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代都市> 如月> 第十八章 陷阱

第十八章 陷阱

2024-08-10 22:48:17 作者: 尼羅
  厲英良出了金公館的後門,沒敢往兩邊看,直奔了自己的汽車而去。汽車後排坐著李桂生,提前推開了車門,以便他能以離弦箭之姿一頭扎進車裡。等厲英良沖入汽車了,李桂生欠身一關車門,前方的汽車夫早已發動了汽車,此刻不消吩咐,一踩油門直接上了路。

  汽車是防彈汽車,李桂生和汽車夫也都是全副武裝,厲英良本來想在襯衫里穿一層防彈衣,後來又覺得沒有用,如果沈之恆真把他堵住了,那他除非把自己鎖進鋼鐵箱子裡去,否則沈之恆有一萬種方法宰了他。

  他是昨夜才和黑木梨花一起回到天津的——半路他追上了黑木梨花,而黑木梨花似乎是消了氣,也就原諒了他。兩人一起到了橫山瑛面前,他是首犯,黑木梨花是從犯。橫山瑛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整個人都變了形,指著這一對男女二犯,機關長大罵:「兩個大傻瓜!」

  厲英良在橫山瑛面前做過幾次傻瓜,「大傻瓜」的評語倒還是第一次得到。若是放在先前,他一定嚇得汗出如漿,恨不得跪地叩首乞求機關長的原諒,可如今沈之恆的陰影覆蓋了他,有沈之恆對比著,機關長都顯得不那麼可怕了。

  黑木梨花隨橫山瑛罵去,滿不在乎。她已經聽聞了沈之恆的現狀,知道他又像個沒事人似的出現在了租界裡。他如果不肯吃啞巴虧,一定要報仇的話,有橫山瑛和厲英良在前面頂著,他也不會先找到她頭上來。而沈之恆若是真能把橫山瑛宰了,更好。她一直就沒看出來橫山瑛哪裡高明,這個機關長若是由她來做,局面一定要比現在好得多。

  厲英良無暇去關注黑木梨花,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死、要活著。後悔的話就不必說了,說也沒用,全都晚了,他只能趕在沈之恆動手之前先做準備,至少,是不能坐以待斃。

  汽車把他載回了建設委員會,他現在失眠得厲害,又想睡,又不敢睡。身邊陪著五六名便衣特務,他在辦公室內的小沙發上打了個盹兒,一睜眼見天亮了,他輕輕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是又熬過了一夜。

  夜裡是最危險的,只要沈之恆還想維持他那紳士的假面,就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殺過來。他睡得腰酸背痛,須得一點一點試探著起,費了好些工夫,才算坐直了身體。

  死氣活樣的在沙發上坐了,他等著工友送熱水進來,同時心中忽然生出了個奇異念頭:如果自己也變成了沈之恆那樣的怪物,擁有了沈之恆那樣的力量和壽命,會不會活得更痛快些?沈之恆一提起自身的異樣,就流露出幾分怨夫的氣息,可厲英良想了想,感覺做個吸血怪物也沒什麼不好,只不過是要在飲食上受些限制,不過他本來也不饞,吃飽了就行。

  用力晃了晃腦袋,他把這些古怪念頭甩了開,正好工友把熱水也端進來了,他洗漱一番,又換了身西裝。等到了中午時分,他和金靜雪通了電話,得到了和她一同赴約的許可。

  金靜雪和司徒威廉約定了,先在一家咖啡館裡碰面,然後再同去電影院,司徒威廉早早的趕去了咖啡館,占據了一間雅座,一邊等待一邊想著心上人,越想越美,就在他美得要上天時,雅座的門帘子一動,正是心上人到來。

  司徒威廉連忙起身,歡喜得快要笑出聲來,人也向前邁了一步,要為金靜雪拉開椅子,然而一步邁出去後,他發現了金靜雪身後的厲英良。

  單手搭在椅子靠背上,他愣在了原地。而金靜雪將兩道柳葉彎眉一皺,露出了煩惱相:「司徒,報歉得很,我們的約會,要受這不速之客的打擾了。」

  她含笑回頭,得意洋洋的橫了厲英良一眼,隨後轉向司徒威廉,又道:「讓我先做一番介紹——」

  厲英良打斷了她的話:「不必了,我和司徒醫生有過交往——」他對司徒威廉察言觀色,把自己這話又修正了一下:「我們是認識的。」

  金靜雪問司徒威廉:「是嗎?」

  司徒威廉遲疑著不回答,金靜雪回頭又去瞪厲英良:「既然你認識他,不需要我作介紹人,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去聯繫他,非要麻煩我一下子?」

  厲英良向她一彎腰:「因為沈先生的緣故,司徒醫生定然對我有些意見,我若貿然前去拜訪,只怕司徒醫生會閉門不見。」說著他又轉向了司徒威廉,依然是點頭哈腰的:「司徒醫生,我先向你道歉,之前我對你多有冒犯,還請司徒醫生大人有大量,體諒在下一二。」

  說完這話,他畢恭畢敬的,又向司徒威廉鞠了個躬。金靜雪在一旁看著,心裡倒是有些難受,雖然幼時她也沒少欺壓厲英良,但她欺壓他是小孩子鬧著玩,他對著旁人鞠躬,就是他受了天大的折辱和委屈。

  一鞠躬完畢,厲英良直起腰望向司徒威廉,見司徒威廉一臉的驚訝,便又說道:「司徒醫生請不要怕,我這一次是獨自來的,沒有帶隨從,也沒有帶武器,這一點二小姐可以作證。而我這一次來見你,坦誠地講,我是來道歉和講和的,我希望能有機會和你講和,也希望能有機會通過你,和沈先生講和。你——」他摸了摸臉,幾乎心虛:「司徒醫生,請問你為什麼一直這樣看著我?」


  司徒威廉保持著目瞪口呆的神情:「沒什麼,我只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你還活著。沈之恆最近在忙什麼?他沒找你報仇嗎?」

  厲英良的表情僵了一下,緊接著一笑:「所以我得趁著自己還活著,趕緊出來想想辦法。司徒醫生,對於我之前的所作所為,我再次向你誠摯的道歉。為了表示我的歉意,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如果我的力量不能辦到,那麼我們的機關長——他是日本人——也會出手相助,總之一定讓司徒醫生滿意就是。」

  司徒威廉一聳肩膀:「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你找錯了對象,我和沈之恆鬧翻了,別說替你去傳話求情,就連我本人,現在都進不去他的家門了。」說著他轉向金靜雪,拉開了一把椅子:「靜雪,請坐。」

  厲英良回頭看看門口,料想自己此刻應該是安全的,便也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司徒醫生,你和沈先生發生什麼矛盾了?以你們的交情,這個……不應該啊!」

  司徒威廉站到門口,一掀帘子叫了西崽,要了咖啡點心,然後回來坐到了兩人中間,對著厲英良答道:「一言難盡,總之短期內,我和他的友情是不能恢復的了。但是我無所謂,我有靜雪一人足矣。」隨即他轉向金靜雪,眯著眼睛一笑。金靜雪也一翹嘴角,算是回應。

  厲英良的目光在這一對青年男女臉上盤旋了個來回,最後感覺自己還是有一線生機的,就看自己的能力和運氣如何了。

  「那個……米大小姐,現在還好嗎?」他小心翼翼的又問。

  司徒威廉乾脆的搖頭:「不知道。」

  「你們不是一起回來的嗎?」

  「我們鬧翻了嘛!沈之恆又不許我去他家裡,誰知道他和米蘭怎麼樣了。」然後他轉向金靜雪:「靜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現在出發如何?」

  金靜雪問厲英良:「我們是有安排的,要去看電影了,你呢?你的話談完了沒有?」

  厲英良也知道自己坐在這裡挺煩人,不過性命要緊,他硬著頭皮說道:「二小姐,非常的對不起,我想占用你們這一下午的時間,和司徒醫生好好的談一談。」

  金靜雪笑微微的不置可否,司徒威廉則是以手扶額,哀嘆了一聲:「唉,你找我是沒用的呀!」

  厲英良和司徒威廉的談話,金靜雪十句裡面只能聽懂三四句,不過她不在意,只是饒有興味的觀察著厲英良和司徒威廉,可惜這觀察的結果又很令她掃興,因為厲英良對待司徒威廉除了卑躬屈膝之外,就是公事公辦的講些俗話,當真是一點醋意都沒有。而司徒威廉大概是看出自己別想跑了,所以死心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的敷衍厲英良。

  厲英良根本不信司徒威廉會真和沈之恆鬧翻。司徒威廉拿假話來抵擋他,他卻以真心相待,在咖啡桌上直接開出了條件:如果這一次司徒威廉肯從中斡旋,那麼他先奉送五萬元辛苦費,事成之後還有重謝,並且司徒威廉將來若想做官發財,也都包在他的身上。

  「當然,殺了我是很解恨的,可解恨之後呢?日本人將會永遠和沈先生為敵。沈先生是個要正正經經做事業的人,和日本人結仇,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他向司徒威廉百般譬喻,司徒威廉乖乖聽著,有點提不起精神,但是又想先弄五萬塊錢花著也不錯,五萬塊錢花完了,自己和沈之恆應該也已經和好了。而且他在天津活得挺開心,不希望沈之恆在這裡和日本人鬧得太僵。沈之恆頂好是留在天津多發幾年財,等自己在這裡住夠了愛夠了,再跟著沈之恆換座城市。

  「我試試吧。」他最後對厲英良說道:「不過我不敢打包票,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搭理我。但無論成功與否,你都要履行你的承諾。」

  「好的好的,沒有問題。你肯幫忙,這就已經是我的大幸了。」

  這一下午,厲英良說了個天昏地暗,說得司徒威廉眼睛都直了。

  傍晚時分,他終於放走了司徒威廉和金靜雪。他看出來了,司徒威廉誠意不足,或許只是惦記上了那五萬塊錢,不過沒關係,他肯參與進來就好,求人辦事就是這麼的不容易,所以不做大官是不行的,沒有權力是不行的。

  厲英良幾天來第一次感到了飢餓,正好這咖啡館裡也賣西餐,他點了一份大菜和一杯啤酒,連吃帶喝的飽餐了一頓。吃飽喝足之後,他溜達出去,上了大街。

  今天他是坐了金靜雪的汽車來的,自己的汽車和保鏢遠遠跟著,這個下午就停在面前這條大街的街口,咖啡館這邊一旦有變,那邊一腳油門就能衝過來,此刻他站在咖啡館的玻璃門外,昂起頭抻了抻自己的脊梁骨,就發現這夏天真是來了,傍晚時分還是這麼的暖熱,街上的摩登小姐已經有穿紗裙的了,他雖然沒有什麼審美的眼光,但是看著異性們衣袂飄飄,也覺出了幾分愉快。將西裝上衣脫下來搭上臂彎,他有了一點閒情逸緻,開始往街口方向踱步。


  踱了沒有兩三步,一條手臂從天而降環住了他的肩膀。他被那手臂摟著原地轉了個圈,一屁股跌坐進了一輛汽車裡。隨即那人欺身而上擠得他向旁一栽,等他掙扎著再坐起來時,那人已經「砰」的一聲,關了車門。

  他直眉瞪眼的看著對方,驚恐之下,開始哆嗦,一邊哆嗦,一邊被那人重新環住了肩膀。汽車夫調轉車頭駛向前方,而後排的厲英良被肩上手臂壓迫得彎腰駝背,只能扭過頭仰起臉,顫抖著發了聲:「沈先生?」

  沈之恆俯視著他,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厲會長,幾天不見,清減了。」

  然後他伸手在厲英良的腰間摸了一把,確認了他身上沒帶手槍。厲英良像被毒蛇盯住了似的,佝僂在沈之恆的懷裡,一動都不敢動,只能拼命擠出一線又細又高的聲音,仿佛要唱一段花腔:「你……要帶我……去哪裡?」

  沈之恆向後一靠,望向前方:「去個僻靜地方,與世隔絕,無人打擾,只有我和你。」

  厲英良咽了口唾沫,要不是他見識過沈之恆的速度和力量,那麼拼著丟去半條命,他也要跳車逃跑,至少也要撞碎車窗玻璃,伸頭出去狂喊幾聲救命。喊不成救命,那麼記住路線也是好的,也許沈之恆不會立刻宰了他,那他就還有逃生的機會。轉過臉望向窗外,他正要定睛細看,可後頸忽然受到沉重一擊,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厲英良不確定自己是昏迷了多久,應該是不久,因為當他睜開眼睛時,在他面前來回踱步的沈之恆還保持著綁架他時的形象,而周圍空氣冷颼颼的,讓他感覺到了自己身上殘留的熱度——一頓大餐和夏日傍晚聯合起來,留給他的熱度。

  他的後脖頸很疼,後腦勺也很疼,以手撐地支起上半身,他仿佛還沒有反應過來,先是垂眼望向了面前那一雙踱來踱去的腳。那雙腳穿著鋥亮柔軟的皮鞋,鞋帶系成整齊的活結,鞋面一塵不染。

  他盯著沈之恆的腳,直盯了好一陣子,才一點一點的回過了神,抬起頭一路向上望了去。沈之恆在他面前停了步子,低頭也凝視了他,於是厲英良忽然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在不見沈之恆時,他怕死了這個人,想一想都要心悸;可如今真真切切的坐在這個人的眼前了,他卻又平靜了下來,是心如死灰的平靜。

  旁人到了絕境,是聽天由命;他不聽天,他得聽沈之恆的,聽他由命。

  「那一夜,我沒想殺你。」他啞著破鑼一樣的嗓子,喃喃開了口:「可是黑木梨花看見我舉槍對著你了,我不能不開槍。」

  「不想殺我,為什麼舉槍對著我?」

  「我知道我不想殺你,可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怕你會先殺了我。」

  沈之恆嘆了口氣:「那在上海呢?」

  「那是黑木梨花的主意!」他嚇得幾乎哭叫出來:「她是日本人,我怎麼敢違抗她的命令?」

  「我不信。」

  厲英良猛的咽下了一聲哽咽,瑟縮著沉默了片刻,他爬起來跪了下去,低頭說道:「我知道,我沒臉再求你饒命,我幾次三番的害你,如果你不是沈之恆,你是個普通人,那你早就死了。」

  「我確實是,不勝其擾。」

  厲英良仰起頭看他,一時看他很陌生,一張面孔也是虛情假意的冷麵具,一時看他又還是地牢里的沈之恆,衣衫不整鬍子拉碴,在虛弱茫然的時候,會把手指摳出血來。

  兩種印象交錯閃爍,真作假時假亦真。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褲腳,厲英良蜷縮著俯身低頭,將額頭抵上了他的鞋面:「沈先生,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沈之恆一腳蹬上他的肩膀,把他蹬得直飛了出去。他疼得屏住呼吸,過了半晌才又發出了聲音:「我還有用,我能幫你,我可以為你做事,做任何事。你不是和司徒威廉鬧翻了嗎?換我來,讓我頂替司徒威廉,我去為你找血,你要多少有多少。我不跟日本人了,我跟你。」

  沈之恆向他邁了一步,然後單膝跪了下來。

  「你說那一夜,你沒想殺我,我信。」

  厲英良眼巴巴的看著他,原本以為他最不能信的就是這句話,沒想到他信了他。世上竟有他們這樣心心相印的宿敵,以至於厲英良有一瞬間生出衝動——他真的想拋棄先前的事業,跟沈之恆。

  然而,沈之恆隨即又道:「但是後面的話,我就全不信了。」

  厲英良說道:「你可以看我的表現。」

  沈之恆搖搖頭:「你唯一的一次表現機會,就是在火車上,但是你沒有珍惜。」

  說到這裡,他笑了笑:「我們應該算是有緣的,可惜有緣無分。你殺了我幾次,我沒有死;現在我們換一下,換我殺你。」

  話音落下,厲英良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腕子,抓得死緊,仿佛抓住了他這隻手,他就沒法子再殺人。掌心的熱汗立刻滲透了襯衫袖口,沈之恆低頭看了一眼,隨即抬眼告訴他:「別急,今天不殺。」

  說著他伸出左手摸了摸厲英良的褲兜,從兜里勾出了一小串鑰匙。然後扯開了厲英良那汗津津的熱手,他站了起來:「我還有事要辦,你等我回來吧。如果我一切順利,心情好,那我會回來的。」

  他轉身推開前方一扇小門,彎腰走了出去,然後轉過身來,一邊對著厲英良一點頭,一邊伸手關閉了小門。厲英良後知後覺的撲了上去,一頭撞上了小門,撞出了「轟隆」一聲大響。

  他幾乎是被小門彈了開,撞門的半邊身體像是散了架子,而小門安然無恙。他忍痛爬起來湊近了再瞧,這才小門包著一層鐵皮——不知道是包了一層鐵皮,還是乾脆就是一扇鐵門。

  小門是撼動不開的,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於一間空蕩蕩的小房間裡,沒有窗戶,也沒有通風口,天花板上垂下一個小燈泡,放出一點昏黃的光。屋角倒是還有一扇半截子木門,他推門向內一瞧,只見裡面的空間只能容一個人站立,這么小的空間裡,只放了一隻空馬桶。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