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恆路上被黑衣人蒙了眼睛,所以此刻環顧四周,他只知道自己是進了牢房。閱讀
牢房只有三面牆壁,餘下一面是鐵柵欄,柵欄是用鋼筋焊的,間隙狹窄,只容得一條手臂伸出。柵欄外頭是個四四方方的開闊空間,看那靠牆立著的刑架和刑具,還有牆上的斑斑血跡,可知它是個行刑之處。
四面八方都沒有窗戶,全靠著天花板上吊下的幾隻電燈泡照明,燈光雪亮,照射著柵欄之外的厲英良。將雙臂環抱到胸前,他饒有興味的向著沈之恆微笑——對著這個人,他總算是成功了一次。
沈之恆抬腕看了看時間,問厲英良:「你這算是……綁架我?」
厲英良伸頭去看他的手錶:「幾點了?」
「下午四點半。」
「謝謝。怪不得我有點餓了,這裡是五點半開晚飯。」他抬手向上指了指,神情和語氣都很認真:「伙食還不錯,也有你的一份。」
「謝了,不必。我們還是談談正事吧,比如你綁架我的目的是什麼?要命?那你現在就可以動手殺了我;要錢?那就不好辦了,我是光棍一條,外頭可沒有家眷為我去籌贖金給你。」
厲英良雙掌合十,「啪」的一拍:「不,吃飯也是很要緊的,豈止是很要緊,簡直是最要緊。」他豎起一根食指,對著沈之恆一指:「一看你就是富貴人家的少爺,沒挨過餓。」
沈之恆翻了個白眼。
他這個人處處講究,平時無論對著什麼妖魔鬼怪,都能保持風度,唯獨對著厲英良,他感覺自己的風度毫無意義。厲英良已經躍躍欲試的要向他發瘋了,他便也回敬了對方一個白眼——眼睛大,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眼眶裡一輪,能把對面的人白個跟頭。
然後他換了話題:「你的上司是誰?有話可以讓他直接對我講。我是識時務的,願意為了保命,做些讓步。」
厲英良抿嘴一笑,雙目含著一點兒滴溜溜亂轉的光,簡直有了點美目流盼的勁兒:「不急,我們還是要先吃飯,吃飽了再說。沈先生,真的,能抓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我簡直都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我不敢相信你會成為我的囚徒,真的。你不知道,自從上次一別,我滿心裡裝的都是一個你,連著好幾個月,吃不下睡不著的,年都沒過好。有句詩叫做『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寫的就是我和你啊!」
沈之恆上下打量了厲英良,發現這人是挺憔悴:「厲會長何必如此,沈某愧不敢當。」
厲英良咧嘴一笑,他熬得臉上沒了肉,臉皮薄而乾燥,隨著他的笑容聚出細紋:「沒辦法,我也是情不自禁、不能自拔。沈先生請稍等,今天我讓伙房提前開飯,我真的餓了,我要餓死了。再這麼餓下去,只怕你沒吃人,我先吃了。」
說完這話,他蹦蹦跳跳的向旁走去,牢房和刑房之間是一條長走廊,走廊兩邊似乎也是牢房,然而黑黢黢靜悄悄的,從沈之恆這個角度望過去,看不分明。厲英良興高采烈的蹦跳入了走廊盡頭的黑暗之中,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高,於是沈之恆猜測自己正身處地下,這是一座地牢。
輕輕的嘆了口氣,他想自己今晚也許要費些力氣,才能從這裡地方逃出去——別的不提,單是那些鋼筋柵欄,就夠他掰一陣子的了。
厲英良太喜悅了,不像是抓住了個仇人,倒像是擒住了一隻老虎,以至於他變成了個小學童,一路蹦蹦跳跳的穿過走廊走上樓梯,重返了地上人間。
地牢的入口,藏於一座灰色小樓的第一層。
小樓位於日租界,四周森嚴壁壘,有衛兵輪班巡邏守衛。它是華北駐屯軍在天津新設的特務機關,對外沒有正式名目,因為樓內的最高領導者是橫山瑛機關長,所以此地被外界簡稱為橫山公館。
橫山瑛此刻人在北平,厲英良通過長途電話向他報告了今日的戰功。對於厲英良那種守株待兔式的抓捕方法,橫山瑛本來是不抱希望的,如今忽然聽到了勝利消息,他真恨不得一步趕回北平,但因沒有那樣長的腿子,故而他先下達命令,讓厲英良和特高一課的黑木課長合作,先著手調查沈之恆的底細。
厲英良聽聞機關長讓自己和黑木課長合作,深感榮幸,因為黑木課長雖然只是位二十多歲的女郎,但戰功赫赫,乃是一位有名人物。她十二三歲時就到了中國,在黑龍江齊齊哈爾一帶縱橫捭闔,人送外號卜奎之花;後來她轉到華北活動,常年浪跡於河北一帶,又被贊為保定麗人。她是去年下半年才被軍部調入橫山公館的,厲英良和她接觸了幾次,唯一的感覺就是她人挺好,說話辦事也總是那麼的清楚和氣,如果把她和橫山瑛調換一下位置,厲英良覺著,她大概也能勝任。
小樓後方有一排平房,是橫山公館的食堂與宿舍。厲英良飽餐了一頓,一出門就遇到了黑木課長。
黑木課長,全名是黑木梨花,若論樣貌,並不是什麼勾人心魄的美女蛇,瞧著更像鄰家的大妹妹或者小姐姐,剪著烏溜溜的齊耳短髮,長得清秀親切,讓人一見便有好感。厲英良對日本人一貫是又敬又怕,唯有黑木梨花能讓他放鬆下來,這是她的本事,她就是招人愛,就是和誰都能交上朋友。他自知永遠趕不上她,所以對她很服氣。黑木梨花也剛收到了橫山瑛的命令,這時就停在了厲英良面前,也不講那文謅謅的官方語言,直接笑道:「厲會長,我剛接聽了機關長的電話,你真厲害,恭喜你。」
厲英良也笑了:「不敢當不敢當,我也是運氣好。機關長讓我接下來和黑木課長合作,還請課長多提點幫助我。」
黑木梨花笑了:「你太客氣,什麼時候開始審?」
厲英良猶豫了一下:「課長還沒有用過晚飯吧?」
「我吃過了,下午出去下館子了,這不剛吃完回來?」
「今晚恐怕要熬夜,課長還是多吃點為好。」
「那倒沒事兒,我屋裡還有吃的呢,真餓了上樓墊巴幾口就是了。」
厲英良聽了對方這富有關東風情的語言,也笑了:「那好,其實今晚未必需要課長出手,要是沒什麼大進展的話,課長就早些去休息,養精蓄銳,等我支持不住了,課長再出馬也不遲。」
兩人說到這裡,達成共識。厲英良讓手下一名特務端了一托盤飯菜,然後和黑木梨花一起回了地牢。
穿過地牢長長的走廊,隔著一面鋼筋鐵柵的牢門,他和沈之恆又見了面。
沈之恆靠著牆壁席地而坐,聞聲抬了頭。厲英良總聽外界誇獎沈先生「風採過人」,可因一直視他為眼中釘,不是忙著恨他就是忙著殺他,始終不曾注目過他的風采。如今總算有了一點閒心,他和沈之恆對視了,發現這人名不虛傳,確實是有幾分英氣,也有幾分文氣。他闖蕩江湖這些年,斗的人多了,還真沒遇過這麼體面的對手。對手強大,他自然也弱小不到哪裡去,而這麼體面的對手終究還是成了他的手下敗將,更加證明了他如今的權勢與力量。
此時此刻,沈之恆成就了他,讓他志得意滿,甚至飄飄欲仙。這一點沈之恆不知道,但他知道。
把飄浮了的心靈往下壓了壓,厲英良說道:「沈先生,請允許我向你介紹一下,我身邊的這位女士,就是特高課第一課的黑木梨花課長。」
沈之恆沒起身,也沒言語,單是向著黑木梨花一點頭,算是頷首致意。黑木梨花回以一笑:「沈先生,久仰大名了。」
沈之恆沒理她。
厲英良一聲令下,走廊內的衛兵走過來蹲下去,打開了牢門下方的一把鎖頭,鎖頭鎖著一扇四方小門,打開來和狗洞差不多大。厲英良身後的特務彎腰將手裡那一托盤飯菜送進去,衛兵隨即又將小門鎖了上。
厲英良又開了嗆,聲音是懶洋洋的沙啞:「沈先生,晚飯來了,是——」他垂眼辨認著飯菜內容:「大米飯,魚,青菜炒肉,和醃蘿蔔。不算豐盛,但足以保證你的營養。請吧,不要客氣。」
沈之恆說道:「你非法囚禁我,我要向日本大使館提出抗議。」
厲英良拐著彎的「哎」了一聲,喜氣洋洋的表示不贊成:「沈先生你看你又耍大爺脾氣,這裡是日租界,施行的是日本法律,你在日租界太平洋飯店殺人未遂,觸犯了日本法律,那麼我奉日本人的命令,把你逮捕起來,這怎麼能叫非法囚禁呢?」
「你不是日本警察,更無權在英租界執法,我要絕食抗議。」
厲英良雙手握住鐵欄,挑起一條眉毛:「那你就絕。」
黑木梨花含笑旁觀,一直不說話,似乎真是慕名而來,只為了看看這個沈之恆是何許人也。看過了,厲英良這裡又還不需要她的幫助,她便離去了。
厲英良和沈之恆耗上了。
架起一隻大號強光探照燈,他將牢房照得通亮,然後讓士兵搬來躺椅和桌子,自己就仰臥在燈後休息,兩隻眼睛時不時的瞄一瞄沈之恆,倒要看看沈之恆能體面到何時——你可以不吃不喝,但你總不能把屎尿也一併免了,厲英良不信沈之恆能把自身的上下通道一起封閉,遲早有他開口求人的時候。
如此熬到半夜,厲英良實在是熬不住了,於是把李桂生叫了過來值班,自己就在躺椅上仰著睡了一覺。一覺醒來,他揉著眼睛問道:「幾點了。」
李桂生答道:「會長,都早上八點多了。」
厲英良立刻站起來衝到了牢房門前,沈之恆正在探照燈的強光之中來回踱步,他仔細的審視對方,結果發現這個沈之恆依舊是衣冠楚楚,衣服連道多餘的褶子都沒有,一頭短髮也還是一絲不亂,昨天什麼樣,今天還是什麼樣。
厲英良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眼睛,連著勞累了好些天,昨晚又熬到了半夜,他簡直懷疑自己的兩隻眼睛要被眼屎糊了住。而沈之恆停下腳步望向了他,冷漠的,詫異的,仿佛他是個什麼下流東西,沒理由的出現在他上流的視野中,以至於令他頗感意外。
厲英良最恨他這種目光。牙齒格格的磨了幾磨,他紅著眼睛冷笑:「沈先生,昨夜過得如何?」
沈之恆收回目光,繼續踱步:「沒話找話,無聊。」
他輕描淡寫的頂了厲英良一句,沒想到厲英良神經敏感,險些被他這句話活活羞辱死。鮮血轟然湧進了厲英良的腦子裡,他氣得手都哆嗦,恨不得立刻把沈之恆拉出來大刑伺候。不抽飛了他一層皮,他不姓厲!
但他不敢貿然放出沈之恆,所以強定心神忍氣吞聲,只對著沈之恆繼續冷笑:「好,你境界高,我無聊。請繼續高下去吧,我倒要看看你能高到哪一天。」
然後他走了。
沈之恆認為自己確實是境界高。
他常年只琢磨和研究自己,對於外界的人和事,他像個老油條似的,一切以敷衍為主,很少特意的去愛誰或者恨誰。厲英良都要殺他了,他除了覺得對方麻煩之外,也沒有非報仇不可的執念。哪知道他不執著,厲英良執著,竟然對他糾纏不休,還對個盲了眼的小女孩下了手,這就讓他也生出了恨。恨中有怨,是怨恨的恨。因為他含怨已久,一股怨氣沒個目標,專等著附到恨上,求個發泄。
他稍微的有點餓,但還不至於讓他亂了方寸。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不知道上面的情形,最怕的是下面是虎穴,上面是龍潭,幸而走廊內的衛兵都是配了槍的,而他奪槍很容易。厲英良似乎是上樓吃早飯去了,吃吃吃,這人就知道吃,臨走之前還給他加了一盞探照燈,仿佛是想用強光刺瞎了他。不過這一招確實是有效,他無精打采,當真是被那燈照得發昏。
有個青年隔著牢門向他開了口:「哎,沈先生?」
他聽厲英良喚過這青年,記得他仿佛是姓李,但是名字一定是桂生。他不理睬李桂生,因為懶怠抬頭去面對強光。
李桂生又道:「我們會長對你沒壞心眼,就是想知道那一夜你為什麼沒死。你實話告訴他不就得了?何必留這兒受這個洋罪呢?」
沈之恆把這小子的話當做耳旁風,心裡暗暗籌劃著名今夜的出逃事宜。本來昨夜就該逃的,沒想到厲英良竟然堵著門守了他大半夜。昨夜沒逃成,今夜便是最後期限了,因為他越來越覺得餓。
中午,厲英良歸來。
他洗了個澡,剃了個頭,換了一身淺灰色嗶嘰獵裝,非得這麼著,他在沈之恆面前才能重拾自信。讓衛兵開小門取出了昨天送來的那一托盤飯菜,他把雙手往衣兜里一插,向著沈之恆的方向一彎腰一探頭,叫狗似的叫:「喂!還在絕食?」
他叫得十分歡快,讓沈之恆下意識的抬了頭,隨即又抬手一擋眼睛:「厲會長,你到底是有多喜歡看我,以至於要架起探照燈晝夜照著我?」
厲英良搖頭擺尾的一咂嘴:「嘖!沈先生是貴人,平時想見一面都難,如今好容易有機會了,我還不得儘量的多瞻仰瞻仰?」
這話說完,厲英良忽然發現沈之恆一步邁到了自己眼前,並且還從柵欄間伸出了雙手。慌忙向後一躲,他變了臉色:「你幹什麼?」
沈之恆攤開雙手:「怕你瞻仰得不夠清楚,所以走近一點。」
厲英良呵斥道:「少耍花樣!手收回去!」
沈之恆收回雙手,這回知道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可怕程度。
厲英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隔空一指沈之恆,他點頭冷笑:「行,姓沈的,都到現在這個時候了,你還敢耍我。耍吧,沒關係,今晚兒機關長就回來,我不治你,我讓日本人治你。日本人急了眼,自然會把你大卸八塊,你不是會死而復生嗎?好,很好,這回我讓你就在我眼皮底下復生,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牢房空曠,他的聲波來回碰壁、嗡嗡不絕。沈之恆在光與聲的雙重刺激下,也有些心煩意亂。他終究還是具有人類的弱點,現在不是他煩亂的時候,可他確實感覺自己瀕臨失控。探照燈像兩輪太陽一樣,光芒萬丈的烘烤著他,這時候如果能喝到一瓶冰涼的鮮血,他或許還能鎮定下來。
轉身背對了厲英良,他抬手解開了西裝紐扣,脫了上衣隨手一扔,然後轉過臉,給了厲英良一個側影:「我要喝水。」
「沒有!你既然是要絕食,那我就讓你絕到底。」
「給我一杯水,否則在場諸位,包括你,都不會有機會活到今晚。」
厲英良瞪著沈之恆的側影,又冷笑了一聲:「嚇唬我?」
笑過之後,他依舊瞪著沈之恆,瞪了好一陣子,末了,他扭頭說道:「桂生,給他一碗水,用鐵碗,別用瓷的。」
李桂生找了個小搪瓷缸子,給了沈之恆一缸白開水。沈之恆將水一飲而盡,然後將搪瓷缸子從柵欄間遞了出去。
探照燈並未熄滅,一個小時後,沈之恆解開了領帶以及襯衫領口,並嘆了口氣。
厲英良非常珍惜沈之恆流露出來的這點狼狽相,為了進一步的刺激沈之恆,他讓李桂生端來了一份高級飯菜,飯菜是新從館子裡買來的,色香味俱全,一樣一樣的擺在托盤上,通過小門送進牢房。厲英良站在一旁,要看沈之恆面對美食,會是如何的天人交戰。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沈之恆見了飯菜之後,竟是立刻後退了一步,像是猝不及防,被飯菜嚇了一跳。
然後他就和飯菜保持了相當的距離。據厲英良觀察,他對待食物的態度,不像是絕食者常有的克制,倒像是發自內心的厭惡。
飯菜放涼了,端出去,厲英良讓李桂生從食堂里拎來了二斤生牛肉。生牛肉紅鮮鮮的,被他扔進了牢房裡:「這兒沒有活人給你吃,吃點生肉湊合一頓吧!」
沈之恆垂頭坐在牆角,手臂架在支起的雙膝上,他把臉埋進了臂彎里,沒有反應。厲英良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失望,還是應該鬆一口氣。他之所以對沈之恆念念不忘,完全是因為沈之恆疑點重重,有妖魔鬼怪的嫌疑;然而依著本心,他其實更希望沈之恆只是個普通的人。
是人,是租界裡的富豪,是社會上的名流,是和他勢均力敵的同類,是他可擊敗和征服的對象。他又不是道長天師,降服一隻妖怪不會給他任何快感,他所追求的,乃是人世光輝。
很矛盾的,厲英良繼續觀察著沈之恆,正當他想下令將那塊牛肉取出來時,黑木梨花到來:「厲會長,機關長回來了。」
厲英良立刻做出驚喜表情:「哎喲,太好了,我這就上去迎接。」
黑木梨花笑道:「不必,機關長已經親自下來了。」
走廊里響起了一隊足音,整齊劃一,由遠而近,讓沈之恆也抬起了頭。厲英良終於關掉了一盞探照燈,讓他的眼前暗了些許,空氣似乎也隨之清涼下來。
他此刻是真的餓了,餓得好像胃裡著了火,燒得他昏頭昏腦。走廊里咔嚓咔嚓的響了兩聲,是厲英良和黑木梨花一起打了立正,而在「機關長」的問候聲中,有人停在了牢門之外,正是橫山瑛。
橫山瑛戎裝筆挺,彬彬有禮:「沈先生,你好。敝姓橫山,橫山瑛,是本機關的機關長。」
沈之恆站了起來,力氣是有的,虛弱的是頭腦。恍惚著向前走去,他一方面想著如何與對方談判,一方面又痴痴的盯住了對方的脖子,不能移開目光。他想自己可以拿這個橫山瑛做人質——只要能夠碰觸到這個人,他就一定能夠制住他。制住他,然後……
然後,他的眼前不停閃爍著傷口與鮮血的畫面,讓他簡直無法繼續思考。
在牢門前停下來,他抬起雙手,各攥了一根鋼筋柵欄,同時聽見自己輕飄飄的說了話:「原來這位就是橫山機關長。」
橫山瑛上下打量著沈之恆,心裡很不安。沈之恆看起來是非常的正常,比絕大多數人都更有人樣,如果他其實只是個身手過人的功夫高手,卻被自己當成了妖怪對待,豈不是太愚蠢太滑稽?
這時,沈之恆向他伸出了一隻手:「橫山先生,幸會,只不過沒想到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會是在這種地方。」
他的語言和舉止都是文質彬彬的,橫山瑛不假思索的想要和他握一握手,然而右手剛剛抬起來,厲英良忽然伸手一攔,幾乎是喊了一聲:「機關長小心!」
橫山瑛一驚,厲英良也意識到自己這一嗓子太過孟浪,連忙壓低聲音解釋道:「他畢竟是個危險人物,機關長還是小心為上。」
橫山瑛聽了這話,倒是深以為然。重新轉向沈之恆,他說道:「我聽聞,沈先生擁有不死之身。」
沈之恆慢慢收回了手:「荒謬至極。」
橫山瑛笑了笑:「是的,也許是荒謬的謠言,但敝人心中確實是好奇得很。可惜今日太晚了點,不宜再做長談。還請沈先生好好休息一夜,明朝清晨,敝人再來向沈先生請教。如果我們談得投機,那沈先生也不必留在這裡了,我願和沈先生交個朋友,請沈先生到寒舍喝幾杯酒。」
說到這裡,他直視了沈之恆的眼睛,他又點了點頭:「夜很長,沈先生可以好好的考慮一下,是要與我為敵,還是與我為友。」
然後他轉身離去。
黑木梨花把厲英良拉到一旁,低聲囑咐了幾句。與此同時,沈之恆莫名其妙的站著,倒是很有意外之感。根據厲英良下午那一番恐嚇推測,他還以為橫山瑛今夜會對自己大動干戈,孰料那人只撂下幾句淡話便走了,又要留他餓上一夜。可他前幾個月住在上海,已經是活得營養不良,回到天津沒有幾天,還處於一個饑渴交迫的時期,這個時候連著餓上他兩天兩夜,豈不是要往瘋里逼他?
這時厲英良按照黑木梨花的囑咐,把餘下那盞探照燈也關閉了。走到牢門前,他對沈之恆說道:「最後一夜,最後的機會,你好好考慮吧。」
厲英良和黑木梨花一起撤了,只留下了幾名衛兵在走廊里站崗。
沈之恆當真的考慮起來,考慮的結果是自己得逃,而且就在今夜。今夜逃了,回家吃飽喝足沐浴更衣,明天還是天津衛里的沈先生。日本人不會再有偷襲他的機會,他也會儘快送厲英良這個大麻煩上西天。若是今夜不逃,那麼到了明天後天,自己的情形會惡化到什麼程度,就不堪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