、導致嘴角有點撕裂之外,他看上去還是挺完好的一個人。
氣若遊絲的躺在病床上,他又虛弱又後怕,主要是後怕,所以身上冷汗涔涔。和日本人混得久了,日本話他也聽得懂幾句,方才這裡的醫生長篇大論,大意似乎是說他運氣好,不止是因為他流了這許多血還沒有死,也是因為那領帶終究沒有把他的喉嚨堵瓷實,否則他缺氧到了一定的程度,縱然留住了一口氣,也極有可能大腦受損、變成白痴。
天已經大亮了,橫山瑛站在病床前俯視著厲英良,整個人都是挺拔而堅硬的,好似鐵板成了精。
「為什麼私自與沈之恆見面?」他問厲英良。
厲英良噝噝的說話,聲音輕不可聞:「機關長,這人身上疑點很多……又調查不清楚……所以我想把他約出來談一談……若是談不攏……就做掉他……」
「你殺了他,還敢見他,真是傻瓜!」
「我以為他已經怕了我們……」
橫山瑛搜索枯腸,運用胸中最為惡毒的中國髒話來痛斥厲英良:「大傻瓜!」
然後他背著手在床前來回踱了兩圈,停下來又道:「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已經死了!」
「多謝機關長的救命之恩。機關長昨晚怎麼知道我在太平洋飯店?是有什麼急事要見我嗎?」
橫山瑛沒理他,也不好意思說自己聽聞厲英良和那個死而復生的沈之恆勾搭了上,所以昨晚臨時決定趕去橫刀奪愛,親自和沈之恆面談。沈之恆有勢力有名望,尤其是操縱了好幾家發行量很不錯的大報館,他這樣的人若是不和日本人作對,那日本人未必能多得什麼好處,可他若是和日本人作對,那麼那幾家報館就會化身為幾隻面向中國社會的大喇叭,誰知道他會說出什麼壞話來?
橫山瑛認為厲英良熱情有餘、智慧不足,未必能打動沈之恆的芳心,故而親自出馬,結果趕上了一場血淋淋的大戲。忽然走到床前站了住,他皺著眉頭問厲英良:「我進去的時候,你們在做什麼?」
厲英良虛弱的「啊?」了一聲。
「他在對你做什麼?湊到你的脖子上。」
厲英良的黑眼珠向上翻去,眼皮合了下來,挺嚇人的閉目喘了幾口氣,然後睜眼說道:「機關長,我覺得沈之恆……很不正常。那個時候,我覺得他……他好像是要咬我。」
厲英良蚊子哼似的,和橫山瑛密談了好一陣子。密談到了最後,兩人都懷疑自己是要發瘋。心狠手辣的人物,他們都沒少見過,可真沒聽說哪位有把仇人活活咬死的癖好——又不是狗。
況且厲英良的身手如何,橫山機關長是知道的。沈之恆也算是一位斯文人士,怎麼可能在三招兩式之內就制住了厲英良?
「他的動作非常快,我根本看不清。」厲英良噝噝的說:「而且他竟然能用木筷插進我的大腿。」
天氣冷,他穿得厚,照理來講,那筷子連他的褲子都刺不透,況且飯店裡的筷子好不到哪裡去,不會是什麼結實貨色。
橫山瑛和厲英良對視,兩人都知道沈之恆不只是武林高手那麼簡單。他昨晚單身赴會,分明就是衝著殺人來的。而且這個殺人的過程,他不但要瞞著厲英良的手下,也要瞞著自己的人馬。為什麼要隱瞞?難不成他還真想活活咬死厲英良?
咬死就結了?好像也不是。厲英良永遠忘不了,沈之恆後來對自己簡直是垂涎三尺,真如餓鬼一般。
「他就像要吃了我。」他輕聲說道。
橫山瑛沒言語,心裡知道自己惹了個詭異的大麻煩。
上午時分,厲英良睡了。而在城市的另一端,米蘭醒了。
她感覺身體輕鬆,人也精神。看護婦過來給她量體溫,也發出驚喜呼聲,沒想到她恢復得這樣快,說退燒就退燒了。
米蘭靠著床頭坐了,自己擦了把臉。她剛放下毛巾,房門一開,沈之恆提著一隻保溫桶進了來。她認得他的腳步聲,這時就快樂的轉向了門口:「沈先生,早上好。」
沈之恆笑道:「早上好。我剛聽看護婦說,你今天退燒了?」
「是,我沒事了。」
沈之恆帶著一身寒氣,在門口脫大衣脫帽子脫手套。米蘭感受到了空氣中的這一絲新寒意,也聽見了皮膚和布料摩擦的聲音,是他向上擼了擼袖子。提著保溫桶走到床前坐下,他說:「還是粥。」
「好。」
沈之恆打開保溫桶,用勺子攪動米粥:「等一等啊,太燙了。」
米蘭點了點頭,同時就聽他問:「怎麼一直笑眯眯的?有什麼喜事不告訴我?」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笑:「我……我病好了,心裡高興。」
「病好了,就要回家了。」
米蘭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沈先生,等我回家了,我們是不是就不能再見面了?」
「我天天去探望一位十幾歲的大小姐,是不大合適。」
「那我去看你呢?」
「令堂會允許嗎?」
米蘭垂了頭,細脖子似乎要支撐不起她的圓腦袋。
「那我不如永遠生病。」她小聲的嘀咕。
耳邊響起了沈之恆的笑聲,然後是一隻大手拍了拍她的後背:「你沒辦法,我有辦法。不把你救個徹底,我是不會走的。」
米蘭想問一聲「真的?」,但是話到嘴邊,又沒有問。她信他,不必問。
沈之恆陪了米蘭小半天,米蘭小聲問他:「你昨天去報仇了嗎?」
沈之恆盯著米蘭,這小姑娘與眾不同,他一方面感覺她實在只是個黃毛小丫頭,另一方面又感覺她城府頗深,她認為他可信賴,他也認為她可信賴。
「大人的事,小孩子別問。」他說。
」我不是小孩子。」
沈之恆湊到她耳邊,半開玩笑,半做試探:「說了你別怕,我殺了他。」
米蘭坐在黑暗裡,如同坐在長夜中,沈之恆的聲音從天外傳來,所說的一切都和她有著相當遙遠的距離,像是異國或者異世界的事情,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怕。
但她確實是關心的,她轉向了聲音的方向:「你沒有又受傷吧?」
「我倒是沒有,只是半路受了打擾,那人沒死。」
米蘭想了想,然後答道:「算了吧,別殺啦,反正你不是也一樣沒死?」
「那是因為有你救我。」
「有我救你,也有別人救他,一樣的。」
沈之恆笑出了聲:「你說得對。不過,還是要——」
她替他說了:「保密。」
沈之恆伸手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她飛快的做了個側耳姿態,隨後抬起右手,也無聲的一捻中指拇指。
她家裡沒人打響指,方才那個動作,是她聽出來的。打了個失敗的響指之後,她抬手將長發掖到耳後,在醫院裡住了一個月,她病得只剩了一身瘦骨,頭髮逃過母親的撕扯荼毒,卻顯得豐厚了些許。
下午時候,沈之恆離了醫院。
他藏著一身見不得人的疑點,所以不使用固定的汽車夫,更願意自己開汽車。在醫院門口拉開車門,他環顧四周,有眼睛在暗處盯著他,他知道。
行走江湖,得罪人是免不了的,沒有厲英良,也會有其他仇家。他的對策是以硬碰硬、以毒攻毒。人都是欺軟怕硬的,他想現在的厲英良,應該不敢貿然的再派殺手襲擊自己了。
彎了腰上了汽車,他正要關閉車門,一個氣喘吁吁的小子忽然跑了過來:「沈先生,您好啊!」
沈之恆上下看著他,沒認出他是誰。小子穿得不賴,臉紅紅的,背著個照相匣子:「您不認識我了?我是海河日報編輯部採訪科的,我叫張友文。」
海河日報報館乃是沈之恆獨資的產業,然而他把一切事務都交給了那邊的總經理,自己平時不大過去,對這個張友文也沒什麼印象。張友文顯然就是過來向他打招呼的,打完了招呼就要往醫院裡去,他一時間起了好奇心,問道:「你是來探病,還是來採訪?」
張友文雙眼放光:「沈先生您不知道嗎?這兩天出了特別嚇人的事兒,我這一趟來,既是探病,也是採訪。」
沈之恆發現這小子說話說不清楚:「什麼嚇人的事兒?」
「天津城裡鬧妖精了,這個妖精夜裡出沒,專門咬人吸血,凡是被他吸了血的人,非死即病。我聽說前天又有人中了招,已經住進這家醫院了,所以趕緊過來採訪採訪。」
沈之恆一皺眉頭:「咬人?吸血?」
張友文正色點頭,又壓低聲音道:「都說鬧的是黃鼠狼精,黃鼠狼不就是愛吸血嗎?」
「黃鼠狼?」
「對呀!黃鼠狼吸的是雞血,可黃鼠狼如果成了精,吸雞血可能不大過癮,就改吸人血了。」
沈之恆衝著他緩緩一點頭:「這個新聞——很有意思。」
張友文告辭離去,沖入醫院大門。沈之恆關了車門,心中十分不安,吸血的妖精當然不是他,可就因為不是他,才讓他心驚。
不是他,又是誰?
心驚過後,是失控般的狂喜,狂到他在汽車裡鎮定了許久,才平靜到能夠控制手腳,發動汽車。
他這些年在生存之餘,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同類。否則他單槍匹馬的一個人,怎麼能夠應對自身越來越多的變化和謎團?
這天晚上,沈之恆在家中等來了司徒威廉。
司徒威廉是神魂顛倒著來的,因為昨天他終於如願以償,和金二小姐一同出門看了電影,看過電影又一同吃了頓大菜。他太喜歡金靜雪了,無論如何不捨得和她分開,於是他連請帶求的,又和金靜雪在勸業場一帶逛了逛。在百貨公司里,他為金靜雪買了一隻歐米茄手錶,金靜雪嫌禮太重,不肯收——她自己雖是不甚關心人間疾苦,但她知道司徒威廉只是個小醫院裡的小醫生,而她既沒打算接受他的愛情,也就不願占他這窮人的便宜。
司徒威廉恨不得下跪磕頭,將手錶強行塞給了金靜雪。沈之恆那一日開給他的支票,這回被他花了個精光,此刻坐在沈之恆面前,他把個帆布挎包往茶几上一放,心中有種空蕩蕩的滿足。
給金靜雪花錢,等於給神佛上供燒香,他可沒敢奢望自己能夠心想事成,他只是願意她身邊能有一樣小東西,是和自己有關係的。
沈之恆沒有去取帆布挎包里的血漿瓶子,而是將一份晚報扔到了他懷裡。他莫名其妙,打開晚報看了看,看到了一條大新聞。坐正身體將新聞讀了一遍,他抬頭對著沈之恆「撲哧」一笑:「你家的報紙,開始公然的胡說八道了?」
沈之恆翹起二郎腿,雙手十指交叉搭在腹部:「這是最新的新聞,不是胡說八道。」
司徒威廉嗤之以鼻:「怎麼會有吸血妖怪——」他忽然臉色一變:「莫非是你?怎麼可能?難道我還沒有把你餵飽嗎?」
沈之恆端坐不動:「我有那麼大的胃口嗎?就算有,我又有必要這樣窮形盡相嗎?」
司徒威廉探身向他,壓低聲音問道:「那,會不會是你一直找的那個兄弟?」
「不清楚,需要調查。」
「萬一真是怎麼辦?」
「那正中我的下懷。畢竟他是純種的,我是半路出家的。他應該比我懂得多。」
「可他媽和你家有血海深仇啊!」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家裡的人也早死絕了,就算有仇,事到如今也該煙消雲散了。況且那都是上一輩的爛事,和我這一輩無關。我很開明,不會搞母債子還那一套。」
「可你開明他不開明怎麼辦?你家上一輩的人把他媽害成那樣,他要是一直記仇,從天而降又咬了你一口呢?」
「那不是更好?我再糟也不過就是這樣子了,他總不會把我咬成山精樹怪。萬一他對我以毒攻毒,讓我恢復了人類之身,就更好了。」說到這裡,他對著司徒威廉一笑:「我會立刻收手,在租界裡做養老的寓公,舒舒服服的等著老死。」
司徒威廉不以為然的往後一靠:「你也太樂觀了吧?萬一他是個敗家子兒和麻煩精,認親之後就纏上你,纏你一生一世怎麼辦?」
沈之恆笑了起來:「敗家子,麻煩精,纏上我,你這說的不就是你自己嗎?」
司徒威廉往沙發里一窩,是個不服氣的樣子。沈之恆不和他扯淡,換了話題:「你妹妹是不是參加了什麼唱詩班?」
司徒威廉一點頭:「是啊,都參加好幾年了。」
「那你幫我個忙。」
沈之恆把一樁任務派給了司徒威廉。
到了晚些時候,司徒威廉告辭離去。他一走,燈火通明的沈公館就寂靜了下來,如同一座輝煌的墳墓。沈之恆坐在吊燈下,慢慢去喝那兩瓶血漿。血漿冰涼,對他來講,是甜蜜的美味。身體慢慢向後仰靠過去,他在眩暈中閉了眼睛,這一刻,他昏沉滿足,飄飄欲仙。
對鮮血的渴望,已經壓過了他的食慾和性慾。
食色,性也。很可惜,這句話對他不再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