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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分歧

2024-08-10 22:48:17 作者: 尼羅
  沈之恆不知道司徒威廉跑去了哪裡。

  愛去哪裡去哪裡,他不關心,本來像司徒威廉那樣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個子青年,就應該是走到哪裡都餓不死的,如今沈之恆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越發的不肯再牽掛他。

  一夜過後,他去看望了米蘭,米蘭鎖骨下方有一枚子彈嵌在了肉里,昨夜已被醫生取了出去。沈之恆清晨到來之時,她退了一點點燒,頭腦也清醒了些許,沈之恆在病床邊坐下了,找到她的手,握了住:「米蘭,我們現在是在上海,我們安全了。」

  米蘭在枕頭上微微一點頭。

  沈之恆又道:「這次,我真是把你連累慘了。」

  米蘭聽了這話,心中卻是不以為然。她是可以拿性命去救沈之恆的,沈之恆如今卻對她說這樣生分的話,她不愛聽,覺得是廢話。

  「你還好嗎?」她輕聲問。

  沈之恆聽她簡直虛弱得是氣若遊絲,便俯下身去,湊到她耳邊回答:「我一點事也沒有。」

  米蘭又想起了司徒威廉,她對司徒威廉不是那麼上心,不過既然是想起來了,她就順便又問:「司徒醫生呢?」

  「他……他也沒事,只有你受傷最重,別人你不必管了,你能快些養好身體,就是謝天謝地了。」

  「我沒事的,我也不疼。」她仰臥在床上,半睜著眼睛喃喃說道:「我今天可以出院嗎?」

  沈之恆啞然失笑:「那不行,你傷口感染得厲害,總要等到徹底退燒了,才能想出院的事。」

  米蘭無話可辯駁,可是靜靜的躺了一會兒,她還是不甘心就這樣乖乖的聽話。

  「我不想住在醫院裡。」她說:「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害怕。」

  沈之恆柔聲說道:「這裡很安全,而且我也會陪著你,從早陪到晚,如何?」

  米蘭閉了嘴,這回只低低的「嗯」了一聲,算是妥協。不妥協也不行,她的心思,她自己都講不清楚,又怎能說服沈之恆?她想沈先生一定只以為自己是小孩子受了大驚嚇,嚇破了膽子,所以害怕,其實不是的,其實她是想陪著他伴著他,她是想時時刻刻知曉他的安危。他若安然,她便也無所畏懼了。

  仿佛她真有一縷精魂附上了他的身,以至於只要他活著,她便死也無妨。

  沈之恆在醫院坐了大半天,他還能繼續坐下去,但是米蘭替他疲憊,一定要讓他回去休息。他摸了摸米蘭的額頭,感覺她那熱度又減了幾分,身體分明是在好轉,便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孩子的小命,算是保住了。

  傍晚時分,他出了醫院,完全沒有留意到身後的便衣特務。而便衣特務在看準了他之後,也當即撤退,一路撤出了法租界,撤到了厲英良和黑木梨花的面前,做了一番匯報。

  厲英良和黑木梨花到達上海的時間,只比沈之恆晚了三個小時。而在這之前,他們已經闖了一大堆的禍:放跑了沈之恆是一大樁,燒毀了五里地的鐵路,是另一大樁,至於這兩樁禍事引發出的其它大小麻煩,一時間也數算不清。總之,橫山瑛雖然一直挺青睞他,但終究不是他親爹,所以他捫心自問,只怕自己這次回了天津,會吃槍子。

  他是瑟瑟發抖了,黑木梨花不動聲色,其實另有一番沉重心事。華北的特務機關目前是由橫山瑛掌控,但隨著戰事的推進,這位於北方的特務機關,將會總領半個中國的情報事務。將這樣一副重擔交給橫山瑛,有人信服,也有人不信服。


  信的與不信的,形成了兩股力量,其中一股力量來自關東軍里的相川大將,而相傳大將正是黑木梨花的老上司。黑木梨花自從進入了橫山公館,暗暗也知道橫山瑛猜忌自己,所以一直是韜光養晦,可韜光養晦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打散橫山公館,重組新的特務機關。

  她有她的計劃,而計劃的啟動,需要契機。

  沈之恆就是她的契機。她要抓住這個危險的吸血鬼,親自把他交給相川大將。屆時,抓獲沈之恆的功勞將屬於她,而之前放跑沈之恆的罪責,則會被大將歸於橫山瑛和厲英良。到了那個時候,軍部自然會有大人物向橫山瑛施壓,也自然會有大人物借著論功行賞的機會,在橫山公館內給她劃出一份地盤,讓她可以開始和橫山瑛分庭抗禮。

  契機難得,所以她表面不動聲色,行動上卻比厲英良更熱心。在得知平津兩地都沒有沈之恆的消息之後,厲英良懷疑這人是逃去了上海——今年這個春節,他不就是在上海過的嗎?

  厲英良剛一懷疑,還沒有找出證據,黑木梨花那邊已經聯繫好了軍用飛機。兩人也沒向橫山瑛報告,就這麼私自結伴,帶著殘餘人馬飛到上海來了。

  厲英良現在已經顧不得怕了。

  「怕」救不了他,他如今只能自救,而自救的唯一方式,就是對沈之恆追擊到底、斬盡殺絕。要不然還能怎麼辦?難道他還能讓時光倒流?把自己射向沈之恆的子彈全收回來?

  他算是把沈之恆得罪透了,沈之恆能饒了他才怪。況且天津那邊還等著個橫山瑛呢——橫山瑛現在一定也恨透他了。

  不是他殺人,就是人殺他,他現在被一個「殺」字逼得走投無路,腦子裡轟轟然的,幾乎不能思考。而在聽了特務的匯報之後,他轉向黑木梨花,心中是狂喜的,然而表情和語氣都像是要哭:「天不亡我。」

  他先前曾經調查過沈之恆在上海的住址,本來只是調查著玩,沒想到這信息竟會派上用場,所以「天不亡我」四個字,真是出於他的真心。黑木梨花做感慨狀,也陪著他大嘆了幾聲,隨即問道:「我們何時開始抓捕?」

  「上海不比天津,我們不能在這裡公開抓人,尤其他還住在法租界。」

  黑木梨花忽然又問:「他去醫院做什麼?」

  厲英良皺起眉頭:「反正不會是他自己去看病——會不會是司徒威廉或者米蘭受了傷?」

  黑木梨花說道:「硬碰硬,我們不是沈之恆的對手,只能先下手為強,打他個出其不意。」

  厲英良完全同意這一番話,而兩人嘁嘁喳喳的密謀了許久,末了他們飯也不吃覺也不睡,連夜出門,分頭行動去了。

  兩天過去了,沈之恆還是沒有意識到厲英良與黑木梨花的存在。

  他清早出門,去醫院陪伴米蘭;陪伴一整天后,傍晚回家休息。到了第三天傍晚,他照例還是要走,然而米蘭忽然變得很不聽話,非要同他一起走,問她原因,她又說不出,也不像小女孩耍刁蠻脾氣,就單是執著的要出院。沈之恆勸阻她,無效,換醫生上陣勸阻她,依然無效。她披頭散髮的靜坐在床邊,兩條細長的腿垂下來,兩隻眼睛定定的向著前方,看起來不是倔強,而是鐵了心的冷酷。

  沈之恆敗下陣來,只得和醫生約定了每日過來換藥的時間,然後帶著米蘭辦了出院手續。米蘭沒有合適的衣服可穿,還是一位好心腸的看護婦借了她一條厚重的長裙子,像一卷毯子似的,將她從頭到腳的裹了住。沈之恆攔腰抱著她走出醫院——她臨時出院,他一點準備也沒有,只得叫了一輛三輪車,抱著她坐了上去。


  若是兩個嬌小女子,那是可以在三輪車並肩擠一擠的,可沈之恆這樣大的個子,再怎麼靠邊坐,也騰不出位置給米蘭了,又不能再叫一輛三輪車,讓弱不禁風的米蘭獨坐。無可奈何,他讓米蘭坐在了自己的腿上。一條手臂松松的環了她的腰,他讓她往自己懷裡靠,又問:「風冷不冷?」

  米蘭迎著若有若無的一絲晚風,向後靠去,一顆心奇異的安定了下來:「不冷。」

  天要黑了,三輪車即將駛入法租界,沈之恆想起一件事來:「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順路買回家去,給你當做夜宵。」

  米蘭搖搖頭:「不想吃什麼。」

  沈之恆還要說話,然而這時,迎面有兩輛汽車開來,夜色之中,車燈刺目。沈之恆心中一動,忽然感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可是未等他反應過來,汽車停了,車門一開,跳下了五六名黑衣人,舉槍對著三輪車就開了火。

  三輪車夫是第一個倒下的,隨後中彈的是米蘭。子彈射入了她的胸膛,這一次她有了知覺,覺著那子彈就像是一根燒紅了的鐵釘,猛的釘進了她心窩裡,釘進去了還不夠,還要穿透了她,去害她身後的沈先生,這怎麼能行?她怎麼能讓?

  所以在這絕境之中,她所作出的抵抗,便是伸開雙臂抓住了車座兩旁的扶手,極力的向前挺身出去,想著若是再有子彈來,她便要使足了力氣,將它擋下。

  亂槍之中,血花飛濺。她在劇痛之中騰空而起,是沈之恆抱起她跳下了車,一路衝進了旁邊黑暗的小岔路里去。她在顛簸之中聽見了他的喘息,是那樣劇烈的喘息,仿佛他的靈魂都在震顫。

  忽然間的,她落了地,沈先生的聲音隨之也變得清楚了些,氣流拂過她的耳廓,是他跪在她的身邊,低低呼喚著她的名字。他的聲音驚惶悲痛,於是她知道了自己是死期將至。她不怕死,為了救他而死,更是死得其所,遠遠勝過一個人忍辱負氣跑出去,在廢墟之中孤零零的凍死。他的聲音帶了哭腔,是哭了嗎?沒必要哭的,他還是不懂她,不懂她對這個世界並無留戀,不懂她其實早就想離去。

  一股溫暖而又酸楚的感情包裹了她的靈魂,她先是憑著這感情去為沈之恆擋了子彈,如今又被這感情托舉著漂浮起來。這強大的感情源於何處?歸於何類?她不知道。

  她十五年來,一直活在黑暗之中與世隔絕,沒人理會她,沒人教導她,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想告訴沈先生自己不疼,還想抬手給沈先生擦擦眼淚,然而,她沒有力量了。

  用了最後一口氣,她喃喃的說出了三個字。

  她說:「謝謝你。」

  謝謝你,做我長夜中的一輪月。

  與此同時,樓門開了,有人大步走了進來,是司徒威廉。

  司徒威廉愣在了當地。

  愣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輕輕的向前又走了幾步,他在沈之恆面前蹲了下來。沈之恆垂頭坐在一小灘鮮血里,懷裡抱著米蘭。米蘭大睜著眼睛,如果不看她身上的鮮血和彈孔,那麼她就像是正窩在沈之恆懷裡發呆。

  他看了看米蘭,又伸手在米蘭鼻端試了試氣息,然後收回手,小聲說道:「她死了。」

  沈之恆這時抬了頭。

  電燈光下,司徒威廉看得分明,登時一驚——他的額角皮肉翻開,肩膀和脖子上各有一處槍眼,原來他也中了槍。


  黑氣從他的瞳孔中瀰漫開來,他直視前方,喃喃說道:「我去找厲英良,給她報仇。」

  說完這話,他把米蘭放了下去,然後站了起來。司徒威廉慌忙攔住了他:「你說什麼?厲英良找過來了?他敢在上海公開殺人?哎喲我的老天爺,那他一定是有備而來,你這麼找他去,不和自投羅網是一樣的?別去——」他抓住了沈之恆的衣袖:「你瘋啦?別去!」

  沈之恆甩開了他的手:「我沒瘋。米蘭為我而死,我理應給她報仇。」

  「不行不行,你萬一也有了個三長兩短,那我可怎麼辦?你只顧米蘭不顧我?在你心裡我沒有米蘭重要?我沒有一個死人重要?」

  沈之恆輕聲答道:「死就死吧,我受夠了。」

  「誰死?你說誰死?我允許你死了嗎?你想死我還不想死!回來!你給我回來!沈之恆!我讓你回來!」

  沈之恆充耳不聞,依舊是走。司徒威廉看出來了,米蘭的死刺激了沈之恆——他不相信沈之恆對米蘭有什麼如海深情,他看沈之恆純粹就是受了刺激。

  司徒威廉知道沈之恆即便是在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心底深處也還是意氣難平。這麼一個常年含恨的人,又受了一場折磨與囚禁,精神自然可能瀕臨崩潰。而那個米蘭中了邪似的一味的對他好,如今又為他擋槍死了,他一時發個小瘋,也不稀奇。但現在乃是非常時期,那厲英良風頭正勁、膽大包天,誰知道他的勢力究竟有多麼大?萬一沈之恆這一去是以卵擊石,那麼留下自己一個人可怎麼辦?

  緊追慢趕的在門口攆上了沈之恆,他狠狠一扯沈之恆的手臂,扯得他一側身。這一側身,讓他看清了沈之恆的容貌。

  沈之恆的面貌,很猙獰。

  黑氣瀰漫了他滿眼,甚至皮膚之下都有黑色筋脈浮凸出來,細小血管網住了他的面孔,他看起來有了非人的恐怖。

  這回,司徒威廉也急了。

  雙手抓住了沈之恆的衣領和腰帶,他把這人高舉過頭狠狠摜下,然後一抬腿跨坐下去,他壓住了他。沈之恆向上一挺身,直接帶著他站了起來,他猝不及防的滾落在地,隨即一躍而起再次撲到了沈之恆:「鎮定,米蘭還沒死,你聽我的話,我可以——」

  沈之恆當真是失去神智了,竟然伸手掐了他的脖子。司徒威廉勃然變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還想殺我?」

  然後他俯身低頭,一口咬住了沈之恆的頸側。沈之恆猛的掙扎了一下,是頸側爆發的刺痛讓他瞬間恢復了痛覺。

  痛覺先恢復了,然後是聽覺與視覺,他如夢初醒一般,眼前一陣明亮,是又看見了燈光。

  光明之下,刺痛轉為麻痹,他打了個冷戰,而司徒威廉抹著嘴唇直起腰來,低頭望向了他。

  他眼中的黑氣正在消散,他正在恢復人類的理智。於是司徒威廉很滿意:「清醒了?」

  沈之恆盯著他,沒反應。

  司徒威廉又道:「我現在就去讓米蘭活過來,條件是你不許再鬧著報仇。真是怕了你了,竟然為了個死人發瘋,連你的親弟弟都不管了,真不夠意思。」

  沈之恆心裡恍惚得很,像是剛剛飽餐了一頓,腦筋轉不動,身體也是軟的:「你救?她已經死了,你怎麼救?」

  司徒威廉無可奈何似的嘆了口氣,起身走向了米蘭。跪下來把米蘭拉扯到了懷中,他自後向前的將她擁抱了,然後俯身低頭,把嘴唇湊到了她的頸動脈上。


  牙齒刺破冰冷的皮膚,他開始咕咚咕咚的吮吸吞咽,片刻過後,他直腰抬手,把手腕送到了嘴邊,一口咬下。

  鮮血瞬間噴涌而出,他似是完全沒有經驗,先把手腕貼上了米蘭的嘴唇,然後才想到要捏開她的嘴。米蘭歪斜著窩在了他懷裡,鮮血順著她半張的嘴唇流入,她保持著死不瞑目的模樣,一動不動,又過了片刻,她猛一抽搐,像是沉睡的人被滿口鮮血嗆醒了,以至於她沉悶的咳嗽了一聲,從鼻孔里噴出了血珠子。

  一聲咳嗽過後,她緩緩閉了眼睛。

  司徒威廉從褲兜里掏出一條手帕,胡亂纏了腕上傷口。把米蘭往地上一放,他低頭審視了她片刻,然後四腳著地的爬到了沈之恆面前:「你要不要過去看看她?其實我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通常這招只對活人有效,不過她剛死不久,身體還是暖的,也許還不能算是真正的死人。」

  沈之恆盯著米蘭,米蘭仰臥在地,胸口有了隱約的起伏,像是睡了。

  一點一點的轉過頭,他注視了司徒威廉。司徒威廉向他一笑:「幹嘛?不認識我啦?」隨即又對著他一伸手:「我救人有功,你得給我點錢。要不然我明天就要到南京路上要飯去了。」

  沈之恆緩緩的一點頭:「好,我給你錢,我還要你去買兩張火車票,我要帶米蘭回天津。」

  司徒威廉抬手抓了抓捲毛,莫名其妙:「你不是不敢回天津嗎?」

  沈之恆笑了一下:「厲英良欺人太甚,我忍無可忍,也就無需再忍了。」

  在沈之恆踏上歸途的那一天,黑木梨花拋棄厲英良,自行北上回天津去了。

  她真是要被厲英良活活氣死了。本來對待沈之恆,她有著更周密的抓捕計劃,可厲英良慌慌的只是急著動手,催得她也失了立場,聽了他的鬼話。結果如何?結果她簡直懷疑厲英良和沈之恆是一夥的,厲英良故意要打草驚蛇、驚走沈之恆。

  她先走了,厲英良隨後跟上。他已經絕望了,所以決定臨死也要拉上黑木梨花當個墊背的。橫山瑛要懲罰,就連他帶黑木梨花一起懲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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