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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報恩

2024-08-10 22:48:13 作者: 尼羅
  沈之恆是在舞會上看到米將軍之後,才靈機一動,想出辦法來的。

  米家的小姑娘救了他一命,而且她這一救和司徒威廉那一救還不一樣,她是個小盲女,而且和他素不相識,而且,據他觀察,這姑娘當真是保密到底,直到現在也沒有將那夜的事情透漏出分毫來。

  沈之恆對於這個小姑娘,嘴上不提,心裡一直不曾放下,一想到她那一日是瞞著父母、一路單槍匹馬摸索到濟慈醫院去的,他心裡就愧疚——他那一夜又疼又冷又餓,導致有些昏頭,忘了這小姑娘是個盲女,還以為她和平常人一樣,可以輕而易舉的自己查號碼打電話。

  米公館是好找的,可他記得米太太是位悍婦,況且人家小姑娘也留了話,不許他登門道謝。他也為此躊躇了幾日,幸而這一夜,米將軍給了他靈感。

  送司徒威廉回了公寓,他回家沐浴更衣,上床睡覺。睡覺之前,他習慣性的想喝點酒,可是一口威士忌含在嘴裡,他猛的嘔吐了出來。

  他的感官正在被剝奪,被他離奇的命運剝奪。他現在還維持著體面的人形,還在人類世界有著體面的身份和地位,但他知道,這一切終究也會被剝奪。最後他能剩下什麼,能變成什麼,都是未知數。死亡是最好的結果,不過是死是活,一樣也由不得他。

  閉上眼睛,他在恍惚中筆直仰臥,睡眠也在被剝奪,他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天光亮起。

  清晨時分,他睜開眼睛,舌頭在口腔里打了個轉,很好,還是堅固整齊的牙齒,並沒有生出獠牙。

  他起身下床,再次沐浴更衣,洗去身上若有若無的甜腥氣味。沈宅和厲宅有頗多相似之處,比如他也不用常駐的僕人,僅有的幾名僕人都是朝來晚走。在他下樓時,公館裡已經有了一點菸火氣——他不需要早餐,所以僕人按照規矩,每天早上都在餐廳給他預備一壺熱水和一卷報紙。至於他午餐晚餐吃什麼,反正他白天不在家,僕人看不見,也不關心,等他晚上回來了,僕人也已經下班走了。

  他進餐廳,坐下,喝熱水,讀報紙,考慮自己的投資與收益。他需要財與勢,這是他這些年裡吃盡苦頭才得出的經驗:他只有住在城堡或者宮殿裡,才能理直氣壯的保持神秘。

  下午時分,他出門上了汽車,提著大包小裹的禮物,前往米公館。

  他提前預備好了一套說辭,到了米公館,只說自己上次生病,錯過了米將軍為兒子舉辦的滿月宴,所以這次親自登門,補足禮數。雖然那兒子不是米太太生的,但他想自己這一番話沒毛病,應該不會被米太太打出去。

  進了米家的門,再設法去見米大小姐,畢竟他這禮物里也有米大小姐的一份,即便見不到她,能讓她知道自己已然痊癒,也算是對她的一份安慰。然而沈之恆沒想到,米公館內迎接他的,是米太太的嚎啕。

  米太太平日對於女兒,一點好臉色也不給,恨不得將她活活揉搓死,成天打冤家似的打她。然而一個月前,興許是她夜裡把這孩子推出去凍著,凍大發了,第二天晚上那孩子就發起了高燒。她不當回事,還衝到床前,指著鼻子讓她去死,她死了她也就利索了,自由了,也就能和米家一刀兩斷、收拾行裝回江南老家了。米蘭閉著眼睛,照例是沒有表情,甚至也沒有反應。而她如此罵了兩天,看女兒依舊高燒不退,這才承認孩子是真生了病,讓老媽子找了些西藥片給她吃。

  米蘭吃了藥,熱度時高時低,依舊是不退,終於熬到一個禮拜前,她露出了要斷氣的徵兆,送去醫院一看,醫生發現她的肺炎已經很嚴重。

  米太太成天讓女兒去死,如今女兒真要死了,她又哭天抹淚,感覺自己離不得這唯一的孩子,在醫院裡號了個昏天黑地,且摔了一跤,摔得很「寸」,差一點扭斷了腳踝。米將軍行蹤不定,完全不能指望,老媽子們把米太太抬回家中,而米太太既惦念女兒,又走不得路出不得門,心裡一急,就以熱淚和嚎啕迎接了客人。

  沈之恆見了米太太的陣勢,先是一驚,及至聽完了米太太的哭訴,他立刻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又道:「米太太你不要急,你告訴我令嬡住的是哪家醫院,我正好下午是有空的,我替你過去照應著點兒,那邊若有什麼變化,我也會立刻打電話過來通知你。」

  米太太聽聞過沈之恆的大名,所以倒是相信他的話,涕泗交流的回答:「維、維、維……」

  旁邊的老媽子替她說了:「維多利亞醫院,您到那兒一說找米蘭小姐,就有看護婦帶您過去了。」

  米太太又開始哭:「我的蘭呀……蘭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身邊就一個人都沒有了……」

  沈之恆離了米公館,心裡有些發慌。及至到了維多利亞醫院,他進了大門一問醫生,那醫生果然就給他指了路。他尋覓著上了三樓,三樓皆是高級的單人病房,大部分房間都空著,走廊里靜悄悄的。他推開走廊盡頭的病房房門向內一看,就見房內擺著一張單人病床,床上躺著個女孩,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他沒往裡走,轉身去見醫生,問清了米蘭的病情,然後才回病房。脫了大衣輕輕掛好,他走到床前,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扭頭望向米蘭,這是他第一次看清了她。

  他發現她和自己長得有點像——臉型不像,眉眼有點像。忽然俯身湊近了她,他仔細審視了她的頭髮、面孔、脖子、以及搭在床邊的胳膊。

  在她的身上,他發現了凌虐的痕跡。

  她的長髮骯髒,是不正常的稀疏,能夠看到頭皮上殘存的血痂,眉毛里藏著淡淡的疤痕,耳根下面也橫著一道紅疤,紅得醒目,是癒合不久的新傷。病人服的寬鬆袖口裡伸出她那蘆柴棒一般的細腕,手掌是薄薄的一片,皮膚青白細膩,指甲倒是潔淨的,然而也長了。

  從她這雙細皮嫩肉的手上來看,她確實是位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可是從那細皮嫩肉上的青紫瘀傷來看,她這位富家小姐的日常,似乎就是挨打。沈之恆在來之前,對米大小姐進行過種種的想像,可是千思萬想,也沒想到米大小姐過的是這種日子。抬手扯了扯領帶結,他忽然暴怒起來,甚至有些喘不過氣。握住了她一隻手,他不由自主的用了力氣——這孩子將要死了,現在是不是該輪到他救她了?

  就在這時,米蘭忽然睜開了眼睛。

  沈之恆連忙柔聲問道:「醒了?是我,你還記得我的聲音嗎?」

  米蘭怔怔的望著上方,兩隻眼睛森冷清澈,仿佛盛放著她整個的靈魂。長久的睡眠讓她有些呆滯,沈之恆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中,她一點一點的甦醒,也把這聲音一點一點的憶起。

  最後,她發出了嘶啞的聲音:「你好了嗎?」

  黑暗中又傳來了他的聲音:「好了,全好了。謝謝你,你救了我的命。」

  米蘭動了動手指,手掌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握著,在這隻大手裡,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弱與小。慢慢的抽出手來,她順著他的袖口向上摸,摸到了一條長長的胳膊,沈之恆俯下了身,於是她順著他的肩膀,又摸上了他的臉。他有飽滿的額頭,深邃的眼窩,筆直的鼻樑,隔著柔軟光滑的皮膚,她能摸出他骨頭是堅硬的,體魄也是高大的。

  真好,她想。

  這人是她救活的,他長得好、活得好,她也像是「與有榮焉」。收回手送到鼻端,她輕輕嗅了嗅,嗅到了生髮油和古龍水的混合香氣,香氣之下似乎還掩蓋著一點別的氣味,但那氣味是過分的陌生,以至於她不能將其歸類、也不會形容。

  手落了下來,她對於自己那一救很滿意,對於自己救活的這個人也很滿意,緩緩一眨眼睛,她笑了一下:「你多保重。」

  沈之恆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我自然是知道保重的,可你呢?你身上的傷是誰打的?你母親?還是有別人欺負你?」

  「我媽打的。」米蘭說道:「她活得不高興,就打我出氣。」

  「沒有人攔著她嗎?令尊米將軍呢?」

  「爸爸不回家。」

  這一段話讓她說得又平靜又漠然,像是在講述一樁十萬八千里外的舊聞,和她本人沒有關係。沈之恆先是以為她是被米太太虐待得呆傻了,可隨即又想到呆傻了的孩子,沒那個本事和膽量,自己摸索到濟慈醫院去。

  於是他又問:「那一夜,你為什麼會一個人跑到那種荒涼地方去?」

  米蘭躺在黑暗中,男人的聲音像是來自天外。她已經做好準備,要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裡死去,所以有一答一,不為那個人潮洶湧的光明世界做任何辯護和隱瞞。

  「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凍死。聽說凍死的人在臨死前,也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疼。」

  沈之恆伸手撫摸了她絲絲縷縷的長髮,垂眼盯著她的眼睛,他沉默了許久,才又說出話來:「米蘭啊,不死好不好?」

  米蘭微微蹙了眉頭,終於顯出了一點孩子相:「活著太苦了。」

  沈之恆說道:「可是現在你有我了呀,我是要向你報恩的啊!」他低頭湊到了她耳邊,說悄悄話:「我姓沈,沈之恆,『如月之恆』的之恆,記住了?我很有錢,也有勢力,現在這個世道,只要有錢有勢,就無所不能,對不對?你要是不信的話,等將來出院了,可以出去打聽打聽,我在天津衛是有點名氣的。」

  這一番話,讓他說得又像是哄慰,又像是吹噓。米蘭笑了:「那你怎麼還被仇人追殺?」

  「我那次是大意了。實不相瞞,我今天來看你,明天就去找他報仇。」他一拍米蘭的頭頂,聲音轉為低沉:「還是要保密!」


  米蘭笑微微的,感覺他又像個小父親,又像個大朋友。房門開了,看護婦探進頭來,不許沈之恆在病房裡逗留太久,只怕病人說多了話,勞神費力。沈之恆很聽話,只對米蘭說了一句「等著我」,便離了病房。

  兩個小時之後,他捲土重來,帶來了鮮花與晚餐。

  米蘭已經連著兩天沒有吃什麼,沈之恆扶她靠著枕頭半躺半坐,親自餵她吃粥。她沒食慾,不想吃,可因為對方是沈之恆,所以她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吃。

  「我派人到你家裡送過信了。」他一邊喂,一邊低聲說話:「我讓令堂這些天好好在家裡養傷,不用掛念醫院這邊,我會照顧你,令堂答應了,還對我道了許多辛苦。所以起碼眼前這幾天,你是安全的,這幾天你要好好活著,也過一過舒服日子。」

  這話太有道理了,米蘭心悅誠服——她心如死灰的時候,言談清楚利落,如今稍微的一歡喜,反倒沒話講了,就只是微微的笑,可因為依舊是前途未卜,所以她笑得很有保留,一雙眼睛依舊是清冷茫然的。

  沈之恆許久沒有和小孩子打過交道了——在他眼中,十五歲的米蘭正是一個小孩子。

  幸而這個小孩子與眾不同,身上莫說稚氣,簡直連人氣都欠奉。沈之恆和她相處了幾個小時,倒是挺輕鬆,他的話,米蘭全懂,米蘭的意思,他也都明白。除此之外,米蘭似乎是開了天眼,他和米蘭同處一室的時候,總感覺她對自己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他站在哪裡,在做什麼,她全知道。

  入夜時分,他回了家,一進門就瞧見了司徒威廉。司徒威廉坐在沙發上讀小說,見他回來了,直接對著茶几一使眼色,茶几上放著個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是他給沈之恆帶來的晚餐。

  家裡的僕人已經走了,沈之恆坐上沙發,從帆布挎包里往外拿玻璃瓶:「今天我去見了米蘭,就是米大小姐。」

  司徒威廉立刻扭頭望向了他:「人家不說不讓你去嗎?」

  「我當然有我的辦法。」他拔下玻璃瓶口的橡膠塞子,客廳里立時瀰漫開了血腥氣味。他就著瓶口仰頭灌了一大口,然後說道:「原來那是個可憐孩子,米太太不是個東西,把她打得遍體鱗傷。她自己還生了病,肺炎,住在醫院裡,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司徒威廉盯著他血淋淋的薄嘴唇,盯得饒有興味:「沈兄,其實那姑娘要是再大幾歲就好了,你可以把她娶回家,這樣她就可以逃離她媽的虎口了。」

  「胡說,你是怕她命太長,想讓她儘快被我嚇死嗎?」

  「也未必會嚇死啊,你看我不就活得好好的?」

  沈之恆看著他,忽然感覺司徒威廉和米大小姐有點像,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或者說是都有點缺乏人味。司徒威廉相貌不錯,人也活潑,可是據沈之恆所知,除了自己之外,他好像一直沒什麼好朋友——他天然的有點不招人愛。

  從司徒威廉臉上收回目光,他說道:「誰像你這麼瘋瘋癲癲的。」

  司徒威廉忽然擠到了他跟前:「沈兄,我最近博覽群書,對你的身世和來歷,又做了一番大膽的研究和推測。現在,我懷疑你是吸血鬼——」

  「別說了,我不愛聽那三個字。什麼鬼不鬼的,我看著比你更像人!」

  「那好,我換個說法,你這樣的放在西洋,應該屬於血族,血族你知不知道?專門以吸血為生,而且絕非蚊子精。」

  「滾蛋!我看著像西洋人嗎?我家祖祖輩輩都是中國人,別說西洋,南洋都沒去過。」

  「我說一句你駁一句,我說一句你駁一句,你還讓不讓我說了?」

  「你研究了我三年,沒有研究出一句好話來,今天說我是魔明天說我是鬼,我聽膩了!」

  司徒威廉扭開臉一撇嘴,長吁一口氣後又轉了回來:「那我說據我研究,你大概是位偉人,這話你愛聽嗎?」

  沈之恆又喝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子對著司徒威廉一點頭,他「咕咚」一聲咽下了血漿:「很好,就按照這個方向研究下去,我還可以提供給你一點經費。」

  司徒威廉向他一伸手:「那你現在就給,只要經費給足了,我能把你研究成真龍後裔。」

  沈之恆放下玻璃瓶子,沒理他,起身徑直出客廳上了樓。片刻之後他回了來,將張支票往司徒威廉懷裡一扔:「拿去花吧。」

  司徒威廉一把捏住了支票,喜滋滋的站了起來:「沈兄,你真好。我正好拿這筆錢去請金二小姐的客。你慢慢喝,我不打擾你,走了!」


  司徒威廉走了沒有五分鐘,又跑了回來,告訴沈之恆:「沈兄,你家大門外有兩個人,一直在路口那兒晃,也不走,鬼鬼祟祟的。會不會是你的仇家又來了?」

  沈之恆揮揮手:「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沈之恆吃飽喝足,上床睡覺。翌日上午他接到了厲英良那邊送來的帖子,中午帶著午餐和鮮花去看米蘭。陪了米蘭半個下午之後,他離開醫院,回家做了些許安排。等到傍晚時分,他自己開著汽車,前往日租界的太平洋飯店赴宴。

  太平洋飯店是座二層樓房,厲英良早就到了二樓雅間等候,沈之恆這邊一下汽車,門口就有他的手下迎了上去。厲英良從二樓窗戶伸出頭往下看,怎麼看沈之恆都是單刀赴會,身邊一個保鏢都沒有,心裡便是一動,暗想:「莫非他是嘗到厲害,要服軟了?」

  如果沈之恆肯識時務,願意服軟,那厲英良還真想再給他一次機會。縮回腦袋關了窗戶,他無端的打了個寒戰,再一抬頭,房門開了,他的手下將沈之恆請了進來。

  只隔了一天沒見,厲英良就發現沈之恆的病容消退了大半,加之西裝筆挺,簡直有了點神采奕奕的意思。登時堆出滿面笑容,他提前伸出雙手,繞過飯桌去和沈之恆相握:「沈先生,您肯賞光過來,我真的是太高興了。」

  沈之恆和他握了握手:「厲會長太客氣。」

  「別叫會長。」厲英良向他豎起一根手指,睜大了眼睛糾正:「我不是以會長的身份來邀請您的,其實我是更願意和您成為朋友。您應該也知道,我對您是仰慕已久,早就想和您認識認識,只是無緣,一直沒有這個高攀的機會。」

  沈之恆笑了一聲:「厲會長這話,我是越發的不敢當了。」

  厲英良說到這裡,腦筋忽然有點短路。接下來應該怎麼談?反正總不能直接問對方願不願意和日本人合作。沈之恆正目光炯炯的注視著他,含著一點不懷好意的笑,於是厲英良又想他一個單槍匹馬過來受死的人,有什麼資本對著自己壞笑?

  這時候,沈之恆或許是因為站得太久了,厲英良又一直定定的盯著他,好似一台斷了電的機器,所以只好主動拉開椅子,又向著上首座位一伸手:「厲會長,請坐吧。」

  厲英良這才回過了神,一轉身就近坐了,坐了之後一抬頭,他發現自己坐得不對勁,偌大的一張圓桌,處處都有座位,他偏和沈之恆緊挨著坐在了一起,兩人並肩面對著圓桌,先是一起愣了愣,隨即一起扭頭對視,沈之恆的呼吸都噴上了他的額頭。

  厲英良瞬間想要大開殺戒,殺了沈之恆滅口。

  很不好意思的起身橫挪了一個座位,他坐下了,感覺還是不對勁,他不能總是扭著臉和沈之恆談話,於是又挪了個座位,還是不對。

  他紅著臉,賭氣似的繼續挪。沈之恆挺好奇的看著他,倒要看他能挪到哪裡去。幸而厲英良並沒有挪去門外,在沈之恆對面,他坐穩當了,抬頭企圖解釋:「桌子……大了一點啊!」

  沈之恆向後一靠,坐得挺舒服:「我就說厲會長太客氣了。我們一起吃頓便飯就好,何必這樣大張旗鼓的請客?太奢靡了。」

  「應該的,應該的,不然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意。」他向著門外打了個響指:「上菜吧!」

  夥計們絡繹的送菜進來。沈之恆要了一支雪茄,自己慢慢的抽,等到菜全上齊了,厲英良讓手下關了房門,然後親自為他斟了一杯酒,隔著桌子雙手送到他面前來,桌子委實太大了,他簡直快要趴上桌面,虧他身體好,腰力過人,還能穩住。酒杯剛落桌面,厲英良忽見他向著自己一伸手。

  他心中一驚,動作一僵,沈之恆開口說了兩個字:「領帶。」

  他低頭一瞧,這才發現自己的領帶不知何時溜出西裝,險些垂進一盤乳湯鯽魚。沈之恆把他的領帶往西裝里掖了掖,然後收回了手:「小心。」

  厲英良坐了回去:「多謝。」

  沈之恆道:「我有胃病,不能喝酒。」

  「少喝一點。」

  沈之恆叼著雪茄搖搖頭:「我重病一場,幾乎喪命,好容易才死裡逃生,不能不多加些小心。」

  厲英良扶著自己的酒杯,忽然咧嘴一笑:「您不會是怕我給您下了毒吧?」

  「不會。」沈之恆隔著雪茄菸霧看他:「厲會長沒有這個必要。」

  厲英良乾笑了兩聲,沈之恆說話半真半假,又總是那麼意味深長的盯著他,讓他簡直快要精神崩潰——他最恨沈之恆這種眼神。


  敢拿這種眼神看他,可見姓沈的也許並非為了示好而來,但飯店內外都是他的手下,沈之恆孤家寡人,還能做出什麼大亂不成?

  拿起筷子讓了讓,他說道:「沈先生,請吧,我們不講客氣話了。」

  沈之恆笑微微的看著他,「嗯」了一聲,然而不動筷子。厲英良自己就近夾了一筷子炒肉絲吃了,結果發現滋味還挺不錯。一邊咀嚼一邊抬眼望向前方,圓桌上方低懸著一盞電燈,燈光照著沈之恆,他就見沈之恆似笑非笑的用牙齒輕輕咬著雪茄,同時喉結一滾,正是對著他咽了口唾沫。

  他起初以為沈之恆是餓了,但是怕自己給他下毒,所以餓著不敢吃。可是汗毛奇異的直豎起來,他又感覺沈之恆不是餓,是饞,垂涎三尺的饞。

  而且那饞的對象,好像正是自己。

  厲英良開始坐立不安,並決定不再和沈之恆周旋。今晚這人讓他不舒服至極,他忍無可忍,要對他直奔主題了。

  「沈先生。」他說道:「原來我們有過一些小誤會,我本以為我們立場不同,主義不和,是沒有機會坐在一起談話的了,沒想到今天還能有機會共處一室,邊吃邊談。您的意思我不敢揣測,但我厲某人,當真是深感榮幸啊。」

  沈之恆含笑點頭:「嗯。」

  「以沈先生的智慧,想來也能理解我的苦衷。我的差事,雖然和日本方面有些關係,但我本人並沒有做出什麼禍國殃民的壞事。而且,日本人到了中國,他什麼都不懂,若是沒有我們這些人從中斡旋,他們按照他們的規矩蠻幹,還不是咱們的百姓受苦?」

  沈之恆慢慢的一眨眼:「嗯。」

  「沈先生也同意我這個想法?那太好了。那我就斗膽再進一步,想請沈先生多體諒我幾分,在刊登有關日方的新聞、尤其是有關我們這個華北建設委員會的新聞時,能提前向我通個氣,我絕不是要干涉您的新聞自由,只不過萬事都好商量,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是不是?我也絕不會讓沈先生白幫忙的,必有厚禮奉送,以示感激。」

  沈之恆饒有興味的問:「厚禮?有多厚?」

  「您開個價,要什麼儘管說,我一定盡全力讓您滿意。」

  沈之恆笑了起來,笑得嗬嗬的,簡直有點傻氣,厲英良聽了一會兒,一時繃不住,也跟著笑了。他一笑,沈之恆卻又不笑了。歪著腦袋審視了厲英良,沈之恆用雪茄向他指了指:「我要你的命。」

  厲英良一愣:「什麼?」

  沈之恆放輕了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我要你給我償命。」

  這句話厲英良沒聽明白,但他也顧不上去明白了,憑著直覺伸手入懷,他拔出手槍對準了沈之恆:「你——」

  話未說出,他只覺手中一滑,沈之恆已然空手奪了他的槍。槍口這回瞄準了他的眉心,沈之恆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向他「噓」了一聲。

  他筆直的坐著,雙眼瞪得溜圓,大氣都不敢出。他的手下動作再快,也快不過沈之恆的一勾扳機。眼看著沈之恆起身走到了自己跟前,他只敢轉動眼珠。

  槍口抵上了他的腦袋,一隻手扯開了他的領帶。單手將領帶捲成了一卷,沈之恆低頭看著厲英良:「張嘴。」

  厲英良顫聲說道:「我賠你錢,我、我……」

  沈之恆在他打結巴時看準時機,將領帶卷子塞進了他的嘴裡。槍口頂著他的腦袋,領帶卷頂著他的喉嚨,他向後仰頭要躲,不料對方那細長手指忽然探進他的口中,將領帶卷子狠狠向內一杵。他向後一晃腦袋,乾嘔出聲——並沒有真的出聲,領帶卷子壓迫了他的喉嚨氣管,無論是聲音還是氣息,都被它牢牢堵住了。

  他在窒息之中急了眼,一隻手暗暗伸向後腰,他在缺氧的痛苦中猛的拔出第二把手槍,對著沈之恆就扣了扳機。

  「喀吧」一聲,取代了槍響。悽厲慘叫被堵在了喉嚨里,他的手指還勾著手槍,然而小臂已經彎折出了角度。他沒看清沈之恆的動作,只知道沈之恆折斷了自己的骨頭——就像折斷一截樹枝一樣,折斷了自己的臂骨。

  他疼得紅了眼睛,手槍隨即脫手落地。沈之恆把自己那把手槍擺到了厲英良面前,然後拉過椅子,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我一般不這麼報仇,有悖我做人的宗旨。可你們下手未免太絕了點,連具全屍都不給我留,害得我上個月苦不堪言,真是受了大罪。」

  說到這裡,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不堪回首啊!」

  厲英良的雙眼迅速布滿了鮮紅血絲,目光盯著桌上的手槍,他不敢動,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動,沈之恆會立刻折斷自己另一隻手臂。可是不動也沒有活路,他快要憋死了!忽然緊閉雙眼一挺身,他緊接著睜開眼睛低下頭,看到一根筷子直插進了自己的大腿。

  仿佛他的肉是豆腐做的,沈之恆拿起第二根筷子,扎進了他另一條大腿。

  他疼得抖顫起來,哭聲都被堵在了喉嚨深處。沈之恆審視著垂死的厲英良,又伸手捂住了他的頸側動脈。很久沒有嘗過新鮮滾燙的血液了,原來食慾的火一樣可以讓人慾火焚身。其實應該直接殺了厲英良,免得再生枝節,然而……

  然而他口水洶湧,呼吸急促,身不由己的,他探身湊向了厲英良的脖子。可就在牙齒接觸到皮膚的那一剎那,雅間的房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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