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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可怕

2024-08-10 22:48:15 作者: 尼羅
  午夜時分,沈之恆動了手。閱讀

  下方那個送飯送菜的四方狗洞,不足以讓他通過,於是他站在柵欄式的牢門前,雙手各抓住了一根鋼筋,決定直接採取最笨的方法越獄。

  他氣運丹田,咬緊牙關,手背漸漸浮凸了青筋,手指關節也緩緩的泛了白。相鄰著的兩根鋼筋一點一點的扭曲變形,擴出了一個可以容他探頭出去的空隙。

  然後,他就當真把腦袋伸了出去。

  腦袋先探出去了,肩膀和胸膛也隨之擠出去了,他吸氣收腹提臀邁腿,無聲無息的出了牢房。而與此同時,走廊一端的兩名日本兵還在半閉著眼睛犯困發呆。

  沈之恆左右看了看,然後走向了那兩名士兵。士兵之一最先發現了他,發現了,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於是連連伸手去推同伴,而等第二名士兵望向他時,他已經走到了二人面前。

  兩名士兵後知後覺,慌忙一起端起了步槍,用日語吼著讓他止步。他們吼他們的,沈之恆忙沈之恆的,將最近的一根槍管往自己懷裡一拽,他的力量與速度都超乎尋常,士兵只覺手中一滑,步槍已被沈之恆奪了去。而沈之恆掄起步槍劈頭砸下,先在那士兵的天靈蓋上砸出一聲悶響,隨即步槍橫掃出去,直接敲中了另一士兵的太陽穴。兩名士兵一聲不吭的倒做一堆,並沒有見血,然而頭顱全變了形狀。

  雖然沒見血,可沈之恆還是受了誘惑,他知道他們的體內儲存著溫暖鮮甜的血液,只要尖牙輕輕刺破皮膚,鮮血就會湧入口腔,滋潤他的腸胃,匯入他的四肢百骸,讓他在極度的愉悅之中昏迷失神。

  口水順著嘴角留下來,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簡直是靈魂出竅,這齣竅的靈魂使盡渾身解數,硬把他的肉身從那兩具屍首前拽了開。背對著屍首向前走了幾步,他眼不見心不煩,神智隨之恢復了些許。打開了步槍的保險,將子彈也上了膛,他走向了走廊另一端。

  那是厲英良等人離去的方向,盡頭一定通著出口。

  一手提著步槍,一手用力一擦嘴角的口水,他需要立刻離開此地。垂涎三尺的他太不體面了,太沒有人樣了,他知道自己有多容易退化成一隻嗜血的野獸,也正是因為知道,所以他開始恐慌。大步走到走廊盡頭,他一邊拐彎一邊舉起步槍,對著前方靠牆站崗的日本兵開了火。

  一名士兵應聲而倒,他隨即調轉槍口,接連開槍。餘下的三名士兵倒下兩人,僅存的一個活口負了傷,大聲呼喊著向他開了火。他側身躲過了兩槍,然後用最後一粒子彈斃了對方。

  電燈光下,前方就是向上的水泥台階。沈之恆扔了空槍,從屍首懷裡撿起了一支新步槍。新步槍的子彈是滿的,槍口上了刺刀,槍管黏膩,沾了鮮血。他提著步槍衝上台階,台階盤旋向上,越是向上,空氣越涼,證明他走對了路,然而冷空氣已經無法給他降溫,他心跳劇烈,肺腑翻騰,像是腸胃將要被胃酸溶解。血腥氣味終究還是刺激了他,他不能再耽擱了,他得趕緊逃。

  忽然,他停了下來。

  上方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音,和聲音一起逼近的,是清涼的夜風——地牢的大門開了,有大隊的人馬衝下來了!

  沈之恆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搖晃著轉身靠了牆壁。憑著餘下的一點理智,也憑著生存多年的一點經驗,他卸下刺刀握了住,然後彎腰輕輕放下了步槍,又脫了腳上的皮鞋。

  無聲無息的沖向上方,在衝過了盤旋的兩層樓梯之後,他和列隊跑步下來的日本兵迎頭相遇。打頭的日本兵見了他,只發出了一聲驚呼,就被沈之恆一刀抹了脖子。

  狹窄昏暗的螺旋樓梯上,立刻大亂。

  沈之恆要速戰速決的殺出一條血路,然而蜂擁而下的日本兵也不是吃素的。近戰肉搏之中,士兵的步槍全都沒了用武之地,有那動作快的,也火速卸下刺刀扔了步槍,要打一場白刃戰,可同伴的屍首栽過來阻礙了他的動作。他推開屍體正要揮刀,沈之恆已經和他擦身而過,順便回手一刀扎透了他的脖子。

  然後他手一松,是沈之恆把砍鈍了的舊刀留給了他,接管了他剛卸下來的新刀。

  地牢之外,站著橫山瑛和厲英良。

  橫山瑛讓沈之恆今夜「好好考慮」,他自己也並沒有回家高臥,當地牢內隱隱傳出槍聲時,他正在和厲英良開小會。

  厲英良一直提防著沈之恆越獄,早在地牢門外安排了士兵值班,所以地牢內一有異動,他立刻就和橫山瑛沖了過來,而牢門打開,荷槍實彈的士兵也立刻就沖了下去。此刻他和橫山瑛並肩而立,他是緊張的攥了拳頭,橫山瑛則是微微的皺了眉頭——下去的那支小隊若不是沈之恆的對手,自然是後果可怕;可沈之恆若是被那支小隊重新押回牢房了,又會讓人感覺失望。和厲英良的想法正好相反,橫山瑛認為沈之恆最好是個奇人異士,甚至不是人也可以,否則橫山公館這樣大張旗鼓的把他誘捕了來,屬於殺雞用了宰牛刀,未免有些可笑。


  兩人各懷心思的凝視著地牢大門,這凝視並未持久,因為地牢之內很快就傳出了慘叫聲音。

  那是此起彼伏的慘叫,悽厲攝人,仿佛源於地獄。血腥氣息像一朵潮熱沉重的雲,從黑洞洞的大門之內飄逸出來。橫山瑛變臉失色,厲英良則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不對勁,機關長,他是不是要殺出來了?」

  橫山瑛任他抓著,緩緩舉起了一隻手。

  後方待命的機槍班小跑上前,架起輕機槍瞄準了地牢大門。與此同時,地牢大門內,出現了一個血色人形。人形的面貌模糊不清,血珠子順著他的發梢滴滴答答,他拖著兩條腿向外走,一步一個血腳印。

  厲英良猛然抓緊了橫山瑛的手臂,幾乎是尖叫出聲:「沈之恆!」

  橫山瑛一揮手,兩架機關槍同時噴出火舌,打得沈之恆隨之向後一仰,順著樓梯滾了下去。

  橫山公館的牆壁極其堅硬,跳彈傷人不是玩的,所以沈之恆一消失,輕機槍也立刻停了火。橫山瑛扭頭看了厲英良一眼,厲英良圓睜二目,還抓著他,於是他安撫似的,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了,沒事了。」

  這是橫山瑛第一次對厲英良百分之百的滿意,厲英良沒有胡說八道,橫山公館也不會蒙羞,他們當真是抓回來了一個——一個——

  橫山瑛不知如何描述沈之恆,即便沈之恆當真只是個人,那麼也是人中的超人,不枉橫山瑛為他勞師動眾一場。把今夜值班的黑木梨花叫了過來,橫山瑛讓她負責守衛工作,自己則是集合了一隊士兵,要親自下地牢。黑木梨花欲言又止,仿佛是想要阻攔,但終究還是沒有說話,厲英良則是緊跟了橫山瑛——他為沈之恆費了這許多心血,如今終於到了真相大白的時刻,他寧可冒險,也不捨得缺席。

  然而剛一邁進地牢大門,厲英良就有點後悔了。

  空氣是潮的熱的,地面是濕的滑的,台階又是陡峭狹窄,他們簡直無法摸黑下樓。橫山瑛讓士兵打開了手電筒,光束滑過牆壁樓梯,是八個字的景象: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橫山瑛面不改色,將攔路的屍首一具具踢開。屍首不是咽喉割裂,就是頭顱粉碎,灰白腦漿迸濺在樓梯一側的牆壁上,混合了鮮血緩緩向下流淌。

  樓梯上沒有沈之恆,下了樓梯進了走廊,橫山瑛還是沒有找到沈之恆。

  地牢是橫山公館自設的秘密牢房,規模不大,格局簡單,下了樓梯順著走廊一路走下去,拐幾個彎就能走到底,沒有岔路。橫山瑛單手握槍,每走一步都加著小心。這座地牢里向來不缺少血火與亡魂,可即便如此,它也從未像今夜這樣恐怖過。

  並且是過分的寂靜。

  厲英良一邊跟著橫山瑛前行,一邊暗暗計算著沿途屍首的數量。樓梯上的屍首除暫且不計,他在第一段走廊內看到了四具,拐彎之後,前方走廊盡頭又躺了一具。走著走著,他忽然和橫山瑛一起停了下來,因為意識到身邊就是關押過沈之恆的牢房。

  橫山瑛撼了撼那變了形的鋼筋,和厲英良對視了一眼。厲英良面色慘白,雙眼泛紅,像是太興奮,也像是太恐懼。

  橫山瑛沒說話,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和厲英良一樣,也是太興奮,也是太恐懼。

  讓兩名士兵端槍開路,他帶著小隊走過這一段走廊,又拐了彎。

  然後他看到了沈之恆。

  沈之恆,也就是他們先前所見的血色人形,正懷抱著一具屍體跪在地上。深深的俯下了身,他埋頭在那屍首的頸側,正在大口大口的吮吸。

  橫山瑛和厲英良,以及士兵們,一起屏住了呼吸。

  地牢安靜到了極致,沈之恆那咕咚咕咚的吞咽聲音顯得無比清晰,幾乎震動人心。而他不抬頭,對面的人也不敢動。

  長久的吮吸和痛飲過後,沈之恆忽然緩緩昂起了頭。

  以橫山瑛為首,這邊的眾人一起倒吸了一口冷氣。然而在他們做好了戰鬥準備之後,沈之恆保持著那個昂首跪坐的姿態,卻又不動了。

  一盞電燈懸掛在他正上方,昏黃燈光籠罩了他,短髮血淋淋的凌亂,他上半張臉血跡斑斑,下半張臉則乾脆是徹底的赤紅。微微張了嘴喘息著,他一雙眼睛半睜半閉,顯出了清晰的雙眼皮痕跡,和同樣浸了血的、沉重的睫毛。

  雙手緩緩鬆開,屍首順著他的大腿滾落到地。所有人都看出了他此刻的失神與眩暈,厲英良輕聲開了口:「機關長,就是現在,抓住他。」

  橫山瑛舉槍瞄準了沈之恆,同時帶頭邁步走向了他,可未等他們走到近前,沈之恆的眼珠忽然轉動了。


  他望向了橫山瑛,又望向了厲英良,然後,他搖晃著站了起來。

  他先前跪坐著,沒人看出他的異樣,如今他站起來了,眾人才發現他腹部插著一把刺刀。那把刺刀幾乎要扎透了他,他卻仿佛是無知無覺。

  厲英良先前所懷疑的,如今都被證實了。他在巨大的恐懼中哆嗦起來:「機關長,他是不死的……我沒有撒謊,你看他真的是不死的……」

  橫山瑛開了槍。

  子彈打穿了沈之恆的胸膛,讓他向後猛的一晃。晃過之後站穩了,他看著橫山瑛,如夢方醒似的,睜開了眼睛。

  厲英良打了個冷戰,依舊是出於直覺,他猛的沖向橫山瑛,抱著他就地一滾。鮮血飛濺到了他的臉上,是沈之恆在一瞬間沖了過來,抓住了橫山瑛正後方的士兵。周圍眾人嚇得發了狂,掄起槍托拼命的去砸沈之恆,而沈之恆手中的士兵歪著脖子,頸動脈已被咬開,鮮血直噴到了天花板上。

  橫山瑛扶牆爬了起來,爬起來之後又彎下腰去,瘋了一般的找手槍。幸而就在這時,黑木梨花來到。

  黑木梨花早就覺得橫山瑛的行動有些貿然,所以自作主張的趕來支援。而她的方法也真是高明——以著捕捉猛獸的方法,她命人張開一面鋼絲大網,將沈之恆以及沈之恆懷中的士兵,一起網了住。

  沈之恆這一次眩暈了很久。

  是非常美妙的眩暈,他無憂無慮的昏沉著,肺腑熨帖,肢體舒展。尚未冷卻的鮮血包裹著他,他像是漂浮在了一個溫暖的黑暗世界裡。

  從人到非人,在長達上百年的漫長轉變之中,他第一次得到了飽足——徹底的飽足。

  像早產的嬰兒回歸了母體,他蜷縮著身體側臥了,心滿意足的,飄飄欲仙的,進入沉睡狀態。

  厲英良,橫山瑛,黑木梨花,以及所有活著的士兵,圍著沈之恆站立,長久的不發一聲。

  這一回他們面對的抵抗者,既不是冥頑不化,也不是視死如歸,以至於他們的凜凜凶氣自動消散,甚至想要後退再後退,一直退到祖先神靈的光輝之後。鋼絲網下的沈之恆竟然有著恬靜的睡相,而他懷中抱著的士兵屍體也閉著眼睛,兩人正在相親相愛的浴血而眠。

  最後,還是厲英良最先說了話:「機關長,趁著他還沒醒,我們是不是應該儘早的……處置他?」

  橫山瑛告訴黑木梨花:「去叫軍醫。」

  橫山公館機構嚴密,人員齊全,可以關起門來自成一統。

  在軍醫到來之前,士兵們全副武裝,冒著極大的危險,打開了鋼絲網。他們從沈之恆懷中輕輕拉扯出了同伴屍體,然後用精鋼鐐銬鎖住了沈之恆的手腳。

  沈之恆換了新牢房,新牢房是一座尚未啟用的水牢,乍一看上去,是個四四方方的乾池子,池底和四壁都用水泥抹平,上頭蓋了一層鋼筋焊成的格柵,格柵堅固,四邊幾乎與水泥地面融合一體,只在一角開了個帶鎖的天窗。

  水牢挺深,牢內的人縱是舉了手向上跳,也決觸碰不到格柵,而格柵的格子眼也不大,衛兵盡可以安全的在上面來回的走。

  通過天窗上下出入,不是個容易事,士兵們先將一張小木床送了下去,再把沈之恆放到小木床上。小心翼翼的完成了這兩樣任務,士兵們順梯子爬上地面,換了兩名軍醫下牢。

  軍醫給沈之恆注射了雙倍量的鎮定劑。

  觀察片刻之後,他們認為鎮定劑當真起了作用,這才分工協作,用剪刀剪開了他的血衣,拔出了他腹部的刺刀,又用鑷子從他體內夾出了幾枚子彈。

  厲英良和橫山瑛站在水牢岸邊圍觀,軍醫拔出刺刀時,鮮血隨之湧出,兩人一起生出了一種微妙的噁心,因為不知道那湧出的鮮血,究竟是誰的。

  橫山瑛低聲說了話:「英良君,他還算是人嗎?」

  厲英良愣了一下,橫山瑛從未這麼親切的稱呼過他,這讓他受寵若驚:「這個……英良也不能確定。」

  「如果不是人,那他是什麼?魔鬼?妖怪?邪祟?」

  厲英良實在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所以吞吞吐吐:「妖魔鬼怪……也要經商投資……開報館辦公司嗎?」

  「他的家族在哪裡?家裡還有別人嗎?」

  「這個還不清楚,他四年前才遷來了天津長住,之前似乎是在歐洲混了幾年,有人說他是在歐洲學習藝術,也有人說他是在歐洲做生意。」

  橫山瑛垂眼望下去,就見軍醫正在清洗沈之恆的身體。沈之恆赤裸裸的仰臥在床上,身體瘦削頎長,具備一切男性人類應有的器官。沒了鮮血的遮掩,他現出了周身七長八短的傷口,膝蓋上有一處甚至深可見骨。


  「他的傷很重。」橫山瑛又說。

  厲英良立刻附和了一聲。

  「他好像沒有痛覺。」

  「他這種人,殺都殺不死,大概也不怕疼。」

  「他的力量也很大,速度也很快。」

  「是,他相當的危險。」

  橫山瑛抬手摸了下巴:「普通人里,身體素質最好的青年,接受最嚴格的訓練,也不會有他的水平。如果他是我們的人,或者,我們也有像他一樣的人,就好了。只要稍加學習,他就會成為最優秀的特工。」

  厲英良感覺橫山瑛的話風不對,連忙扭頭望向了他:「機關長,他年齡不詳,我認為他很可能已經不是青年人,他的頭腦和思想已經頑固了。」

  橫山瑛點了點頭。

  凌晨時分,橫山瑛和厲英良撤退休息,換黑木梨花前來看守。黑木梨花趴在格柵上,對著沈之恆看了半天。她的頭腦是靈活的,無需特意的說服,她已經承認自己今夜是網羅住了一隻吸血鬼——她認為沈之恆就是一隻吸血鬼,然而橫山瑛並不認同,橫山瑛之所以不認同,也不是因為他本人有什麼高見,他純粹只是看不起女人,而黑木梨花就正是個女人。黑木梨花剛一開口,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已經把她徹底的否定了。

  到了中午,厲英良替換了黑木梨花。

  厲英良睡了幾個小時,然後洗漱更衣,吃飽喝足,精神恢復了亢奮。而他剛到來,沈之恆也醒了。

  沈之恆很久都沒有睡過這樣的長覺了。

  他連個夢都沒做,單只是睡,睡得關關節節都鬆弛了開,睡成了一條長蛇。如今醒了,他仰面朝天的睜開眼睛,先是看到了上方的格柵,隨後又看到了格柵上趴著的人。那人背著燈光,四腳著地,像個蛤蟆似的,正低頭直視著他,是厲英良。

  他和厲英良對視了一會兒,同時把前塵舊事全記起來了——他暴露了自己的秘密,暴露了自己那不可見人的真面目。他這些年來苦苦維持的所有假象一朝崩潰,而上頭那個蛤蟆似的東西就是罪魁。

  暴怒讓他一躍而起,劇痛又讓他跌回了床上。他呻吟了一聲,順便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只有一條毯子蔽體。

  厲英良忽然問道:「你也疼呀?」

  他怒吼了一聲:「疼!」

  厲英良被他震得一哆嗦,哆嗦過後,他忽然意識到了對方的失態——在此之前,沈之恆可從來沒有像困獸一樣吼叫過。

  「還逃嗎?」他又問。

  厲英良意識到的,沈之恆自己也意識到了,所以拉起毯子蓋住了頭,他在暗中做了個深呼吸,想要鎮定下來。

  蓋了十秒鐘,他又一掀毯子露了腦袋:「給我一身衣服。」

  「這裡不冷,凍不著你。」

  「我不是冷,我是覺得我這個樣子不雅。」沈之恆望著厲英良:「難道你願意面對這樣的我?」

  「願意啊。」

  「我又不是女人。」

  「你何止不是女人,你根本就不是人!」厲英良一拍格柵,臉上有笑,眼中有光,激動得咬牙切齒:「站起來,走兩圈,爪子伸出來,尾巴露出來!」他啪啪的拍著格柵,想要給自己加些節奏:「這回人證物證俱全,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你還裝什麼人?你趁早實話實說,對大家都有好處!你一定要耍花招,也可以,沒關係,我就把你關在這裡,關到你老實為止,反正我厲某人對你是奉陪到底!」

  厲英良這突如其來的憤怒讓沈之恆頗感困惑,他想自己越獄失敗,厲英良本人又不曾受了什麼傷害,這筆帳無論怎麼算,厲英良都應該是得意的。然而此刻的厲英良氣得咻咻直喘,一點得意的顏色都沒有,倒像是受了什麼打擊。

  厲英良不回家,就在這裡住下了。

  第一天,沈之恆長久的躺著,裸露出來的手臂上,刀傷幾乎是在眼看著癒合。

  第二天,沈之恆向厲英良要水,厲英良不給。

  第三天,沈之恆餓了,起初厲英良沒看出他的飢餓,後來發現他在床上輾轉反側,這才感到了不對勁。

  「哎!」他蹲在了格柵上,低頭問道:「怎麼了?」

  沈之恆裹著毯子蜷成了一團:「我要見橫山瑛。」

  「你少他媽的耍花招,有話就對我說!」

  「我餓了。」


  「餓了就給我老實點,我問什麼你答什麼。只要你肯乖乖的和我合作,我就給你扔個活人下去。」

  「你還是先給我一身衣服吧。我又不會用一套衣服越獄,你怕什麼?」

  「你他媽的又不是人,還穿什麼衣服!」

  「你天天趴在上面看我,你好意思我還不好意思。」

  厲英良冷笑一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對了。你不是大亨嗎?你不是名流嗎?你不是有錢有勢不把我往眼裡放嗎?好,我羞辱的就是你這個大亨、你這個名流!有錢有勢又怎麼樣?照樣得光著屁股給我蹲著!」

  沈之恆披著毯子坐了起來:「好好好,你已經成功了,你已經羞辱我了。勞你給我一套衣服好不好?再這麼光下去我就要羞死了。」

  「求我。」

  沈之恆抬腿坐到了床里,床位於角落,挨著兩面牆,他靠著犄角盤腿坐了,仰起臉望向了厲英良:「厲會長,求你給我衣服。」

  「我要是就不給呢?」

  沈之恆看著厲英良,看了好一會兒,末了說道:「你太幼稚了。」

  厲英良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句,而這句話堵得他半晌無話——沈之恆沒說錯,他也發現自己的所言所行是挺幼稚,如果橫山瑛知道他一點正事沒幹,光顧著對沈之恆報私仇打嘴仗,他想自己怕是要挨罵。

  「記住你的話。」他指了指沈之恆:「我給你衣服,你和我合作。」

  沈之恆向他一點頭。

  厲英良花自己的錢,讓李桂生上街買了一件襯衫和一條褲子回來。

  李桂生挑大號的買,結果還真買對了,襯衫正合沈之恆的尺寸,褲子稍微的短了一點。沈之恆穿戴整齊,在床邊坐了下來,抬頭對厲英良說道:「來吧,你想問什麼,我回答你。」

  厲英良方才一直蹲在格柵上,蹲得雙腿酸麻,一屁股坐了下去,揉著小腿俯視著沈之恆,他忽然發現這不是個問訊的局面,他不能總是在沈之恆的頭頂上蹲著或者坐著,趴著當然是更不像話。他得和沈之恆面對面——前提是要保證安全。

  厲英良讓日本兵圍住水牢,舉槍瞄準了沈之恆,又打開天窗,派人下去給沈之恆上了鐐銬,最後從格柵上方垂下一條鐵鎖鏈,他讓人用鎖鏈將沈之恆攔腰纏了幾道,沈之恆受了鎖鏈的牽扯,即便想要造反,也休想行動自如。

  沈之恆任人擺布,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厲英良順著小鐵梯爬了下去,李桂生隨即又往下吊了一把木頭椅子。

  厲英良搬過椅子,隔著一段距離,在沈之恆面前坐下了。二郎腿一翹,腦袋一歪,他擺出了睥睨之姿,冷眼觀看前方的沈之恆。沈之恆的短髮垂下,亂糟糟的遮了半側額頭,鼻樑結著血痂,嘴唇暴著干皮,他像是承受不住了厲英良那油頭與皮鞋的光芒,微微的眯了眼睛,眼角現出了淺淺的細紋。眼神倒是很真誠,巴巴的看著厲英良,等著他發問。

  厲英良第一次見識如此不體面的沈先生,按理來說,應該痛快淋漓的爆笑一場,以抒胸中憤懣之氣。可是一想到沈先生不是人,他又感覺自己的勝利毫無意義,不但無法爆笑,反而更加憤懣。

  他忙忙碌碌的和沈之恆鬥了一大場,斗得滿肚子刀光劍影愛恨情仇,最後告訴他沈之恆其實不是他心目中高級上等的人物,其實只是個咬人吸血的妖怪——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騙局嗎?這不是在拿他當傻瓜耍嗎?

  厲英良都要恨死了,可不知道究竟要恨誰才好,所以只能去恨沈之恆。定定的盯著沈之恆,他的眼睛漸漸泛了紅,是他憋氣窩火到了一定的程度,自己把自己逼得要哭。

  而沈之恆還在那麼眼巴巴的看著他,一派鎮定,一臉純良。

  厲英良深吸了一口氣,開了口:「看什麼呢?」

  沈之恆微微一笑:「真的是沒想到,我會栽到你的手裡。」

  「你當然沒想到。你看不起我,不信我比你厲害。」

  沈之恆似笑非笑的低了頭,用細長手指撥弄鐐銬:「我也沒有那麼的看不起你。」

  「無所謂,看得起又不能當飯吃,我不在乎。說吧,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我……」沈之恆拖了長聲,沉吟著答道:「我想,我應該算是一個病人。」

  「什麼病?」

  「我不知道,大概是一種傳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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