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城內,一片混亂。
租界內擠滿了避禍的難民,租界外頭除了大火和屍體之外,便是滿街的日本兵。沈之恆在租界外的幾處產業全毀於了戰火之中,海河報館遭了炸彈,更是坍塌成了一片廢墟,並且死了總經理。
沈之恆安頓了總經理的家眷,然後暫時也無法可想,只能是一遍一遍的往輪船公司打電話,想要訂船票南下去上海。租界被日本軍隊包圍著,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座礁石,安全也安全得有限,所以趁著橫山公館還沒找上門來,他頂好是先走一步。
米蘭他是要帶走的,除了米蘭,他再不必對任何人負責。司徒威廉看出了他的意思,真是又寒心又憤怒,然而表面上保持了平靜,甚至還能笑嘻嘻:「那你得把我也帶上,要不然都知道我是你的好朋友,日本人抓不到你,還不得找我的麻煩?」
沈之恆先是沉默,過了半晌才答道:「到了上海,我給你一筆安家費,我們各過各的日子。」
司徒威廉聽了這話,終於是笑不下去了:「怕我花你的家私呀?」
「除了安家費,我還會定期給你一筆生活費。我不怕你花我的錢,我只是不想和你再有糾葛。你演戲的本事太高妙,我不是你的對手。」
司徒威廉冷笑一聲:「還記我的仇呢?行,記吧,反正別忘了拿錢養我就好。你是哥哥我是弟弟,我吃你一口也是應該的。」他找外套披了上:「我現在就回家收拾行李去。」
沈之恆沒理他。
司徒威廉回了公寓,裝了幾件換洗衣服,想要走,可臨走之前,他看著電話機,又停了下來。
雖然金靜雪對他是不告而別,但他始終還是沒放下她。走到電話機前抄起話筒,他要通了金公館的號碼,也沒抱什麼希望,現在這個時候,他不敢奢望金公館裡還能有人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還真有個丫頭接聽了電話。他連忙說道:「我是司徒威廉,靜雪最近有消息嗎?她在家裡怎麼樣?」
丫頭停了片刻,才答道:「我也不知道。」
司徒威廉又問:「她說沒說什麼時候回天津?」
「也沒說。」
這丫頭是一問三不知,司徒威廉掛斷電話,心裡空落落的,只覺世間一切都是索然無味,沈公館也不急著回了,他守著電話機,呆坐起來。
而在電話線的另一端,丫頭小桃放下話筒,跑去餐廳去報告道:「二小姐,司徒醫生打電話來了,問您現在怎麼樣,什麼時候回來。我全說不知道。」
金公館這些天來,電話機都被金靜雪拔了線,為的是要與世隔絕,今天才重新接上了線,所以司徒威廉這個電話打得是正巧。
聽了小桃的話,她不感興趣,只「哦」了一聲。等小桃退出去了,她對面的厲英良說道:「那個司徒威廉,對你倒是夠痴情的。」
「對我痴情的人多了。」
厲英良不以為然,但也不反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他忽然問道:「在司徒威廉心中,你和沈之恆,哪個更重要?」
金靜雪被他問愣了:「這叫什麼鬼問題?」隨即她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應該是我比較重要吧。」
「那你可否把他叫過來,幫幫我的忙?」
「幫什麼忙?」
「為我去給橫山瑛送一封信。」
金靜雪一拍桌子:「你——」
她平時雖是個只愛吃喝玩樂的摩登小姐,但也懂些民族大義,如果對面這人不是厲英良,她早一個大嘴巴子將其扇出去了。然而面前這人偏偏就是厲英良,這便讓她沒了辦法。
外面的電話接二連三的響鈴,全是各界青年們前來問候金二小姐的安危,小桃將一套話重複不止,只說二小姐回家去了,別的一概不知,正在她說得口乾舌燥之時,金靜雪走了進來:「司徒威廉說沒說他人在哪裡?」
小桃掛斷電話,喘了口氣:「他沒說。他只問您——」
電話又響了鈴,小桃抓起話筒「餵」了一聲,隨即卻是回頭望向了金靜雪,口中答道:「是司徒醫生啊?」
金靜雪走上前去奪過了話筒:「司徒嗎?是我。」
小桃站在一旁,就聽那聽筒中爆發出一聲歡呼,震得金靜雪扭頭一躲。
司徒威廉打電話來,是想讓那丫頭有機會時轉告金靜雪,告訴她自己去了上海避難,將來還會再回天津和她相聚,萬沒想到電話一接通,他竟是直接聽到了金靜雪的聲音。
金靜雪在他的歡呼結束之後,隨口撒了個謊,說自己其實並未回家,這些天是躲到親戚家裡養傷去了。現在她已痊癒回家,讓他儘快過來一趟。
司徒威廉滿口答應,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便頂著滿頭大汗到達了金公館。捧著一隻大西瓜進了門,他迎面看到了金靜雪,當即彎腰放下西瓜,一大步邁到了她面前:「靜雪,這些天你可急死我了!」
金靜雪淡施脂粉,亭亭玉立:「來得倒快。」
司徒威廉抬袖子一抹額頭熱汗,對著金靜雪粲然一笑:「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一聽到你的聲音,就恨不得長出翅膀飛過來——」
說到這裡,他一抬頭,就見前方樓梯上緩緩走下了一個人,竟是厲英良。迎著他的目光,厲英良一點頭:「司徒醫生,好久不見。」
司徒威廉上下打量著厲英良,看他的膚色和氣質都有點像鬼。
「喲。」他真驚訝了:「你還沒死?」
金靜雪當場白了他一眼:「說什麼呢?」
司徒威廉顧不上辯解,對著厲英良又問:「是沈之恆把你放出來的嗎?」
「不是,是我自己逃出來的。」
司徒威廉顯出了懊惱神情:「他騙了我。」隨即他轉向金靜雪:「我去找沈之恆求過情,讓他放了厲英良,結果他嘴上答應得好,其實根本不干實事。」
金靜雪,因為對司徒威廉存了利用的心思,暗暗的有點含羞帶愧,所以格外耐心的敷衍了他:「沈之恆言而無信,要錯也是他錯。你肯為了良哥哥去求他,我就已經很感激了。」
厲英良沒興致聽他兩個扯淡,直接對司徒威廉道:「司徒醫生,我有要緊的事情,想和你單獨談一談。」
司徒威廉一聽,登時頭疼起來:「你逃都逃出來了,還找我幹什麼啊?不會是又要讓我去給你做和事佬吧?不行的不行的,」他對著厲英良連連擺手:「我和沈之恆一直沒和好,他一直沒給過我好臉色。再說現在兵荒馬亂的,他沒工夫再去殺你,你就放心的活著吧!」
厲英良搖了搖頭:「不,司徒醫生誤會了,我是有更重要的話要對你講,請你給我這個機會。」
金靜雪知道厲英良肯定是要拿司徒威廉當槍使喚,到底怎麼使,她不知道,十有八九是支使他跑去日租界找橫山瑛。她有心阻攔,可是話到嘴邊,她又不敢說——真把司徒威廉說跑了,那良哥哥怎麼辦?萬一他急了眼,自己跑出去了,再讓日本鬼子抓去呢?除了那個橫山瑛之外,其餘的日本人可都是拿他當叛徒看待的。
「你就聽聽他的話吧。」她轉了口風,輕描淡寫的勸道:「他要是胡說八道,你別理他就是了。」
說完這話,她挺心虛的一扭頭,一雙秋波嬌滴滴的一轉,司徒威廉看在眼裡,就覺得這是九天仙女下凡塵,仙女的話,自己是一定要聽的了。
於是,本是為著美人而來的司徒威廉,和美人沒說上幾句話,反倒被個情敵擄走了。
厲英良在前頭帶路,領著司徒威廉進了二樓的一間小書房裡。
金靜雪平時難得碰書本兒,這書房沒有人氣,格外顯得清冷安靜。先請司徒威廉在房內的一把沙發椅上坐下了,厲英良隨即關閉房門,還「咯噔」一聲擰上了暗鎖。
然後搬來一把椅子坐到了司徒威廉對面,他開了口:「司徒醫生,其實早在我綁架你之前,你就已經知道沈之恆的秘密了,對嗎?」
司徒威廉抬手撓了撓滿頭捲毛:「我不怎麼知道,反正一個人平白無故的總買人血,那肯定是有點不正常,可我這個人是不愛管閒事的,橫豎他沒殺人放火去,有怪癖又不犯法,是吧?我靠著賣血,也從他那兒賺了不少,說良心話,他對我挺好的,雖然我只是個小醫生,可他一直拿我當好朋友看待,我心裡挺感激他的。他就真是個妖怪,我也不怕他。」
「那你不怕他有朝一日狂性大發,會傷害你嗎?」
「不能吧?」司徒威廉笑了:「你看你又跑來挑撥離間,你都成這樣了,還沒忘了使壞。」
厲英良冷著一張面孔,低聲說道:「司徒醫生,記得上次我求你幫忙,提出的報酬金額是五萬元,但是隨後我就被沈之恆綁架了。」
「記得啊,五萬元,真不少。」
「我現在還是想求你幫我個類似的忙,但我現在不敢露面去動我的財產,我沒有五萬元給你了。」
「啊?你想讓我白幫忙啊?」
「金靜雪。」
司徒威廉愣了一下:「啊?這和靜雪有什麼關係?」
「這和她沒有關係,但如果你接下來願意同我合作,那我可以把金靜雪讓給你。」
司徒威廉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又氣他不尊重金靜雪,又覺得他是個自大狂,忍不住冷笑出聲:「你說了算?」
厲英良向他深深的一眨眼,代替了點頭:「我說了算。」
「你憑什麼說了算?她是個大活人,又不是個小玩意兒!再說就算她是個小玩意兒,那也不屬於你呀,你能管得了她?」
他這句話說得熱騰騰氣沖沖,然而厲英良就只給他冷淡嘶啞的聲音:「憑她愛我。」
司徒威廉霍然而起:「那你就更是狼心狗肺了!」
厲英良抬起了頭,兩隻眼睛緊盯了他:「想要從惡魔手下逃生,不狼心狗肺是不行的。二小姐跟著我,對我當然是沒有壞處,可我不愛她,我給不了她幸福,興許將來哪天我這狼心狗肺的毛病發作起來,把她賣給日本大官換前程,也未可知。」
「你敢!」
厲英良理直氣壯到了無辜的程度,睜大眼睛答道:「我敢的呀。」
然後他向前伸手拉住司徒威廉的手腕,向下一拽,把他拽得重新坐了下來,然後收回手直起腰,他重新面對了這青年的眼睛:「但是你不要急,這一切都只是一種設想,只要你願意,它就可以不發生。不但可以不發生,甚至你還可以扭轉乾坤,讓二小姐成為你的人生伴侶——當然,是在我的配合下。」
說完這話,他看見司徒威廉緊閉著嘴唇,口中的舌頭隱約攪動了一下。這讓他心驚,可他勉強穩住了神,並沒有奪路而逃。他所了解的司徒威廉一直都是非常的正常,再說世上哪有那麼多吸血鬼?
「你威脅我?」司徒威廉問:「你信不信我立刻就把這話告訴靜雪去?」
「告訴她,然後呢?」
「然後她就知道她瞎了眼睛,看錯了人!」
「再然後呢?」
厲英良問完這句話,起身走到了書架子前,從上面拿下了一隻鍍金煙盒,一摁機括盒蓋彈開,裡面排列著駱駝牌香菸,摩登的女郎們都吸菸,金靜雪也學著吸,然而癮頭不大,始終只是吸著玩,這煙放得太久,都有些潮了。
他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從寫字檯的抽屜里翻出了火柴。劃燃火柴給自己點了香菸,他走回來坐下去,把煙盒向司徒威廉一遞,看司徒威廉不動手,他便收回手,轉身把煙盒扔到了寫字檯上去。
深深的吸了一口又呼出去,厲英良在煙霧中,略略放鬆了一點神經:「老弟,我十五歲那年認了金老爺子做義父,從此就住進了金家。我是什麼貨色,二小姐清楚得很。你以為她不知道我是個壞人嗎?可她因為愛我,所以會自己為我開脫,我無論做什麼事情,她都會覺得我是有苦衷、不得已。我在她眼中,永遠是可原諒的。」
「她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不愛她?」
「我還沒有資格去談戀愛。這都是你們這種吃飽了沒事幹的人才玩的把戲,我沒那個閒心。」
司徒威廉聽到這裡,懷疑厲英良可能是有點輕度的精神病,不過他立刻又想起來:沈之恆也不談戀愛——他成天忙著做怨夫,大概也是沒那個閒心。
「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他換了話題:「害人的事我可不干。」
厲英良抿嘴笑了,這小醫生本不是盞省油的燈,奈何為情所迷,所以落入了他的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