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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逃脫

2024-08-10 22:48:16 作者: 尼羅
  天黑了。

  司徒威廉躺在床上,隔著一張桌子還有一張小床,床上躺著米蘭。晚飯吃過一陣子了,車廂內也熄了燈了,他們靜靜地躺到現在,就是為了讓門外的日本兵以為自己已經入睡。

  這種假象很好營造,要不然司徒威廉也是睡了吃吃了睡,米蘭更是如同一縷幽魂一般,活得無聲無息。別說日本兵摸不清她的思想,就連司徒威廉也懷疑她是被她母親虐待傻了——她看起來好像是沒有思想,也沒別的,什麼都沒有。

  忽然,司徒威廉輕聲開了口:「哎,你穿鞋了嗎?」

  桌子後頭響起了個輕細的小嗓子:「穿了,還藏了一包餅乾。」

  司徒威廉放了心,自己的腳趾頭也在皮鞋裡動了動。清晨牌局散場時,沈之恆將厲英良所打的欠條遞給了他,他當時就覺得裡頭有問題,帶著欠條回來一看,欠條背後果然寫了兩行小字,讓他和米蘭今夜別睡,等著和他一起逃。

  他不知道沈之恆是什麼時候寫下這兩行字的,不過他無條件的相信這個人,這個人做吸血鬼做得別彆扭扭委委屈屈,但做人真是做得得心應手風生水起,他自愧不如,而且是不如得遠。

  皮鞋厚重,有些捂腳,應該換新的了,他也知道自己即將面對一場生死之逃,自己此刻應該緊張肅穆,然而心思自成一派,不聽他的指揮,一會兒跳到新皮鞋,一會兒又跳到金靜雪,亂跳一氣,沒個重點。

  這是他天生的一種缺陷,所以他需要沈之恆。

  與此同時,沈之恆已經開始了行動。

  沈之恆認為如果自己有足夠的時間,是能夠策反厲英良的。厲英良對他有股子愛恨交織的勁兒,而愛恨之間的這個空子,就夠他鑽的了。

  然而他沒有足夠的時間。火車已經過了奉天,此刻也許已經要出遼寧,他正在深入滿洲國的腹地。而據他這兩天的觀察做判斷,今日凌晨時分,或者更早一點,超特急亞細亞號將會與這列火車擦身而過,高速駛向奉天方向。

  他不可能帶著威廉和米蘭走回天津去,他需要亞細亞號帶他一程。

  行動的第一步,是把床上的毯子撕下了一大塊,塞進了車窗和鐵柵欄之間。把毯子展開來蓋住了玻璃,他從柵欄間伸手過去,用力向外一摁。

  沉悶的破裂聲音被火車行進時的轟隆隆掩蓋住了,他把碎玻璃一塊一塊掰下來扔了,同時盡力捂著毯子四角,否則夜風呼呼的鼓進來,能把車廂門吹得震動。門外晝夜都有日本兵站崗,隨時可能推門進來。

  然後他一腳蹬了窗框,一手抓了柵欄,一點一點的把柵欄拉扯變形。對他來講,這不是太費力氣的活,只是兩隻手不敷分配,讓他手忙腳亂。待到柵欄間的空隙能容他伸出頭了,他輕輕的撤出了毯子——還好,風勢沒有想像得那樣大,車廂門還是穩固無聲的。

  忽略了窗框支出的玻璃碎茬,他先是頭後是肩,一點一點的從車窗中鑽了出去。車外風聲浩浩,虧他不是凡人,否則立刻就會被吹到車下去。手扒腳踩的爬上了車頂,他先向前望,看到了火車頭,人質總不會被關在火車頭裡,所以他轉了個身,快步走向後方。後方是接連的四節客車車廂,客車之後是更長的悶罐車廂。司徒威廉和他談話時,說自己和米蘭住得還好,既是還好,那悶罐車廂就和他們沒有關係,他們只能是在這幾節客車車廂里。

  走過這節車廂,他縱身一躍,在第二節車廂頂上輕輕落地。這節車廂半開了天窗,他跪在天窗旁向內掃了一眼,車內亮著電燈,有張小床,床上躺著厲英良,厲英良叼著菸捲枕著雙手,正仰臥著發呆。


  沈之恆繼續向前爬,第三節車廂也是開著天窗的,他向內望去,發現這一節是餐車,天窗正下方的座位上,坐著黑木梨花和一個日本軍官,車廂一角的吧檯里還站著個侍應生。很好,前方還剩兩節車廂,他很快就能和那二位人質見面了。

  他正要繼續前行,然而就在這時,黑木梨花一邊說笑一邊抬頭,向上掃了一眼。

  笑容在她的臉上凝固了,她立刻就站了起來,日本軍官隨之抬頭,拔出手槍指向了沈之恆。沈之恆先是想要躲閃,可隨即想到車內的黑木梨花可以在幾秒鐘之內穿過車廂控制人質,便索性一頭扎了下去。日本軍官——青山少佐——舉起的右手扣動了扳機,子彈和沈之恆擦身而過,而沈之恆在下落之時抱了他的腦袋一扭,他的手還未落下,頭顱已經向後轉了一百八十度。

  沈之恆站穩了,轉向黑木梨花,就見她衝到了吧檯後面,按下了牆壁上的紅色按鈕。車內立時警鈴大作。她隨即沖向後方車廂,而沈之恆也跑向了吧檯,他不是衝著警鈴去的,他是看到了警鈴旁的一扇小小木門。他打開木門向內一看,看到了一排電閘和紅綠電線,回頭再看到那癱軟在地的侍應生,他從侍應生手中奪過一條餐巾墊了手,對著電閘一通亂扳,對著電線也是一通亂扯。火花閃爍之間,警鈴啞然,五節客車瞬間黑暗。沈之恆從吧檯下面抓起一把餐刀,推開車廂門追向了黑木梨花。

  他不知道黑木梨花在哪裡。

  第四節車廂已經亂作一團,中國人日本人一起驚叫,他們知道沈之恆已經到來,可黑暗讓他們不知向何處開槍。黑木梨花屏住呼吸站在最暗處——已經沒有時間去控制人質了,即便她能夠一馬當先的衝進人質車廂,沈之恆也會隨後趕到,而她不敢單槍匹馬的與他為敵。

  在大混亂中,沈之恆殺出了一條血路,最後一腳踹開了第五節車廂的車門。借著窗外月光,他看到了面前一對整整齊齊的人,是司徒威廉和米蘭。兩人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司徒威廉牽著米蘭的左手,米蘭右手執著盲杖。司徒威廉的眼睛亮晶晶,米蘭的面孔冷森森。

  沈之恆一把抓住了司徒威廉的手:「走。」

  司徒威廉一俯身,用手臂環住了米蘭的胸口,像個小女孩子單臂夾著娃娃一樣,他也單臂夾起了米蘭,就在這時,車廂另一端的門開了,成隊的日本兵涌了進來,對著前方開始進行無差別射擊。

  在槍聲響起之時,沈之恆也打開了火車車門。無暇去看車外地形,他拽著司徒威廉就是一跳。而就在他們翻滾落地的一剎那,火車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剎車聲音,車輪與鐵軌之間火花飛濺,同時備用電機開始供電,客車車窗內大放光明,將鐵路兩側照了個通亮。

  沈之恆慌忙爬起來,就見司徒威廉趴在地上,米蘭已經被他脫手甩了出去。他先跑去把米蘭抱起來扛上了肩,又彎腰扯起了司徒威廉,也不管他們是否受傷,拔腿就往鐵路旁邊的樹林裡跑。

  剎車是個漫長過程,火車在火花中放緩了行駛速度,日本兵從這條鋼鐵長蛇的各個關節處跳了下來,潮水一般的漫入了樹林。厲英良和黑木梨花會合,兩人全都有點魂飛魄散的意思,也沒有什麼對策,直接各自帶隊開始了搜捕。

  今夜是個雲遮月的陰天,起初空中還有一彎殘月,殘月只亮了片刻便被烏雲遮了住,遮得人間伸手不見五指。樹林中活動著光點,是日本兵的手電筒,而沈之恆和司徒威廉跑得深一腳淺一腳,沈之恆本來不想遠離鐵路,只想逆著火車的方向在林中暫時躲避,可現在的情勢也由不得他了,他和日本兵一起成了沒頭蒼蠅,互相亂飛。司徒威廉跳火車時崴了腳,一瘸一拐的拖他後腿,拖了好一陣子,才又恢復了正常的步態。而司徒威廉剛剛恢復正常,米蘭趴在沈之恆的肩膀上,又掙扎了起來,沈之恆心急火燎,也不管她是大姑娘還是小女孩了,照屁股就是一巴掌:「別鬧!」


  米蘭細細的小嗓子在他耳邊響起:「路不好走嗎?天很黑嗎?」

  司徒威廉齜牙咧嘴的低聲答道:「黑得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們現在和你一樣了。哎喲——」他一腳踩進坑裡,狠狠的趔趄了一下。

  米蘭一個挺身,硬從沈之恆肩上翻了下來,雙腳落地站穩了,她說道:「那我來領路,你們要去哪裡?」

  沈之恆一怔:「你?」

  司徒威廉搶著答道:「先別管去哪兒了,反正別讓日本兵追上咱們就成。」

  米蘭伸出右手盲杖,杖尖「唰啦」一聲掠過地上野草。歪頭做了個側耳傾聽的姿態,她隨即向前伸出左手:「沈先生。」

  沈之恆握住了她的手:「行嗎?」

  她轉身,邁了步:「行。」

  她不知道久居黑暗世界的自己,已經進入了妄想境地。她至真至誠的相信自己能把沈之恆引領出去,沒有理由,就是相信。

  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是由她造就。她親手造就的,她便要親手拯救,所以只要她還活著,他就不會死。盲杖撥開荒草,她想起了在教堂里聽過的《出埃及記》,一剎那間,她覺得茫茫前路即是紅海,而她就像那摩西,她向海中伸杖,海水便分開,道路便出來。

  這個念頭讓她狂熱起來,她越走越快,並且當真對周遭一切了如指掌。閃爍的光點越來越遠,她帶領他們逃離了日本兵的大部隊。

  忽然間,她猛的收住了腳步。

  沈之恆扶了她的肩膀,警惕的環顧四周,司徒威廉莫名其妙:「怎麼停了?迷路了?」

  米蘭豎起一根食指,「噓」了一聲。

  她從來沒有這樣激烈的運動過,熱血湧上她的大腦,她耳中一陣陣的轟鳴,更糟糕的是起了大風,大風搖動整片樹林,林海濤聲此起彼伏,徹底擾亂了她的感官。她一時間混亂了起來,而在混亂之中,她又感覺自己依稀聽到了什麼異響——聽到了,卻分辨不出,這才最令她迷茫焦灼。

  下意識的,她張開雙臂,擋住了身後的沈之恆。

  與此同時,前方走出了一小隊黑黢黢的人,為首一人攥著個壞了的手電筒,是厲英良。

  厲英良一手拎著個半路不亮了的手電筒,一手提著手槍。在他和沈之恆迎頭相遇的那一刻,天空橫過一道閃電,把他們眼中的對方照了個雪亮。厲英良不假思索的舉了手槍,然而手指搭在扳機上,他沒有扣下去。

  沈之恆強行把面前的米蘭推到了司徒威廉懷裡,然後對著厲英良開了口。厲英良知道他對自己說了話,可遲來的隆隆巨雷淹沒了他的聲音,他只能隱約看見他的嘴唇開合,他是說了很長的一句話。

  握著手槍的右手有些顫抖,他理應開槍,他開了槍身後的手下也會一起開槍,密集的子彈足以讓沈之恆暫時失去抵抗能力,可那樣的話沈之恆就會被送去哈爾濱了,就會被綁到手術台上開膛破肚大卸八塊了。

  短暫的僵持過後,天上又是一道閃電,電光影中,厲英良忽然看見了沈之恆後方的黑木梨花。

  她帶著一隊日本兵,不知何時逼近而來,並且也已經對沈之恆舉起了手槍。

  他看得見她,她自然也看得見他,而他怎麼敢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放沈之恆?

  驚恐之下,他開了槍。沈之恆應聲而倒,不是中了槍,是米蘭推開司徒威廉一頭撞向了他,把他撞了倒。後方的黑木梨花恨了一聲,想要摸黑補槍,可對面厲英良的手下先她一步開了火,本意是對著沈之恆等人射擊,然而子彈無眼亂飛,反倒逼得她也連連後退。一邊後退,她一邊也還擊,還擊的對象是厲英良,厲英良真是瘋了,分明看到了沈之恆身後就是她,還敢摸著黑開亂槍,這究竟是要殺沈之恆,還是要殺沈之恆身後的她?


  厲英良站在人群中,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槍到底打中了沈之恆沒有。又一道電光閃過,他再一次看見了沈之恆——沈之恆向他擲出了一道寒光,他側身一躲,隨即大聲慘叫起來。

  寒光是一把餐刀,扎進了他的上臂。與此同時,大雨點子伴著雷聲砸了下來。黑木梨花停止射擊,打開手電筒掃視前方,就見雨水之中癱坐著厲英良,厲英良的手下傻子似的圍著他,而沈之恆一行人已經無影無蹤。

  大暴雨救了沈之恆。

  他們亂跑了一氣,最後腳下一滑,被一股泥水衝進了個小山坳里。大雨下得扯天扯地,沈之恆坐起來,伸手一摸,先摸到了米蘭。把米蘭拽到身邊又摸了摸頭臉,他在確定了米蘭安然無恙之後,伸手又去摸司徒威廉。司徒威廉蜷縮在地,沈之恆拽了他一下,沒拽動,爬過去用力搖晃了他,這回,沈之恆聽見了他微弱的呻吟。

  司徒威廉可不是嬌滴滴的青年,他一貫活蹦亂跳,尤其是到了如今這生死關頭,他更沒有躺下耍賴的道理。沈之恆的心往下一沉,俯身將耳朵湊到了司徒威廉嘴邊,他聽到這青年正在喃喃的哭訴,哭的是疼,不是一般的疼,他要疼死了。

  與此同時,沈之恆嗅到了血腥氣味。慢慢的將手掌搭上司徒威廉的後脖頸,他一路向下摸,鮮血早被雨水衝去了,所以,他直接摸到了清晰的彈孔。一個,兩個,還有第三個。

  他至少中了三槍,子彈在他身上打出了透明窟窿,三槍全是貫通傷。

  沈之恆的血都冷了。

  旁邊的米蘭他顧不上了,他一把拽起司徒威廉,弓下腰把這青年護在了懷裡。一隻手理著他水淋淋的捲髮,他極力的想用身體為他擋一擋雨:「威廉,別怕,你只是受了皮肉傷,你忍一忍,我這就想辦法帶你回家去。」

  說到這裡他停了停,是氣息紊亂,下一句就要哭喘出來。雙手將司徒威廉抱著摟著,他當他是個懵懂柔弱的嬰兒——其實他寧願他此刻當真只是個嬰兒,糊裡糊塗的無知著,臨死之時也不會太怕。

  旁邊有一雙拳頭在捶打他,是米蘭,米蘭告訴他「有人來了」,他充耳不聞。司徒威廉正在他懷中微弱的掙動,喃喃的呻吟,疼啊,疼啊,疼死了啊,他一下一下撫摸了這青年的頭髮,像是父親對待幼子:「別怕,威廉,很快就不疼了,很快。」

  淚水混著雨水,他想威廉要死了,威廉一死,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便又做回那個孤家寡人了。威廉認識自己一場,沒有得過多少好處,最後卻賠進了一條性命。

  橫屍野嶺,連死都不是好死。

  這時,旁邊的米蘭急了,猛的推了他一把:「他們來了!」

  沈之恆被她推得一晃,懷裡的司徒威廉滾了下去,他慌忙伸手要去抱他回來,然而司徒威廉在泥水之中打了個滾,自己慢慢坐了起來。

  不但坐了起來,甚至還扭過頭去,望向了米蘭。

  沈之恆萬沒想到他還有這種體力,一時間竟是呆了住。而司徒威廉向著米蘭緩緩伸手,在手指和她相觸的一瞬間,天空閃過一道電光,電光照亮了司徒威廉的面孔,也照亮了米蘭後方端槍逼近的兩名日本兵。司徒威廉面孔慘白,兩隻眼睛卻是含了血色紅光,一揮手撥開米蘭,他顫巍巍的站了起來。

  他接下來的動作,沈之恆沒有看清,米蘭也只感覺是臉側掠過了一陣風。風雨聲中夾了兩聲短促的驚叫,沈之恆聞聲起身跑了一步,隨即愣在了原地。


  黑暗之中,司徒威廉跪成了一團模糊的影子。一名日本兵趴在一旁,另一名日本兵被他摟在了懷裡。他埋頭在那日本兵的頸部,肩頭一聳一聳,是使盡了渾身力氣在吮吸吞咽。忽然抬起頭喘了幾口粗氣,他把懷裡這具屍首一推,將旁邊那名日本兵拽進了懷裡。

  被他推開的屍首輕飄飄的,乾癟枯朽得不像新死之人。

  片刻之後,懷裡這第二具屍首,也被他丟到了一旁。仰頭向天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他開了口:「啊……疼死了。」

  然後他站了起來,搖晃著走向了沈之恆:「你剛才讓我別怕,我當時疼得很,沒有力氣回答,其實這話應該我對你說才對。你別怕,我死不了。」

  說這話時,雨勢忽然轉小,雲開了,露出了半彎月亮。黯淡月光之下,司徒威廉向著沈之恆一笑。

  沈之恆後退了一步:「你是誰?」

  司徒威廉一聳肩膀,仿佛被他問得無奈了,於是微微仰頭,向他張開了嘴。年輕的嘴唇鮮紅柔軟,張到極致之後,有鋒利的骨針緊貼著犬齒降下,骨針尖端牽扯著銀絲,閃爍著寒光。

  沈之恆怔怔的看著司徒威廉,忽然大叫一聲,將他狠狠推了開,同時自己也開始倉皇后退。地面泥濘,他一個踉蹌跌坐下去,想要起身,結果又是一跌。在泥水之中掙扎著坐起來,他驚恐萬狀:「你到底是誰?」

  司徒威廉俯身向他,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可同時又是沾沾自喜,獻寶一樣托出了自己的秘密:「其實,我就是你的弟弟。」

  沈之恆依舊怔怔的瞪著司徒威廉,瞪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笑容突兀,一閃即逝。隨即抬手捂著眼睛低了頭,他低聲自語:「怎麼可能,我真是瘋了。」

  然後他抬起頭環顧四周:「威廉呢?」

  司徒威廉一拽他:「我就在這兒呢!你也瞎啦?」

  沈之恆望向了他——只看一眼就扭開了頭,仿佛見了什麼不堪入目的東西,不但不能正視,甚至不能相信:「你不是威廉。」

  司徒威廉舉起雙手,做了個話劇中叩問蒼天的姿勢:「哎喲我的沈兄,要瘋你回家再瘋好不好?我們再不逃就要晚啦!要是再被他們抓回去,恐怕就不止你一位要去哈爾濱,我也要給你作伴去了。」

  然後他拔腿又跑向了米蘭,米蘭一直委頓在泥水坑裡,他抓住米蘭的手,拽起她要走,然而剛走一步,他回了頭,就見米蘭跪在地上作勢要起——起到一半,膝蓋一軟,又跪了下去。

  「你怎麼了?」他彎腰大聲問她。

  一邊問,他一邊去摸米蘭的腿,腿沒事,於是他又一路往上摸:「你是不是哪裡疼?你告訴我。」

  米蘭沒覺著哪裡疼,就是頭腦一陣陣的發昏,四肢全不聽了使喚。而司徒威廉忽然發出驚呼:「你也中槍了?」

  米蘭的鎖骨下方開了個血洞,無疑就是彈孔。司徒威廉急得回頭對著沈之恆大吼,把沈之恆吼了過來。米蘭依然跪著,覺著沈之恆是跑過來了,她又是急又是不安,沈之恆未開口,她反倒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先說了話:「我沒事,也不疼,我是累了,跑不動了。」

  沈之恆不假思索,拽起她一轉身,意思是要背上她走,可米蘭搖晃著跪下去,竟是連趴上他後背的力氣都沒有。司徒威廉幫了把手,把米蘭托上了他的脊背。一托之下,司徒威廉又有幾分慶幸,因為米蘭看著修長,其實骨瘦如柴,是個輕飄飄的小姑娘,逃亡路上,她成不了他們的累贅。把米蘭安頓好了,他又問沈之恆:「沈兄,接下來怎麼走——」


  沈之恆猛的向旁躲了一下,並且依然是不看他。

  仿佛不看他,他就不存在,他方才暴露出的真面目也不存在。

  沈之恆背著米蘭上了路,心裡明一陣暗一陣的,只知道要去逃生。天邊依稀有了清光,正是天將要亮,這讓司徒威廉很緊張,他跟著沈之恆一邊疾行,一邊不時的輕聲發問。沈之恆依稀聽見了他的聲音,然而聽不分明——他不但不能看這個人,甚至也不肯聽這個人。

  然而司徒威廉不識相,沈之恆這樣的一言不發,他卻還是要問:「方向對嗎?可別又撞到他們的槍口上。」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到底走的是什麼路線?我怎麼都糊塗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再次開口:「日本兵怎麼都不見了?難道他們這一夜沒找到我們,就放棄了?」

  沈之恆的耳朵隔絕了他的聲音,他問天問地,始終只是自言自語。而距離他們兩里地遠,厲英良正在預謀著放火燒山。

  厲英良穿著襯衫,被餐刀扎傷的右臂剪了袖子,胡亂纏了幾層繃帶。面無表情的迎著朝霞光芒,他指揮日本兵從火車上往下搬汽油桶。

  他和黑木梨花搜尋了半夜,雖然沒有收穫,但也能夠確定沈之恆應該沒有逃遠。昨夜的大雨下成那樣,他還帶著兩個拖油瓶,怎麼逃?就算他會飛,大雨也會把他拍下來。

  昨夜是老天爺幫忙,可現在天晴了,他們找起來容易,沈之恆逃起來也容易,所以那個大海撈針式的找法就行不通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建立大包圍圈,然後放火燒林,把沈之恆逼出來。

  把他逼出來,然後把他送去哈爾濱,讓他死在那裡。

  他對沈之恆依舊存有仰慕之情,可昨夜他對沈之恆開了槍,沈之恆也對他動了刀,他們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關係——說不清道不明的一點關係——就在這刀來槍往之中夭折了。接下來沈之恆一定又要找他報仇,而他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須先下手為強。

  而且,對橫山瑛也得有個交代。

  汽油桶搬下了一大半,應該夠用了,火車停了一夜,為了避免造成交通堵塞,如今不得不緩緩開動,駛向前方。日本兵推倒汽油桶,讓汽油汩汩流出。黑木梨花走到了厲英良身邊,兩人都是無話可說。

  遠方傳來了轟隆巨響,大地隨之震顫,厲英良回頭望去,就見朝陽光芒之中駛出一列閃亮快車,正是超特急亞細亞號。流線型藍色車頭牽引著一長列褐色客車,以著一百公里的時速飛馳而過,厲英良目送著這一列轟轟烈烈的豪華列車,目光隨著它望向了極遠之處。很奇異的,他生出了一種平靜而絕望的心情,仿佛送葬一般。

  忽然,他抬袖子一擦眼睛,感覺自己好像看見了兩個人影。那兩個人影一前一後,撲向了超特級亞細亞號——撲上去,然後就隨著亞細亞號一起消失了。

  回頭望向黑木梨花,他顫聲問道:「你看見了嗎?」

  黑木梨花變臉失色:「你也看見了?」

  晨風忽然轉向,一股黑煙撲向了他們,厲英良逆著黑煙望去,發現是那林火熊熊燃燒起來了!

  而且火借風勢,席捲向鐵路來了!

  厲英良留下了大部分的士兵撲火,然後憑著兩條腿,和黑木梨花跑到了最近的小火車站,想要打電話給奉天鐵道總局,讓總局下令攔停亞細亞號。

  小火車站確實裝有電話,但是線路不長,只能聯繫前後兩處小站。厲英良到了這時,精神崩潰,完全沒了主意,並且一陣一陣的翻白眼,仿佛要昏。黑木梨花對於他是失望透頂,也懶怠搭理他,直接自己做主下令,讓各站採取接力賽的方式,把消息一站一站的傳遞出去,一旦傳到裝有無線電台的大站了,就通過電台,直接向奉天發電報。


  攔停亞細亞號的原因,因為涉及機密,她只能含糊說明,所以她的消息雖是一站一站的傳出去了,並且確實是通過電波,趕在亞細亞號之前到達了奉天鐵道總局,但總局聽了這種語焉不詳的無理要求,就像她現在懶怠搭理厲英良一樣,總局也直接拒絕了她。

  她心急如焚,又一站接一站的去聯繫了橫山公館,而在等待回音的期間裡,她站在小站門口眺望遠方,先是見天邊霞光如火,後來又感覺這如火的程度未免太高了點,火中竟然還配了幾柱沖天的黑煙。

  「啊!」她睜圓了眼睛:「火燒大了?」

  這場大火燃燒的基礎,是日本兵奉命潑下的大桶汽油,基礎既是如此之好,又有晨風助興,自然就燒了個鋪天蓋地,留下來撲火的日本兵只逃出了個零頭,其餘諸位全被當場火化。而大火猶不滿足,順著鐵路乘興而走,又燒毀了三里多地的軌道。

  在大火順著枕木蔓延之時,超特急亞細亞號已經緩緩駛入了奉天火車站。橫山公館終於還是幫上了黑木梨花的忙,亞細亞號剛一停車,幾隊軍警就已經等候在了車門外。亞細亞號在奉天火車站只停五分鐘,軍警只能在五分鐘內搜查全車,不能拖延,因為車上不乏外國政要和超級富豪,關係著滿洲國的國際形象,即便是橫山公館,也不能在這列火車上為所欲為。

  五分鐘後,軍警一無所獲,列隊下車。

  軍警離去的四個小時之後,一列貨運火車載著木料,緩緩經過奉天火車站,直奔了天津。

  貨車裡面,藏著沈之恆一行人。

  沈之恆在林子裡並非亂走。

  當時他脫了襯衫撕扯成條,把米蘭牢牢綁在了自己的後背上,然後匍匐在地,靜靜等待,一直等到了亞細亞號如期而來。他了解它的結構,所以未等它駛到眼前,便起身開始了衝刺。而當他一躍而起撲向亞細亞號時,它的車頭剛剛掠過,他正好跳上了車頭與後方車廂的連接處。

  車頭後方的第一節車廂,是行李車。

  亞細亞號的客車車廂全部是安裝了雙層車窗的全封閉車廂,唯有行李車簡陋一些,可以容他撬門潛入。司徒威廉一直緊跟著他,而他在行李車的角落裡坐下時,他很識相的和他保持了一點距離,也坐下了。

  他們一路還是無話,等到亞細亞號臨近奉天之時,沈之恆撬開了幾隻大皮箱,從裡面挑選潔淨的衣褲換了上,又找了件女人的短上衣給米蘭,為的是遮住她鎖骨下方的槍眼。米蘭的槍傷,他也看不出是重還是不重,她一直沒叫過疼,單是昏昏沉沉的窩在他的懷裡,他也不知道她流了多少血,看衣衫是看不出的,鮮血早被雨水沖刷盡了。

  司徒威廉也找了件夾克套了上,其實他也正在害疼,可米蘭那樣堅強,眼下情形又是這樣的危險,沈之恆還不給他好臉色,所以他審時度勢,決定忍耐一下。

  在亞細亞號駛入奉天地界之前,沈之恆背著米蘭跳了車。

  司徒威廉依然緊跟著他。沈之恆跳車,他也跳車,沈之恆趴在枕木之下的草叢裡等待,他也趴著等待,後來沈之恆扒上了一輛運載木材的貨運火車,他也上了去。貨車車廂是露天的,木柴上面只蓋了一層雨布。他們蜷縮在角落裡,司徒威廉向沈之恆伸出了雙手:「你把她給我抱著,你休息一會兒吧。」

  沈之恆垂眼看著懷中的米蘭,終於給了司徒威廉一點回應:「有錢嗎?」

  司徒威廉掏褲兜,掏出了皺巴巴的一團濕鈔票,面額還不小:「有。」


  「這車是往天津去的,等晚上到了站,你挑最近的一趟火車,買三張三等車票。」

  「去哪裡?」

  「南京也行,上海也行。」

  「走那麼遠?咱們到北平躲躲不行嗎?」

  「不行。我這回是徹底和日本人撕破了臉皮,還驚動了關東軍。橫山公館我不怕,可他們的軍部在平津一帶勢力太大,我現在不是他們的對手。而且我可以躲,米蘭不能躲,米蘭需要進醫院接受治療。」

  司徒威廉聽了這話,這才恍然大悟,知曉了利害,但是瞟了米蘭一眼,他猶猶豫豫的又問道:「可是她呢?她能堅持到南京上海嗎?」

  沈之恆搖搖頭:「不知道,但是沒辦法,只能這麼幹。她現在一露面,就會被日本人抓去做人質來威脅我。日本人若找不到我,自然不會放了她;日本人若是找到了我,她沒用了,更不會有好下場。」

  司徒威廉低頭把鈔票展開,換了話題:「好像買二等票也夠。要不要買二等票?三等車廂人太多了,還總是臭烘烘的。」

  沈之恆沒理他。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嘿」的笑了一聲:「我也臭烘烘的。」

  無論是橫山瑛還是黑木梨花,都沒想到沈之恆這個吸血鬼是如此的神出鬼沒,竟敢和來自關東的木材一起回了天津,並公然的手持三張三等車票,上了開往南京的火車。

  三等車廂,正如司徒威廉所述,人太多了,並且臭烘烘,檢票的都擠不進來,索性不檢。沈之恆在角落裡席地而坐,懷裡摟著縮成了一團的米蘭。米蘭面頰通紅,身體滾熱,正是無知無覺的發起了高燒。沈之恆摟著這麼一小團生命,像個父親摟著新生的小女兒,心中木然的沒有情緒,就單是這麼摟著她。

  骯髒的褲腳拂過他的膝蓋,他順著褲腳向上看,看到了司徒威廉那張白皙的臉。司徒威廉靠著板壁站著,低頭向他一笑,笑容挺爛漫,沒心沒肺的。

  他扭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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