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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躲避

2024-08-10 22:48:14 作者: 尼羅
  沈之恆裝神弄鬼,大半夜的私闖民宅嚇唬婦女,心裡是相當的不好意思,幸而一夜過後,米公館靜悄悄的,可見他並沒有惹出什麼大亂子來。閱讀

  把米家的事情先放在一旁,他找到了司徒威廉,告訴他道:「我想躲一躲。」

  司徒威廉嚇了一跳:「你躲?」

  沈之恆連日本人的面子都不給,如今卻說要躲,司徒威廉還以為他是又闖了一款潑天大禍,然而追問之下,他才得知沈之恆並不是要躲什麼大人物,躲的是那個厲英良。厲英良對他實在是太感興趣了,沈之恆現在只要是出門,身後必定會尾隨兩個以上的特務,倒是並不打擾他的生活,就單是那麼跟著。

  司徒威廉埋怨起了沈之恆:「你也真是閒的,非要去和日本人做對。怎麼,你還想當個愛國志士不成?」

  「我是中國人嘛,日本人在中國囂張成這個樣子,我在報紙上罵他們幾句,難道是我過分嗎?況且又不是我造謠,我都是有證據的。」

  司徒威廉嗤之以鼻:「你還中國人——你的身份要是大白天下了,你連人都做不成,還中國人。」

  沈之恆忽然壓低聲音問道:「那我去殺了厲英良,以絕後患?」

  司徒威廉連連搖頭:「不好不好,太危險了。與其殺人,我寧願你出遠門躲一躲。」

  「好,那我去上海住一陣子,順便玩玩。」

  「那你沒了我,餓了怎麼辦?」

  「沒你當然是麻煩了點,不過也一定有辦法。不認識你的那些年,我不是也沒有餓死?」

  司徒威廉皺起了眉頭:「你不會是弄些雞鴨鵝狗貓,然後——」他雙手虛虛的一捧,低頭「吭」的空咬了一口:「——這樣吧?」

  沈之恆笑了:「差不多就是這樣。」

  司徒威廉猶猶豫豫的摸著下巴:「我回醫院請個假,然後和你一起走。」

  沈之恆聽了這話,莫名其妙:「我在上海過我的日子,吃相不好看也礙不到你的眼,你何必還要跟著我一路跑到上海去?」

  司徒威廉嘻嘻一笑:「我怕你在上海樂不思蜀,不回來了。你要是真不回來,我找誰打抽豐去?」

  司徒威廉真和沈之恆往上海去了。

  沈之恆在上海有處洋房,兩人在裡面住下了,住得還挺舒服,直等到新年過去了,天津那邊也連著發來幾封電報催促沈之恆回去參加股東大會,二人才收拾行裝,啟程回家。沈之恆在上海的這幾個月,平心而論,精神上是愉快的,就是伙食太差,讓他總感覺美中不足。司徒威廉天天跑菜市場買來雞鴨鵝,回來用針管把血抽到玻璃杯里,讓他能夠較為優雅的充飢。可禽類的鮮血終究比不過人類,沈之恆明顯感覺自己有點營養不良。

  到達天津之後,沈之恆得到了第一個重磅消息——米太太跑了!

  跑的不是米家的姨太太,是米蘭之母、正房米太太,而且這米太太不是好逃,是同著家裡的汽車夫鬧了私奔。據知情人士報告,說這米太太在年前某夜,不知是做了噩夢還是怎的,反正自稱是見了鬼,嚇得小病了一場,從那以後就叫了汽車夫到臥室門口打地鋪,因為家裡就這麼一個男子漢,米太太想要借他的陽剛之氣驅驅邪。

  米太太守了十來年的活寡,一直是行得正、走得端,如今她雖說是讓汽車夫給她值夜班,但汽車夫也是在臥室門外當差,所以家裡的老媽子們也都沒當回事,夜裡一味的死睡,就萬沒想到那汽車夫的陽剛之氣太盛,竟然突破房門,侵入了太太的寂寞芳心。米太太不過三十多歲,保養得又好,身心都還年輕著,如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想著就珠淚暗垂,覺得自己若是這樣活到老去,可真是太委屈了。

  有人說是米太太主動開房門把汽車夫放進去的,也有人說是汽車夫蓄意勾引了米太太,反正不管誰是禍首,總之米太太和汽車夫天雷勾動地火,過完新年不久,二人就帶著金銀細軟,一起失蹤了。米將軍戴了頂綠帽子,表面上十分憤怒,背地裡十分輕鬆,因為他這正房太太實在是太不招人愛了,滾蛋了正好,省得他將來還要再找理由休妻。

  米公館內的老媽子們走了大半,餘下幾個,一邊負責看房子,一邊照顧米大小姐。米大小姐這回也算是脫離了苦海,因為親娘沒了,她再不受待見,至少是沒有人敢隨便毒打她了。

  沈之恆萬沒想到司徒威廉那個鬧著玩兒似的辦法,竟然產生了如此大的連鎖反應,最終竟是救了米蘭一命。他頗想去見米蘭一面,然而司徒威廉很不贊成:「你還管她?你打算管她管到哪天去?就算報恩也沒有報一輩子的,除非你把她娶了。」


  沈之恆習慣了司徒威廉的沒心沒肺,心平氣和的給他講人情道理:「說句老實話,原來我不大敢登她家的門,因為我也怕那個米太太。現在米太太沒了,厲英良也不再騷擾我了,我想,我和她做個朋友總還是可以的。」

  「那萬一米大小姐對你發生誤會,愛上你了呢?」

  「胡說八道,她才多大,愛什麼愛!」

  「管她是大是小,反正你是男的,她是女的。」

  「你想得太遠了,誰知道我和她有沒有以後。」他一邊說話一邊點燃雪茄,說到這裡,他用雪茄一指司徒威廉:「我和你也是一樣。你總說你要管我一輩子,可我真怕沒等你老,我已經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讓你沒法管了。趁著現在還有機會,我儘量的對你好,也儘量的對她好吧!」

  司徒威廉一聳肩膀:「隨便你。」隨即又一伸手:「那你再給我點兒錢。」

  沈之恆皺起眉頭:「我又不是你老子,憑什麼——」

  「我想請金二小姐吃飯跳舞,金二小姐是個有錢的,我這邊如果排場太小,恐怕會入不了她的眼。」

  「你花了錢也落不到結果,就算人家真嫁了你,你養得起人家嗎?」

  「我不敢奢望讓她嫁我,她肯拿正眼多看看我,和我跳幾支舞,就夠我樂的了。給錢給錢,給我兩百。」

  沈之恆照例是給他開了支票,等他拿著支票走了,沈之恆也預備了一份禮物,趁著天色還早,前往了米公館。

  米公館果然是換了一番氣象了。

  先前或許是因為有著一位悲憤的女主人,米公館總有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仿佛說不準何時就要爆發出怒吼和嚎啕。如今可不一樣了,公館大門半開半掩,內外都是靜悄悄的,一位女僕提著只大噴壺,有一搭無一搭的在院子裡澆花。

  沈之恆提著禮物進了大門,向那女僕問道:「勞駕,請問你家大小姐在家嗎?」

  女僕抬起頭,還是那麼無精打采的:「請問先生貴姓,我們小姐在家是在家,可是我得先去通報一聲。」

  沈之恆答道:「我姓沈,是米將軍的朋友,也認識你家小姐。前幾個月我出門了,上個禮拜才回天津,特來拜訪你家小姐。」

  女僕「哦」了一聲,放下噴壺進門去了,不一會兒她出了來,依舊是死死板板:「沈先生,請進吧,我們小姐在客廳等著您呢。」

  沈之恆走上台階進了門,門內一個人都沒有,他記得客廳的方位,然而剛走出幾步,身後便傳來「咯吱」一聲響,是樓門被那女僕從外面關上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心裡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異感覺。前方垂著一道珠簾,簾後就是米家的客廳。隔著珠簾,他依稀看到了客廳沙發上坐著的身影,便一掀帘子進了去:「米蘭。」

  米蘭猛然站起,惡狠狠地做了口型:「走!」

  然而已經晚了。

  兩架機關槍抵住了他的左右肋下,他下意識的扔了禮物要奪槍,可沙發後頭無聲無息的站起了一人,將手槍槍口抵住了米蘭的後脖頸:「沈先生,好久不見。」

  沈之恆吃了一驚:「厲英良?」

  厲英良向他一笑:「等你一個禮拜了,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

  樓上樓下一起響起了腳步聲音,全副武裝的黑衣人湧進了客廳,原來米公館早已被厲英良的人馬占領。沈之恆的驚勁兒過去了,怒火開始燒起來——厲英良這是要幹什麼?還沒完了?他為了躲避這個人的糾纏,已經跑去上海住了好幾個月,難道這還不夠?說來說去,還是他幼稚了,他想過體面太平的生活,想儘量的不要動刀動槍殺人害命,然而他一個人想沒用,厲英良不這麼想。

  「等我一個禮拜了?」他問厲英良:「你對我還真是執著。」

  厲英良搖頭皺眉:「唉,豈止是執著?簡直就是用心良苦啊!不信你問米大小姐,自從聽說你回了天津,我就守在這裡,開始等著你來。一天天的等下去,也真是受了不少的罪啊!不過呢,受罪沒事,有結果就好,就不算我白受。是不是沈先生?」

  沈之恆低頭看了看自己肋下的槍管:「那你現在想怎麼樣?再殺我一次?」

  厲英良連連擺手:「不不不,我哪能那麼干?這回你什麼都不用做,跟我走一趟就好。」

  他向旁邊丟了個眼色,兩名黑衣人上前,手裡拿了鋼絲混皮條編出來的粗繩子。沈之恆一看這繩子的材料和規格,就知道不妙:厲英良好像真要拿他當個妖孽對待了。


  「你不必如此。」他對厲英良說:「我跟你走就是。當然,我也有個要求,就是不要傷害米大小姐」

  厲英良又向黑衣人使了個眼色,黑衣人將沈之恆反剪雙臂五花大綁,然後把他押出客廳,直奔了米公館的後門。

  客廳里寂靜下來,厲英良收起手槍,從米蘭的兩邊耳孔中各取出了個結結實實的小棉球。他也發現這女孩子的耳力遠超常人,即使是這麼堵著她的耳朵了,也依舊不能把她的聽覺完全剝奪。可堵著終究還是比不堵強,否則她能憑著聽覺逃出他的手心——兩天前逃過一次,差一點就成功了。

  取出棉球之後,他又掏出小鑰匙,打開了米蘭的手銬。米蘭一直背著雙手,手銬被寬鬆的喇叭袖遮擋了。然後繞過沙發走到了她身旁,他拉著她坐了下來。她實在是很像他的小妹妹,他如狼似虎的帶人闖入米公館,連著七八天禁錮她嚇唬她,也實在是不應該。她要真是他的妹妹,那他現在一定要握住她的手腕,揉揉手銬留給她的紅痕,可惜她不是,於是厲英良的手伸到半路,被「男女有別」四個字又攔了回去。

  「米大小姐,別害怕,叔叔就是帶沈先生回去問幾句話,絕對不會傷害他的生命。叔叔也是沒辦法,不這麼幹,就對日本人交不了差,日本人就會殺了叔叔。叔叔知道你生肺炎的時候,沈先生照顧過你,對你有恩。叔叔什麼都知道。」

  米蘭冷著一張臉:「你們真的不會殺他嗎?」

  厲英良以著哄孩子的語氣,柔聲答道:「不會的,我們也不敢呀。他有身份有地位,又沒犯法,誰敢殺他?」

  米蘭像是信了他的話,又道:「我不要你的人在我家,我要我家的人回來。」

  「別急呀。」厲英良說道:「原來留這兒的那兩個老媽子,待你太壞了,把你放到她們手裡,我不放心。你等等,等我忙過了這幾天,我另找兩個好的過來伺候你。這幾天你在家裡該怎麼過就怎麼過,他們會負責照顧你,你要做什麼事,支使他們就行。過幾天我還來,他們要是敢對你不恭敬,你到時候告訴我,我拿鞭子抽他們。」

  米蘭聽出他是急著走,而且雖然態度是一團和氣,但是在任何問題上都是堅決的沒商量,所以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她閉了嘴,心想:「我害了沈先生了。」

  她沒想是厲英良害了沈先生,想的是自己害了沈先生。沈之恆若是不牽掛她,不看望她,也不會落入厲英良的陷阱,所以不怪她怪誰?

  米蘭的肉身活在一個有著日升月落的人間世界裡,靈魂活在一個長夜不明的黑暗世界裡。

  黑暗世界裡先前只有她一個人,現在多了個沈之恆。這事沈之恆本人可不知道,是她單方面的將他吸納了進來。只有他們兩個人,所以一方有難,另一方就逃不了干係。她恨自己成了誘餌,吸引沈之恆落入了陷阱,而那製造陷阱的厲英良,卻是逍遙法外、不受怨恨與制裁。

  因為厲英良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距她是如此的遙遠,和她是如此的不相干,以至於她除了感謝那一夜他對她的一送之外,對他是完全的不愛,也完全的不恨,哪怕他忽然死在她面前了,她都不會有絲毫的動心。

  她只關心沈之恆的安危,沈之恆是她救過的,他的生命,有她的一份。

  既然有份,就有責任,她的黑暗世界裂了縫隙,一股力量正在將她推向人間的險境。她本能的有點怕,怕過之後,則是無畏。

  她連無畏都是麻木冷漠的,心中空空蕩蕩的也沒有勇氣,也沒有信念,只想著要在有生之年做一件大事,或者做兩件大事。人生大事,要麼是為自己而做,要麼是為沈之恆而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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