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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身份

2024-08-10 22:48:16 作者: 尼羅
  從天津到南京,從南京再到上海,這一場旅途對於沈之恆來講,像一場混沌的噩夢。閱讀

  米蘭一直在他懷裡發高燒,偶爾清醒一會兒,她不吃不喝,甚至也不問自己身在何處,沈之恆問她感覺怎樣,她只說不疼。而等到火車到達南京時,她喉嚨啞得連「不疼」二字都說不出了。

  懷裡是在垂死之際還要安慰他「不疼」的米蘭,身邊是若無其事笑嘻嘻的司徒威廉,他只覺天翻地覆如墜夢中,活著的米蘭將要死去,而眼前的威廉也已經不是威廉。

  在這一天的後半夜,沈之恆到了他在上海的家。

  到家之前,他先把米蘭送去了醫院——米蘭的傷口已經嚴重化膿,額頭燒得火燙,所以他也來不及選擇了,下了火車之後,他抱著米蘭病急亂投醫,就近衝進了一家醫院。好在這醫院規模不小,絕非野雞醫院,醫生也熱心,立刻就給米蘭實施了手術。

  在得知了米蘭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之後,沈之恆拖著司徒威廉這條大尾巴,匆匆回了家。他這處房子位於法租界,日本人在上海的勢力還沒有那麼大,再加上法租界是法國人的地盤,所以和天津的兇險情形相比,沈之恆現在就算是受到了雙重的保護。

  房子是座二層的小洋樓,房屋是新的,平時門窗緊閉,裡頭沒有灰塵也沒有人氣。沈之恆進門之後,先開了燈,燈是豪華的水晶大吊燈,光芒四射,照耀得處處流光溢彩,正是一派冷冷清清的富貴氣象。這氣象本是沈之恆看慣了甚至看厭了的,近些年來他活得順風順水,生活圈子裡全都是政客富豪資本家以及名利兼具的富貴文人,他幾乎以為他的生活將是永遠的太平榮華。

  然而此刻環顧著四周,他忽然有了陌生恍惚之感,仿佛自己又墜入了夢中。地牢、屠戮、雨夜、追殺……種種畫面在他眼前輪換著閃爍,他不知道自己的太平榮華是否還能繼續下去,他只知道米蘭在醫院裡只剩了一絲兩氣,還知道了司徒威廉……

  思想一觸到司徒威廉,就像指尖觸到了火一樣,他一哆嗦,仿佛整個靈魂都被燙了一下。慢慢的轉身的面對了司徒威廉,他看著面前這個狼狽的青年,青年面無血色,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裡,滿頭捲毛油膩膩的貼在頭皮上,神情倒是雲淡風輕,見他望過來,便向他眯眯的笑。

  司徒威廉笑,他不笑,黑壓壓的眉毛下,他的眼中只有一點冷光。

  沈之恆這算是以靜制動,所以兩人對峙了片刻之後,最後還是司徒威廉笑不動了,敗下陣來:「幹嘛?要跟我算總帳啦?我不怕算,反正我對你沒有壞心眼。但是在算總帳之前,我建議你我都洗個澡,要不然互相熏著,沒法說話。」

  沈之恆承認司徒威廉這話有理,自己確實是應該洗漱一番,否則以著這副狼狽面貌,會沒有足夠的底氣和司徒威廉談判。

  「去吧,」他開了口:「然後到書房等我。」

  司徒威廉熟悉浴室的方位,這時就答應一聲,一路小跑著去了。沈之恆扭頭望著他的背影,第一次發現他是真的欠缺人性。

  原來他只以為這小子是沒心沒肺。

  然後他也邁步上樓,樓上還有一間浴室。他這體面慣了的人,此刻聞著身上的臭氣,也覺得不可忍受。

  司徒威廉沐浴了一番,自己找了一身襯衫長褲穿了上,然後走去了書房。

  書房位於樓下走廊的盡頭,若是天晴日暖的時候開了窗子,外面有花有樹,情調大概會很不錯。司徒威廉雙手插進褲兜里,在那整面牆的大書架前看了看,沒找到什麼有趣的書籍,便走到寫字檯後,在那黑色皮質的沙發椅上坐下來顛了顛,感覺挺舒服,然而也不過如此。


  一切都是挺有趣,一切又都是「不過如此」,人家都有個痴迷的愛好,他沒有,他對什麼都是三分鐘熱度,倒是一直都挺愛錢,總伸個手向沈之恆要,但其實他對錢也不是很熱衷,到手就花,從不積攢,花沒了再要,要不到就憋著。

  除了錢,還有什麼是能讓他生出長情的呢?啊,還有一位佳人,他單戀她很久了,現在那愛情之火還在熊熊燃燒著,她就是美麗的金二小姐。一想到金二小姐那動人的一顰一笑,他的臉上就也浮出了笑意,仿佛她就坐在他眼前似的。

  然而房門一開,走到他眼前的人是沈之恆。

  沈之恆穿了一身暗色長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司徒威廉沒有起身,隔著寫字檯向他嗤嗤笑:「沈兄,往後我改口叫你大哥吧?我們今天兄弟相認,你高不高興?」

  雖然他知道沈之恆是要和自己「算總帳」的,可他確實是挺高興,他也計劃過何時向沈之恆袒露身份,計劃來計劃去,總是沒計劃出個准日子,如今真相大白,倒是省了他的事。三年的時間相處下來,他對這位大哥是相當的滿意,大哥又有身份又有錢,夠資格做他的大哥。

  在他嗤嗤的笑聲中,沈之恆說了話:「為什麼騙我?」

  司徒威廉抬手抓了抓捲毛:「開始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你這人是好是壞,就想要先考察考察你,結果一考察……就忘了日子了……不過我心裡早就認你是我大哥了。」說到這裡,他對著沈之恆又是一樂:「這三年來,你對我最好。」

  沈之恆緊盯著他:「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了你不止三年,我從很久之前就開始找你,我為了找你四處奔波——你全知道,但你不說,你瞞著我。」

  他對著司徒威廉點了點頭:「如果不是這次你想攔我報仇,你還會繼續瞞著我,繼續看著我四處找你,是不是?」

  說到這裡,他的眼圈紅了,這讓司徒威廉有些驚訝。茫然的望著沈之恆,他還是不認為自己犯了什麼大錯:「大哥你別這樣,我也是有苦衷的,我一是感覺這樣有點兒好玩,二是……我怕你恨我媽和我,所以一直沒敢說實話,萬一你找我是報仇呢?我喜歡你,只想和你做兄弟,做不成兄弟做朋友也好,反正不想和你結仇……」

  他越說聲音越小,最後,沈之恆打斷了他的囁嚅:「在生死關頭,你也還是不肯告訴我嗎?」

  「生死關頭?是你救我和米蘭的時候嗎?」司徒威廉是發自內心的困惑了:「我不知道那是生死關頭啊!我以為你一個人就能成功,所以就和米蘭一起等著你了。」

  沈之恆一步一步的走向前方,繞過寫字檯,停到了司徒威廉面前。

  「你不知道?」他低聲問道:「還是你想繼續隱藏身份、根本不想出手?」

  司徒威廉勉強笑了一下,抬手去握沈之恆的手臂:「大哥,我——」

  沈之恆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威廉,我在這個世界上無親無故,只有你,我敢信任,也敢依靠。在跳車之前我曾經想過,如果兩個人中我只能救一個,我就救你,如果我也死了,沒關係,律師那裡我已經簽了文件,你將會是我的唯一繼承人,我把我的全部財產留給你。」

  他微微俯下了身,直視了司徒威廉的眼睛:「這就是我對你的感情。」

  司徒威廉聽到這裡,終於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可是未等他開口,沈之恆忽然一鬆手,放開了他的手腕。

  「我們的感情到此結束,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他直起身讓開道路:「好走不送,請吧。」


  司徒威廉慢慢的站了起來:「我騙你瞞你,是我不對,可除此之外,我沒幹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我為什麼一直在濟慈醫院混日子?還不是為了你嗎?你那一夜被厲英良派人暗殺,半條命都沒了,為了給你找血你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你以為醫院裡會有那麼多的血供著你?我很少殺人的,可那些天我夜裡覺都不睡,我為了你出去四處找活人。什麼鬧黃鼠狼精,那是鬧我!」他伸手叩了叩沈之恆的胸膛:「你自己想想吧,我對得起你。」

  沈之恆握住他的手,甩了開。

  「不。」他告訴司徒威廉:「我對你毫無保留,你想要了解我,用不了三年。我認為你一直是在看我的好戲,因為我是你們母子製造出來的怪物,你就是喜歡看我被蒙在鼓裡,就是喜歡看我團團亂轉的樣子。我是如此的無知和無助,你看在眼裡,是不是覺得很有趣、很可笑?」

  司徒威廉嘆了口氣:「你神經病啊?」

  沈之恆看著他那無可奈何的無辜表情,感覺這個人簡直是無辜到了無恥的地步。毫無預兆的暴怒起來,他雙手抓了司徒威廉的衣領,提了他就要往玻璃窗上撞,司徒威廉的雙腳離了地,但隨即拼命一掙落下去,他一把扯開了沈之恆的手。不等沈之恆再動作,他鉗住沈之恆的脖子一轉身再一摁。

  司徒威廉真發了威,沈之恆也不是對手。身不由己的踉蹌一步後仰過去,他的後背砸上了寫字檯。他尤不服,拖在地上的兩條腿抬起來要蹬,可司徒威廉狠狠向下一卡他的咽喉,讓他的後腦勺也撞上了寫字檯。

  「敢對我動手動腳,」司徒威廉微微的有點喘:「真是反了你了!好言好語哄你不聽,你非得逼我把實話說出來嗎?我告訴你,你不過我是我媽留給我的一件遺產,對我們來講,你就是個由人類轉變過來的低級雜種!我肯認你做大哥,是你的榮幸!」

  說到這裡,他慢慢的鬆了手,讓沈之恆一點一點的挺身坐起,可在沈之恆起到一半時,他忽然出手,又把沈之恆摁了下去,讓沈之恆的後腦勺在寫字檯上撞出一聲悶響。

  垂眼望著沈之恆,他開了口:「我還是覺得我們之間有誤會,要不然我對你又沒存壞心,你為什麼要拿我當個壞人?我們坐下來再談一談吧,好不好?」

  沈之恆被他卡著咽喉,既不能出聲,也不能點頭,只好向他重重的閉了下眼睛。司徒威廉看了他這個表示,當即粲然一笑,抓著衣領把他拽了起來:「我們去餐廳,順便找點吃的,我餓了。」

  在餐廳里,兩人隔著餐桌,相對而坐。

  沈之恆面前擺著一杯自來水,司徒威廉則是找到了一筒餅乾。餅乾還是年初他陪沈之恆來這裡避難時買的,幸而未開封,餅乾保持了乾燥,尚未變質。

  他塞了滿嘴餅乾,嚼得烏煙瘴氣,忽見沈之恆正盯著自己,他說道:「我們不一樣,我什麼都能吃一點,比你容易活。你呢?你要不要雪茄?要的話我去給你拿。」

  「不必。我的事情你都知道,現在說說你自己吧!」

  「我?」司徒威廉欠身端過沈之恆面前的那杯水,仰頭喝了一口:「那一年,沈家人要放火燒死我們母子,你還記得吧?」

  「怎麼可能不記得?」

  司徒威廉又笑了:「我媽只是愛爸爸而已,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看不出沈家人的主意?那一夜她早早的就把我送到柴房去了,讓我等著她,我等啊等啊等,終於等來了她,可她還是被火燒了,燒得破破爛爛,我都要認不得她了。她抱著我逃離了你們沈家,逃得好快,像飛一樣。」


  說到這裡,他翻著眼睛向上望,做了個苦思的姿態:「後來……後來是住進了一間破房子裡,破房子外面什麼都沒有,是荒地,裡面也什麼都沒有,冬天冷極了。媽天天哭,哭著哭著,皮膚、手指、眼皮、嘴唇就都長出來了,長出來了她還是天天哭,也不管我吃什么喝什麼,就只是哭。我起初以為她是疼,長大之後才知道,她是傷心。」

  笑悠悠的神情消失了,他對著沈之恆一聳肩膀:「原來傷心欲絕不是誇張的詞,後來她真把自己活活的哭死了。我們這樣的生靈,殺都殺不死的,卻會自己把自己哭死,多奇怪。」

  「不奇怪。」沈之恆直視著司徒威廉:「當我知道你欺騙了我三年時,我也傷心,也欲絕。」

  司徒威廉又往嘴裡塞了一把餅乾:「那我提前向你道個歉吧,因為等你聽完了下面的話,可能還會更傷心。」

  「請講。」

  「我媽哭死的時候,我是十二歲。我告訴她,我會去找沈家人報仇,可她說這仇她已經自己報完了,該死的人都死了,沒死的人,是她留給我的。我想她還是恨沈家,所以要讓沈家的孩子,侍奉她的孩子。」

  沈之恆聽到這裡,也回想起了那一夜的大火。

  那女人瘋魔一般從火中衝出來,在整座沈宅里東奔西突,最先抓住的人就是他。他被那女人的慘狀嚇壞了,她的牙齒剛剛貼上他的脖子,他便昏了過去。等他醒來之後,沈宅的主子們非死即傷、無一倖免。

  他的脖子上多了個血肉模糊的牙印,和他一樣被咬傷的人,還有好些位,包括他的父親。心狠手辣的沈老太太倒是安然無恙,人人都說老太太福大命大,再厲害的妖魔邪祟也不敢近她老人家的身,後來眾人才發現這邪祟不是一般的毒辣,她專門留下了沈老太太這麼一個好人兒,為的是讓她給她的孫男娣女們發喪。

  被咬傷的人,全在清醒過後發起了高燒,這一場高燒來勢洶洶,有的人連一天都沒熬過去就咽了氣,沈老太太偏心眼,眼看下頭的晚輩們救不得了,索性只顧最心愛的長子和長孫。沈大爺熬了三天才咽氣,這已經算是能熬的,唯有他在三天之後出現了退燒的徵兆,可在沈老太太親手給他擦頭擦臉時,他閉著眼睛一扭頭,一口咬住了沈老太太的腕子。沈老太太疼得一哆嗦,然而挺住了沒有出聲,鮮血湧進長孫的口中,她眼看著他拼命吮吸,沒有把手往回收。

  那是他第一次吸血。

  祖母的鮮血讓他安穩下來,而在天翻地覆的混亂與絡繹不斷的死亡之中,沈老太太瞞天過海,竟也殺雞殺鴨的弄來了鮮血,讓這心愛的長孫一天一天好轉起來。等沈之恆脖子上的傷口癒合了,家裡的白事也辦得差不多了,沈家的各路親戚蜂擁而至,盯著這個雞皮鶴髮的老太太和她病怏怏的孫子,他們各顯神通,誓要從這險些死絕了的沈家裡,儘量的揩些油水回去。沈老太太那樣一位橫不講理的巾幗老英雄,本不該讓這些閒雜人等討了便宜去,可是對著家中這番慘相,長孫又成了她的心病,她終於是神昏力竭,再厲害不動了。

  後頭的事情,沈之恆記憶不清,只記得自己是和祖母住進了一位遠房表叔家裡,沈老太太這時不鬧著打邪祟了,成天精神高度緊張,又要給孫子弄血喝,又要為孫子藏秘密,緊張到了一定的程度,她草木皆兵,幾乎有點要瘋。

  幸而,這樣的日子只維持了一年,一年後的春天,她發作了腦充血,除了沈之恆,再無旁人願意送她去醫院治療,她在臨死之前身體麻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隻眼睛直瞪瞪的看著沈之恆,憋著千言萬語,憋得眼珠子鼓凸,後來死了,也還是死不瞑目。


  沈老太太一生都是極其的自私和豪橫,家裡的大小媳婦,都被她欺壓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兒子從外面弄回來的一個姨奶奶,在她眼中就是螻蟻一般的存在,她一指頭就能碾死她。螻蟻生得捲毛大眼細腰長腿,一副風風騷騷的女洋毛子樣,看著已經是礙了她老人家的眼,後來這螻蟻行蹤詭異,疑點重重,很有妖魔鬼怪之嫌,那老太太就更是鐵了心,非要治死她不可。

  沈老太太沒想到這螻蟻會有滅她沈家滿門的本事。

  老太太死後,留下的沈之恆和表叔一拍即合——表叔在繼承了沈老太太留下的財產之後,立刻就想把沈之恆趕出去,而沈之恆藏著那樣一個天大的秘密,又沒有祖母給他打掩護,表叔不發話,他也是下定決心、非走不可的了。

  平常人的往事是酒,時間越久,回味起來越醇。可沈之恆的往事儘管有著上百年的歷史,但是經了他無數次的回憶,煙塵水火全褪了色,終於再也不能讓他動容。依著他的意思,他更想把這前塵舊影全部忘記。他這麼個信奉實用主義、一心只要向前看的人,不愛在那血色記憶里徘徊。

  「我,」他問司徒威廉:「是她留給你的?」

  司徒威廉點點頭:「是的,我們總是這麼幹。」

  「你們?」

  沈之恆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單手托著下巴,仿佛是來了興致,然而面目依然冷峻:「你們,究竟是些什麼東西?」

  司徒威廉抬袖子一抹嘴上的餅乾渣子:「我們不是神。」

  「看出來了。」

  「也不是鬼和人。世界各地都有我們的同類,有的家族龐大顯赫,力量非凡,有的像我一樣,是單槍匹馬的流浪漢。人類給我們起過各種名字,其中有一個是你最討厭的,叫做吸血鬼,不過我無所謂,我是天生的不拘小節。」

  沈之恆一點頭:「嗯。」

  「我們需要血,人血最好,別的血也湊合。我們和你不一樣,我們很容易活,否則早被人類滅絕了。可惜我們不大善於繁衍,雖然我們可以生孩子,我們也能和人類生孩子,但是我媽告訴我,生得很少。我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沈之恆繼續點頭:「嗯。」

  「我不清楚我媽的來歷,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到中國來,總之就像我愛上了金二小姐一樣,她愛上了我們的父親。唉,我都忘了父親的模樣了,你還記得嗎?」

  「他老人家的相貌,和我差不多。」

  「啊,怪不得我第一次見你就感覺親切,原來見你如見親爹。」

  「不敢當,請繼續講吧。」

  「講到哪兒了?生孩子?哦,對,是講到我們的關係了。我媽說,沈家沒死的人,都是她留給我的。她大概沒想到,沈家的人會這麼脆弱,竟然就只活下了你一個。不過你很好,一個頂十個,我有你一個就心滿意足了。」

  「她把我留給你,做什麼?」

  「做我的——」

  司徒威廉頓了頓,把後頭的話咽了回去,並且向沈之恆補了個微笑:「我若說你是她留給我的奴僕,你一定又要生氣了。不過我從來也沒把你當奴僕看待過,現在是文明時代了,人人平等,誰也不能奴役誰,是不是?這個道理我懂,我讀過大學的。」

  沈之恆忍無可忍的冷笑了:「你們母子是從哪裡得來的自信,認為我會心甘情願做你的奴僕?」


  司徒威廉顯出了幾分呆相,像是被沈之恆問傻了:「為什麼?當然是因為你有求於我呀!」

  「我有什麼有求於你的?這些年來,難道不是你一直依附於我?」

  司徒威廉「撲哧」一聲笑了:「是嗎?」

  他歪著腦袋,笑眯眯的又逼問了一句:「是嗎?」

  沈之恆感覺他這一笑一問之間,藏著一種天真的險惡,簡直要令人招架不住。表面上看,當然是司徒威廉依附於他,他是如此的有財富有地位,而司徒威廉只是個沒前途沒志氣的小醫生。

  表面上看,的確是這樣的。

  沈之恆,出於某種自保的本能,只把思想停留在了這一層表面上,不肯再往深入里想,寧願讓司徒威廉自己說出真相。而司徒威廉一邊審視著他的神情,一邊輕聲開了口:「我們是血統越純粹越好,我的父親是人類,血統已經算不得純粹,可和你相比,我還是有優勢。比如我的壽命更長,力量更強,尤其是,我完整而健全,永遠不會失控。當你失控時,我還可以控制你,救你。」

  沈之恆猛然回想起了橫山公館的地牢——是的,他確實曾經失控過,失控的他類似魔鬼,可以不動思想和感情,甚至也不分敵友,一味的只想要殺。

  「大哥,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的,在人間找個優秀的人類合作,我給你力量,讓你長生,你負責供養我,保護我。我們互惠互利,合作愉快,不好嗎?」

  「我現在不想同你合作了,可以終止關係嗎?」

  司徒威廉看著他,看了好一陣子,最後忍俊不禁似的,搖頭笑了:「不行的,你無法恢復人類的身體了,要麼就是這樣活下去,要麼就是自殺,可憑你的身體狀況,你未必能夠自殺成功呀!」

  「那我就一個人這樣活下去好了,未必非要和你合作。」

  「還是不行的呀,你的狀況一直在惡化,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還能吃點水果什麼的,可是現在,你連一杯淡茶都喝不下了。厲英良說你在日本人的監獄裡大開殺戒,殺了好多人,我想以你的頭腦,就算真被日本人逼急了,也不該這麼沒頭沒腦的亂殺一氣,所以殺人的時候,你其實是昏了頭、沒知覺的吧?我媽告訴過我,說你這種人,叫做轉變者,你們只能以鮮血維生,而且年紀越大,力量越強,越容易失控。如果沒有我管你,你遲早有一天會發瘋,興許還會衝到大街上咬人吸血呢。到時候警察出動了,新聞記者也來了,要把你抓起來,還要給你拍照片。別人在旁邊看著,就得問這不是沈先生嗎?怎麼變成怪物啦?你說你有多沒面子?往後還怎麼見人?」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說得我渴死了,你家裡有沒有汽水?」

  沈之恆直勾勾的望著前方,沒有回答。

  司徒威廉找了一圈,沒有找到汽水,於是又回到了沈之恆身邊:「大哥,別生我的氣了,我為了你被厲英良抓去當了好幾天人質,還中了三槍,我也沒記恨你呀。我知道,你的腦子還轉不過這個彎來,所以方才要和我一刀兩斷,要攆我走。行,我可以走,留下你一個人冷靜冷靜。可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現在又不敢回天津,出了門豈不是要餓死?」他向著沈之恆一伸手:「我知道你在這兒也有錢,你給我五百塊,我出去住飯店,保證不來礙你的眼。」

  沈之恆還是紋絲不動,司徒威廉等了一會兒,等不及了,隔著長袍摸他的褲兜:「現鈔有沒有?開支票也行的,我早上去銀行兌款子也來得及。」

  沈之恆一把攥住他的手,甩了開。

  然後沈之恆站起身,面對著他說道:「司徒威廉,我一直拿你當摯友相待,但你辜負了我的信任,我們之間的友情已經不復存在。如果你一定要說我們之間是所謂的『合作』關係,那麼我現在宣布,退出合作。」

  他向著門口方向一伸手:「請。」

  司徒威廉皺起了眉毛:「大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離不開我,你需要我,而且會越來越需要。我說了,你不健全!」

  沈之恆的薄嘴唇動了一下,輕輕巧巧的吐出一個字:「滾。」

  司徒威廉長出了一口氣:「滾也行,那你得給我五百塊錢。」

  「你我二人已經一刀兩斷,我沒有義務再給你錢。」

  司徒威廉瞪著沈之恆,瞪了好一會兒,末了他一甩手,扭頭就走。沈之恆以為他是長了志氣,可是樓後很快傳出嗚嗚的汽車喇叭聲,竟是這小子找到了汽車鑰匙,私自把汽車房裡的汽車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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