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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重逢

2024-08-10 22:48:13 作者: 尼羅
  厲英良走進了建設委員會的大門,一進門院子裡就肅靜了,房內的人隔著上了霜的玻璃窗,隱約瞧出了他氣色不善。李桂生還在庶務科里胡混,這時就推開門迎了出去:「會長。」

  厲英良看都沒看他一眼,只在經過之時向他一勾手指。李桂生快步跟他進了會長辦公室。接過厲英良的大衣掛上衣帽架,他端起茶壺往外走,想要出門灌壺開水沏茶。

  然而這時厲英良開了口:「站住。」

  他當即端著茶壺打了個立正:「會長有什麼吩咐?」

  厲英良在寫字檯後坐下了,後腦勺往椅背上一枕:「你是怎麼辦的事?」

  李桂生一怔:「我怎麼啦?」

  厲英良臉上沒表情,力氣全運到嘴上了,嘴唇一努一努的往外噴字:「沈之恆沒死!」

  李桂生把茶壺放到了寫字檯上,然後垂手站立,正色說道:「會長,我李桂生今天把話放這兒,他要是沒死,我把腦袋擰下來給他當球踢。我不能說我從來沒騙過人,但我敢說我從來沒騙過您。」

  厲英良壓低聲音,還是那麼惡狠狠的運著勁兒,像是要把話啐到李桂生的臉上去:「那昨天怎麼有人在法租界看見了他?連橫山都知道了,橫山大清早的把我叫過去,指著我的鼻子質問我是怎麼回事,我他媽的一個字都答不出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你現在就給我講講,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桂生咽了口唾沫,有些慌亂,但是因為底氣足,所以敢還嘴:「會長,我還是那句話,我敢拿我自己的性命發誓,沈之恆沒死我死!」

  辦公室寂靜下來,厲英良身體下滑,窩在了椅子裡盤算心事,眼珠子滴溜亂轉,偶爾掃過李桂生。李桂生梗著脖子站得筆直,因為太委屈了,所以不服不忿,竟然有了點頂天立地的勁兒。

  良久之後,厲英良又發了話:「我也知道,你犯不著撒這個謊騙我,不過橫山的部下,也確實是看到了活的沈之恆。」

  李桂生忽然問道:「替身?」

  「有必要嗎?」

  「咱們看著是沒必要,可興許姓沈的有另一層身份呢?您想要是沒人給他撐腰,他敢公開的在報紙上罵日本人?興許他上頭的人,就是想要借著沈之恆的名望,把那幾家報館經營下去,好繼續和日本人做對。」

  厲英良皺起眉頭,感覺李桂生說得不對,但若非如此,就不能解釋沈之恆的死而復生。嘟起嘴又沉默了好一陣子,末了他把嘴唇收回去,說道:「你現在就派人出去,把沈之恆給我找到。」

  李桂生答應了一聲,端起茶壺退了出去,片刻之後送了一壺熱茶進來。厲英良還窩在椅子裡出神,電話鈴響了,他魂游天外,也沒有要接聽的意思,於是李桂生尋思了一下,伸手抄起了話筒:「厲會長辦公室。」

  嗯了幾聲過後,他捂住話筒,對著厲英良小聲道:「是金二小姐,說要立刻和您說話。」

  厲英良僵著沒動,直過了半分多鐘,才伸手接了話筒:「餵?二小姐嗎?我英良。」

  說完這話,他一扯嘴角,下意識的露了個笑容,此笑容相當之勉強和疲憊,仿佛他笑著笑著就能睡過去:「哦……感謝二小姐的好意,可我不合適吧?我根本不會跳舞,二小姐不如找個男同學一起去,還能談得來……不是不是,不是那個意思,那我怎麼敢。我可以給二小姐做汽車夫,你說個時間,我送你過去,再接你回來……不是不是,真不是那個意思……那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好,好,我知道,穿西裝,明白,再會,晚上見。」

  他笑著將話筒放下,電話一掛斷,他的笑容也瞬間消失。重新窩回椅子裡,他冷著臉翕動嘴唇,無聲的罵了一句。

  打電話給他的金二小姐,是個他惹不起的女人,當然,是暫時惹不起。

  厲英良父母早亡,一個小妹妹也幼年夭折,他幾乎可以算作是孤兒出身,並且還是窮困潦倒的孤兒。他這樣的苦命孩子,照理來講,能活著長大就算成功。而把他抬舉成人、讓他有機會往上走的恩公,正是金二小姐的父親,金師長。

  厲英良認識金師長時,還是個裁縫鋪里的小學徒,成天被師傅和師兄欺凌得死去活來,全憑他忍辱負重,堅決不死,這才熬到了金家二姨太光臨裁縫鋪這一天。二姨太那時候正受寵,三天兩頭的添置新衣,非常照顧裁縫鋪的生意,厲英良身為一個好模樣的小學徒,少不得常要跟著師兄去金宅取料子送衣裳,一來二去,二姨太太便看好了他,認定他是個伶俐的小東西。偏巧那一日他到了金宅,正趕上金師長醉得面紅耳赤。金師長瞧他是個精精神神的小白臉子,便酒氣衝天的發出感慨,認為這孩子在裁縫鋪里干雜活,真是有點可惜。


  二姨太聽了這話,有口無心的湊了句趣:「那你收他做個乾兒子,提拔提拔他,他不就不可惜了?」

  金師長打了個酒嗝,正要回答,忽聽腳邊「咕咚」一聲,他低頭一瞧,只見厲英良跪了下來,衝著自己就磕起了響頭。金師長嚇了一跳,可是已經受了人家的頭,想要反悔也遲了,只好糊裡糊塗的收了這乾兒子。而厲英良自此就算是改換門庭,脫離那苦海一般的裁縫鋪,改到金宅當差了。

  金宅也不是樂土,金師長家裡一串孩子,大的小的都敢來欺負他,他咬牙忍著,橫豎是忍慣了的,而金家的少爺們再壞也不過是促狹頑劣,不似裁縫鋪里的那些傢伙心狠手辣。忍到十幾歲,他開始到金師長身邊當差,金師長私底下也會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比如說,和日本人勾結連環、倒賣煙土。這種勾當一旦暴露,金師長就逃不過一頂漢奸的帽子,所以這種差事派給誰都不放心,就只能是交給他的乾兒子厲英良去做。

  厲英良很有上進心,能力的高低姑且不提,反正確實是捨得力氣,二話不說就是干。幹著幹著,他就干出了自己的一片世界——會長一職,不是他乾爹賜給他的,是他自己從橫山瑛那裡,憑著本事爭取來的。

  金師長這些年瞻前顧後,又想要甜頭,又怕當漢奸,猶猶豫豫的,已經耗盡了日本人對他的信任。厲英良也沒有那個耐心再替他干私活了,做漢奸就做漢奸,厲英良不在乎,為了出人頭地,他不介意再認個東洋乾爹。可惜橫山瑛實在是太年輕了點,要不然,他也可以給橫山磕幾個響頭。

  金師長——現在外人都尊他一聲金將軍,雖然人是在熱察一帶帶兵駐紮著,不在他眼前;他如今也不再靠著他老人家吃飯,但父子的情分還在,金二小姐隔三差五就來騷擾他一通,支使奴才似的讓他這樣那樣,他看著乾爹的面子,雖然心裡對她煩得要死,但也發揮長處,「忍了」。

  下午,厲英良走後門離了建設委員會,橫穿胡同進入了一座小院兒。小院兒挺乾淨,裡面統共只有四五間屋子,這就是他的家。

  他光棍一條,家裡沒什麼活計,做的又是機密事情,所以沒有僱傭僕役,一旦需要人手了,就從委員會裡叫幾個人過來幫忙。燒熱水擦了把臉,梳了梳頭,他又換了一身新西裝,盡義務似的把自己收拾了個溜光水滑。最後將一條紫綢子手帕往胸前小口袋裡一掖,他走到鏡子前照了照,照的時候不動感情,完全沒有自我欣賞的雅興。晚上他要陪金二小姐去參加舞會,所以就必須穿成這個樣子,就好比如果他晚上要去參軍,也必須要換制服打綁腿一樣,無非都是按照規矩行事。再有一點,就是人靠衣裳馬靠鞍,他一到那燈紅酒綠的熱鬧場合就有點抬不起頭,要是再不衣冠楚楚的披掛上陣,那更沒臉見人了。金二小姐那嘴像刀子似的,定然也饒不了他。

  把自己打扮得無懈可擊了,厲英良出門,橫穿胡同,回到委員會,繼續橫穿院子,在委員會大門外上了汽車,直奔金公館。

  金公館外靜悄悄。

  汽車停在大門外,厲英良沒有下去的意思,然而門房裡的聽差見了他,開口就請他進門,說是二小姐發話了,請良少爺到客廳里等。厲英良聽了「良少爺」三個字,當即從鼻孔里呼出兩道涼氣,簡直感覺受了嘲諷——他算什麼少爺?誰真拿他當少爺尊重了?

  跳下汽車進了門,他邁開大步往裡走,一鼓作氣衝進了客廳。客廳里只站著個大丫頭,他對著丫頭定了定神,試圖放出幾分好臉色,然而不甚成功:「二小姐呢?」

  丫頭答道:「二小姐在樓上呢。」

  「那你讓她下來。」

  丫頭陪了個笑:「二小姐還在梳洗,說讓您多等一會兒,在這兒等也行,上樓等也行。」

  厲英良「嗯」了一聲,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她方才傳來的這句話也招了他的恨——她專愛裝模作樣的刁難他,仿佛有癮。上樓等?他才不中她的計,當真上樓去了,她必定又要甩出一筐的閒言碎語來敲打他,捎帶著還要支使他給她挑衣服選鞋襪,反正就是認定了他拿她沒辦法,她怎麼揉搓他,他都得受著。除此之外,她還要隔三差五的露一露大白腿和腳丫子刺激他,好像他厲某人一輩子沒見過女人,必會被她迷得心旌搖盪。

  厲英良不大考慮男女之事,光忙著力爭上遊了,沒功夫考慮。偶爾想一想,也是本著務實的態度,想要攀個高枝,娶個闊小姐。可饒是如此,他也完全不肯考慮金二小姐。金二小姐從小就愛欺負他,他一看見她就生氣。

  在客廳里枯坐了一個多小時,他終於把金二小姐等下來了。

  金二小姐的芳名叫做靜雪,年方二十,生得花容雪膚,堪稱是財貌雙全。她踩著高跟鞋一進客廳,厲英良就站起來了,順便掃了她一眼,沒掃清楚,只看見她肩上圍了一大圈雪白皮毛,雪白皮毛中探出同樣雪白的修長脖子,肩膀鎖骨都露著,肌膚撲了蜜粉,香噴噴的放光。


  「二小姐。」厲英良向她一鞠躬:「好幾個禮拜沒見,我還以為你回家去了。」

  金靜雪「噗嗤」一笑:「良哥哥,你現在的舉動都有點日本味兒了,見了人先鞠躬。」

  厲英良垂頭對著地面:「二小姐,我也不過是討生活而已,你行行好,就請別再拿話刺我了。」

  金靜雪一蹙柳葉眉:「喲,生氣啦?這小心眼兒又是跟誰學的?不會還是日本人吧?」

  厲英良「哼」的笑了一聲:「你真幽默。」然後他率先邁步走出了客廳:「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金靜雪說道:「慢著!」

  厲英良一回頭:「還有什麼事?」

  金靜雪向他伸出了一隻手:「鞋跟高,你扶我。」

  厲英良的目光向下一轉,這才看見金靜雪穿了一雙金光閃閃的跳舞鞋子,鞋跟高且細,只適合穿著它在彈簧地板上小規模的轉圈子,多走一步路都是受罪。

  於是他像服侍西太后一樣,一言不發的伸手把金靜雪攙了出去。及至上了汽車,他又被她的香水氣味熏出了幾個噴嚏。這噴嚏來得猝不及防,他一時來不及掏手帕,結果將唾沫星子噴到了金靜雪的肩膀上。在收到了她的幾個白眼之後,他用手帕堵了嘴,扭頭望向了窗外,氣得眼睛都紅了。

  委員會的丁秘書開汽車,把厲英良和金靜雪送去了京華飯店。厲英良起初以為是金靜雪的狐朋狗友請客,及至在飯店門口下汽車了,他才發現今晚竟是個大場面,路旁汽車停得見頭不見尾,其中好些汽車掛的還是各國領事館的牌子。舉目一望飯店的大玻璃門,門內燈火通明,他竟然發現了米將軍。

  精神登時一振,他像瞧見了獵物一般,人一興奮,好像連金靜雪都不那麼討厭了。挽著金靜雪進了大門,兩人分頭到男女儲衣室脫大衣帽子,金靜雪在女儲衣室里順便又照了照鏡子,理了理頭髮,末了轉身出了來,她發現厲英良早已等候在了前方,這樣金碧輝煌的繁華所在,往來賓客都是喜笑顏開的,唯有他孤零零的獨站著,是專心致志的乾等,沒有姿態,也沒有表情。

  於是她呼喚了他一聲:「良哥哥!」

  他如夢初醒的一扭頭,然後給了她一個假笑。金靜雪走到他面前,昂著頭展示自己這一身銀杏色的新長裙:「良哥哥,我這條裙子怎麼樣?」

  厲英良掃了她一眼,還是沒掃清楚,就覺得她亮閃閃的——露出的胸脯後背肩膀是亮閃閃,銀杏色長裙受了珠寶的點綴,也是亮閃閃。

  「好。」他回答。

  「就一個好?」

  他忽然有點不耐煩,反抗的方式是正了正臉色,以著篤定語氣答道:「是的,就一個好。」

  金靜雪白了他一眼,伸食指向著他的胸膛一戳接一戳:「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對我陽奉陰違,嘴裡說好,心裡不定怎麼罵我呢!但是呢,我臉皮厚,不怕罵,你越對我皮笑肉不笑,我越要讓你陪我跳一晚上的舞。」

  厲英良後退了一步:「那不行,不行不行,二小姐你饒了我,我跳舞是真不行。」

  「不行沒關係呀,我教你。你踩我一腳,我就掐你一下。掐你一晚上,包你能學會。」

  厲英良向著她苦笑,一邊笑一邊又哀求似的搖了搖頭。苦笑雖苦,但終究是個真笑,看著比那假笑順眼了許多。於是金靜雪決定饒他一回,一伸手挽了他,帶著他進了一樓大廳。

  金靜雪常駐天津,沒別的事業,唯一的工作就是玩,玩得朋友遍天下,一進大廳就被一群男女簇擁住了。厲英良趁機溜出了人群,想要去找米將軍打個招呼。又因為米將軍是出了名的熱愛異性,所以他伸長了脖子,專往女人堆里張望。正是翹首四顧的時候,大廳門口起了一陣騷動,是又有貴客駕到,厲英良聞聲回頭,然後就僵在了原地。

  他感覺自己是看見了沈之恆。

  大廳門口進來了一小群人,這一小群人簇擁著中間的兩位,一位金髮碧眼,西裝革履,是法租界工部局的法董福列,另一位瘦高頎長,穿墨藍色暗條紋嗶嘰長袍,烏黑短髮打了足量髮蠟,足以反射燈光——不是沈之恆,又是誰?

  厲英良無比的信任李桂生,但他也無比信任自己的眼睛。況且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已經向著那二人迎了上去:「福列先生,沈先生!歡迎歡迎!」

  法國人福列先和胖子握了手,然後胖子又轉向了沈之恆。沈之恆一手夾著半支雪茄,一手握著胖子的手搖了搖。厲英良認出了那胖子乃是大華航運公司的總經理,也依稀聽見了沈之恆的聲音——他喚了那胖子一聲「吳經理」,然後就是一串不可辨清的寒暄。


  厲英良的眼睛認得沈之恆的面貌,耳朵也認得沈之恆的聲音。他的聲音渾厚低沉,有點特色,是男人里的好嗓子。而那沈之恆握著吳經理的手,一邊說笑一邊抬起了頭,毫無預兆的,他望向了人群中的厲英良。

  厲英良還在看著他發呆,有心想躲,為時已晚。沈之恆比先前瘦了一圈,氣色偏於晦暗。含笑望著厲英良,他緩緩的一眨眼。可是未等厲英良看清他的眼神,他已經鬆開吳經理,扭頭和旁人交談去了。談了沒有幾句,這一小群人又轉身出了大廳,上了二樓。

  厲英良一直沒動,腦海中有兩個字,隨著他的心臟一起跳動,一聲一聲的迴蕩:「替身,替身,替身……」

  唯有替身二字能夠解釋當下的一切,否則他剛才豈不是見了鬼?

  厲英良不信鬼神之說,所以不相信自己是見了鬼。既然不是見鬼,而李桂生又絕不會廢物到連自己殺沒殺死人都不知道,那麼就只能說明一點:這個沈之恆是假的!

  厲英良需要近距離的瞧一瞧這個假貨,找出他的破綻來,否則今晚他將無法入睡。京華飯店三層樓全被包下了,哪一層都是衣香鬢影燈紅酒綠,他將金靜雪拋去了九霄雲外,自己一層樓一層樓的來回上下,然而始終不見沈之恆那一群人的蹤影。

  他出了一身的汗,正是心焦時,旁邊舞廳里「嗚」的奏起了音樂,聲浪一起,讓他的心焦加了倍。抬手扯了扯領帶結,他慌不擇路,在二樓走廊里一拐彎,拐進了洗手間裡。房門一關,他耳畔清淨了些,閉著眼睛長出了一口氣,他定了定神。

  來都來了,他順便撒了泡尿。擰開鍍金大水龍頭,他洗手,照鏡子,用濕手拍了拍臉,又張嘴活動活動下顎。幸而照了鏡子,要不然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緊張得咬牙切齒、面目猙獰。他本來就已經夠不得人心了,再猙獰,那還有個瞧?

  連著做了幾個深呼吸,他發揚蠻牛的精神,決定踏破鐵鞋,今晚非找著沈之恆不可。拉開門大踏步的走出去,他一抬頭,看見了沈之恆的背影。

  一瞧就是沈之恆的背影,今晚這裡舉行的是舞會,一般的賓客都是西裝打扮,穿長袍的人少之又少。背對著厲英良,沈之恆一邊抽雪茄,一邊望著前方的大跳舞廳出神。

  厲英良躡手躡腳的走向了他,皮鞋底子陷入厚地毯,一點聲音也沒有。距離越是近,他越覺得這人真像沈之恆,這人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夾著雪茄,這個姿態也是沈之恆常有的。沈之恆究竟是個什麼大人物,竟然會暗暗藏了這麼一個絕像的替身?

  他身不由己,越走越近,就在他自己也感覺近得不像話時,沈之恆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後向後翩然一轉,面對了他。

  沈之恆比他高了半個頭,對他是天然的居高臨下。嘴裡含著一口煙,他先七竅生煙似的把煙呼了出去,然後才開了口,語氣相當的和藹:「厲會長。」

  厲英良在雪茄菸霧中咳嗽了一聲,然後向後退了一步——沈之恆轉得毫無預兆,而他再不後退,就要和沈之恆貼上了。

  在臉上調出了個笑容,他回答道:「沈先生。」

  緊接著他補了一句:「我們好久沒見了,得有一個多月了吧?」

  沈之恆直視著他的眼睛:「我病了。」

  「喲。」他做了個驚訝表情:「什麼病?嚴重嗎?」

  沈之恆輕輕喟嘆了一聲:「很嚴重,差點死了。」

  然後他吸了一口雪茄,又看著厲英良鄭重一點頭,像是要強調方才那話的真實性。

  煙霧之後,他的瞳孔幽暗,以雙眼為中心,有淡淡的黑氣擴散開來。他確實是有病容,一張臉瘦得窄窄的,然而嘴唇的血色卻很足,紅彤彤的,此刻正對著厲英良的眼睛一張一合,不是說話,就是吸雪茄。

  厲英良感覺他的嘴唇有些刺目,於是向上去看他的眼睛:「不知沈先生住的是哪家醫院,醫生的醫術好像是很高明啊!」

  「不是醫生醫術高明。」沈之恆還是那麼的和藹:「是我命大。」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可以請沈先生出來吃頓便飯,就當是慶祝沈先生恢復健康。」

  沈之恆一點頭:「好啊。」

  他從來沒同厲英良說過這麼多話,更別提答應厲英良的請客。厲英良愣了愣,不知怎的,寒毛直豎,出了一後背的冷汗。頓了兩秒鐘之後,他才表示出了歡喜,表示得不大自然,有點痛心疾首的勁兒:「太好了!我對沈先生仰慕已久,早就想和您交個朋友,只是一直沒機會。這回沈先生這麼給面子,我真的是特別特別的高興——明晚如何?」


  沈之恆仰頭想了想,隨即答道:「明天我有事,後天吧。」

  「好,好,那就是後天。」厲英良有點失控,雙手合十「啪」的一拍:「後天晚上,我提前派人給您送帖子。」

  沈之恆點頭一笑:「好哇!我們後天見。」

  話到這裡,有個捲毛青年從跳舞廳里跑了出來,隔著老遠就高聲大氣的喊「沈兄」,沈之恆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對著厲英良說道:「那,我先失陪了。」

  厲英良連忙向前一伸手:「好,您請便。」

  沈之恆轉身走向了司徒威廉,抬手攬住了他的肩膀,要帶著他走回那大跳舞廳:「戰果如何?」

  司徒威廉本沒有資格參加此地的舞會,他是為了一個目標,求沈之恆把自己帶進來的。而他的目標,正是今晚大出風頭的金二小姐靜雪。自從去年偶然認識了金靜雪之後,活潑美麗的金二小姐就成了司徒威廉心中的女神。厲英良認為金靜雪十分煩人,如果金師長今晚死了,那他明早就能和她一刀兩斷。但鑑於厲英良是個奇人,故而他的評價也不能算數。在一般青年的眼中,金靜雪的美與闊就不必提了,更可愛的是她性情爽朗,愛說愛笑,簡直帶了幾分俠氣,真不愧是位新時代的摩登佳人。

  司徒威廉今晚存了一點小希望,最低是能夠遠遠的見金靜雪一面,最高是和金靜雪共舞一曲。此刻和沈之恆並肩同行,他汗津津的紅著臉,小聲說道:「我剛和靜雪說了好幾句話,她特別和氣,知道我是個醫生,還誇我厲害。」

  沈之恆側過臉看他:「靜雪?」

  「她名字就是靜雪,我叫她名字怎麼了?我又沒說什麼過分的話。」

  沈之恆一挑眉毛:「我也沒說什麼過分的話呀。」

  司徒威廉羞得面紅耳赤——他這人難得害羞,唯獨一提金靜雪就臉紅:「沈兄,你別拿我開玩笑了好不好?過了今晚,我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她了。」

  沈之恆停了腳步:「那你倒是再去找找人家,請人家出來吃吃飯,看看電影呀!難道你一輩子都只打算和她偶遇不成?」

  「那她會不會拒絕我?」

  「不知道,你去碰碰運氣好了。」

  「我怕給她留下壞印象。要不沈兄,你陪我去,你替我說。她要拒絕也是拒絕咱們兩個,要不然我緊張。」

  「我去倒是可以,可她要是同意了,你們吃飯看電影時要不要加我一個?」

  「別鬧了,我知道你沒這個閒心,我們加你你也不會去的。」

  「我們?」

  「你看你又挑我的字眼!」

  沈之恆拍拍他的後背:「好,我陪你去。我先和金小姐隨便談談閒話,談談哪家館子好,最近有什麼新片子,然後你就插話進來,問她有沒有興趣和你去下館子或者看電影,至於人家肯不肯,我就管不了了,如何?」

  司徒威廉樂出一口白牙齒,一邊樂一邊抬手滿腦袋耙了耙,把要翹起來的捲髮壓了下去。

  沈之恆當真去見了金靜雪。

  說起來,他看著也是個年輕人,然而不知怎的,和在場的所有年輕人都不是一路,也許是因為在場的年輕人都是公子少爺,而他平時打交道的朋友,都是公子少爺們的父親。

  他向來不近女色,難得會和小姐攀談,金靜雪有點莫名其妙,也有點受寵若驚。兩人斯斯文文的談了一陣閒話,司徒威廉豎著耳朵坐在一旁,相當機警的抓住了好機會,向金靜雪發出了邀請。

  金靜雪沒深想,隨口答應下來。沈之恆又坐了片刻,然後起身離去。金靜雪正犯糊塗,肩膀上忽然伸出一個腦袋:「你認識沈之恆?」

  她一扭頭,瞧見了厲英良,厲英良手扶膝蓋,撅著屁股站在她身後,只把個腦袋探了過來。金靜雪看著他,眨巴眨巴大眼睛,然後問道:「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怎麼一直沒找到你?」

  隨即抬手扭住了他的耳朵,她嗔道:「這可是你自投羅網,怪不得我!」

  厲英良感覺自己是落入了魔掌。

  他連著跳了七八支舞,跳得不好,金靜雪狠狠掐他,越掐他腳步越亂。最後他急了,推開金靜雪轉身就走,一直走到了飯店大門口,想要吹吹冷風透透氣。飯店門口有汽車絡繹開走,是有賓客開始離場。他站在門前台階上看汽車,想著這些汽車裡頭,也有等待自己的一輛。真沒想到會有今天,能有汽車,能有權力,能耍威風。

  汽車太多了,排著隊慢慢的向街口開,他給自己點了一根香菸,一邊吸菸一邊去打量每一輛汽車,隊伍末尾是一輛烏黑鋥亮的新汽車,後排車窗半掩著窗簾,燈光之下,他忽然發現窗簾之後露出半張面孔,正是沈之恆。

  沈之恆一直在看著他,已經不知看了多久。此刻迎著他的目光,沈之恆向他緩緩擺手,做了個告別的姿態。

  汽車駛離京華飯店,先送司徒威廉回家。

  司徒威廉坐在沈之恆身邊,精神是極度的興奮,一路不停的哼小曲吹口哨。又告訴沈之恆道:「沈兄,我今夜一定要是失眠了。」

  沈之恆頭靠著車窗,漫不經心:「那就明天困了再睡。」

  「我該怎麼感謝你啊?」

  「大恩不言謝。」

  「沈兄你對我真好。」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欠你的嘛。」

  司徒威廉忽然靠近了他細看:「你怎麼懶洋洋的?是不是餓了?」

  沈之恆轉動目光看了他:「我在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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