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黑漆雕花的高大院門,橫山瑛望著門內的草坪和洋樓,認為這的確是金公館應有的氣派,只是燈火通明靜悄悄的,有點空城計似的詭異摁了摁腰間的手槍,他帶著保鏢推開院門,決定不請自入。閱讀穿過院子上了台階,他在洋樓門前打了個立正,抬起頭做了個深呼吸——剛吸到一半,大門從內向外開了,開的力度很不小,直接把他撥到了一旁去。清脆的笑語隨之傳出來,正是金靜雪的聲音:「外面真沒事了,電影院都開門了。密斯馬她家本來都訂好船票要去青島了,結果一看這個局勢,又不走了。當然啦,這兒多好哇,住得也習慣——」她一抬頭看到了前方兩名保鏢,登時一愣,口中「喲」了一聲。
保鏢雖然身穿便衣,但是藏不住軍人氣質,這一路來都是橫眉豎目,莊重嚴肅。如今面對著金靜雪,他們的橫眉豎目鬆動了些許,因為活到這麼大,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郎。這時,橫山機關長從門後轉了出來:「金小姐,是我,你還記得我嗎?」
金靜雪向後退了一步:「是你?」
橫山瑛彬彬有禮:「請問,英良君是在這裡嗎?」
金靜雪狐疑的看著他:「你找他幹什麼?」
橫山瑛正要回答,金靜雪的肩上忽然伸出了個腦袋,那腦袋熱淚盈眶,發出嘶啞的呼喚:「機關長。」
橫山瑛被這個腦袋嚇了一跳。
厲英良和橫山瑛,堪稱是「喜相逢」。
兩人進門落座,家裡丫頭出門去了,金靜雪素來是連茶都不大會沏的,尤其是不愛招待日本人,所以只給橫山瑛端了一杯熱水,然後就轉身走了開。
厲英良不等橫山瑛發問,自己主動滔滔的講述,講自己怎麼著了沈之恆的道,怎麼差點被沈之恆折磨死,又怎麼死裡逃生,藏到了金公館。橫山瑛耐心的聽到了最後,又細細的盤問了一遍,最後,他相信了厲英良。
這幾個月來,一個沈之恆,一個厲英良,鬧得他灰頭土臉——歸根結底,厲英良這筆帳也是要記在沈之恆身上,厲英良也是受害者。所以聽完厲英良接下來的計劃,他立刻就表示了贊成。是的,只有抓住了沈之恆,才能證明他先前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發瘋。
「黑木是不可以信任的了。」他告訴厲英良:「她現在已經敢公開的違抗命令,一定是上面有人給她撐了腰,下一步,她大概就要把我踢出去了。」
厲英良低聲說道:「那麼就瞞著她,反正我們這次也是想要智取,不是強攻。以機關長的力量,再加上我的手下,還有司徒威廉幫忙,應該也足夠了。」
橫山瑛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手下的那個人,李桂生,因為你,坐了牢。」
厲英良「啊?」了一聲,而橫山瑛隨即又道:「放心,他的處境,比你更安全。我會把他放出來,讓他做你的幫手。」
厲英良本是坐著的,這時就深深的一躬身,像要親吻機關長的膝蓋:「感謝機關長的信任與同情。」
橫山瑛輕輕的喟嘆了一聲,沒想到面前這條小小走狗,如今竟成了自己最忠誠的夥伴和知音。
午夜時分,橫山瑛悄悄離開了金公館。
金靜雪熬著沒睡,這時就下樓進了客廳,來到了厲英良面前坐下。厲英良正窩在沙發里抽菸,抬眼望向金靜雪,他面色蒼白,眼下有深深的青暈,細瘦手指夾著菸捲,他破損的指甲長了這些天,還是觸目驚心,令人看一眼都覺著疼。
「你還不睡呀?」金靜雪沒話找話的問。
他低頭又吸了一口香菸,前額頭髮長了,垂下來遮住了一隻眼睛:「這就睡。」
金靜雪覺得這一場大難讓他變了,變得無禮了,也變得真實了,有人味了。她伸出手去,想為他把那綹擋眼的頭髮向上撩一撩,哪知他向上翻了眼睛看她,又狐疑又警惕的,差一點就要躲了開來。
「至於嗎?」她又氣又笑:「好像怕我打你似的。」
厲英良任她為自己撩了頭髮,有那麼一瞬間,他心裡難受了一下。為什麼難受,說不清楚,可能是發現這個天殺的二小姐仿佛對他當真有情——可能是,說不清,不確定。可是有了真情又能怎麼樣?她都無需欺侮他,她單是這樣坐在這裡,就已經讓他感到了難受。她姓金,她的親爹是他的乾爹,她們全家都是他的大恩人,恩重如山,日夜壓迫著他,他雖萬死不能報其一,所以想要堂堂正正的挺直腰板做人,首要之事就是把她們全家一腳踢開。自從投靠了日本人,金家已經不大招攬他,唯有這個金靜雪,叨住了他不放。
他有時候恨不得把她掐死,把她掐死了,他就心靜了。
「等我翻過身了。」他忽然說:「我會報答你的。」
金靜雪來了興趣:「你怎麼報答?」
「送你一份好嫁妝。」
金靜雪剛想說「不稀罕」,可心念一動,又道:「我連未婚夫都沒有,誰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嫁出去。你現在對我許大願,只怕到時候就不認帳了。」
「我看你可以嫁給司徒威廉。」
「喲,你替我做主了?」
「你不喜歡他?」
「不喜歡。」
「我看你待他還不算壞。」
「我對你更好。」
厲英良聽她話風不對,不敢再往下聊,把手裡的半截香菸扔進菸灰缸里,他站了起來:「困了。」
他想逃,可金靜雪站了起來,一頭撲進了他的懷裡。他慌忙退了一步——退了一步就不敢退了,因為這女人竟然像是水做的,他退一步,她便軟軟的跟進一步,他要是敢再退,她便能融在他身上,化得不可收拾。兩隻手舉起來,他這回真怕了她,天知道她怎麼那麼香那麼甜,她的氣味怎麼那麼熱烘烘的好聞?讓他恨不得把她——
「恨不得」後頭的事情,都是想做而絕不能做的,他承認自己是狼心狗肺,可他有所為也有所不為,殺人放火的事情他幹得出來,騙奸女子的行為,他可做不出。
那太下作了。
他掙命一樣的抬手推開了金靜雪,力氣用得太狠了,推得金靜雪向後一仰倒在了沙發上。她也急了,厲英良是如此的給臉不要臉,那她也豁出去了,反正她是二十世紀文明解放的新女性,她想愛誰就愛誰,她想要誰就要誰,不必為任何人守貞操。
一挺身爬起來,她一言不發的反撲,這回把厲英良撲倒在了地上。絲綢睡裙向上掀到了大腿,絲綢滑,皮肉更滑,厲英良的兩隻手簡直沒處放,無論碰了她哪裡,都像是非禮。兩人要打架似的在地上纏鬥了一陣,後來金靜雪一口吻住了他的嘴唇。口脂香氣撲鼻而入,直沁心脾,他就覺著腦子裡轟然一聲,兩隻手臂不由自主的絞緊了懷裡的金靜雪。一個翻身把她壓到身下,他心裡想:「去他媽的!」
然後他開始啃她。
半個小時後,厲英良靠著沙發坐在地上,直著眼睛喘氣。
他上半張臉全是頭髮,把兩隻眼睛都蓋了住,面孔蒼白,嘴上染了一抹鮮紅,是金靜雪唇上的口紅。她口紅塗得濃重,厲英良對她又是一頓毫無章法的亂啃,活活蹭了她滿臉花。攏起睡袍遮了身體,她也坐了起來,去看厲英良。厲英良光著膀子,肋骨一條一條的浮凸出來,看著真是不甚美觀。但她不覺嫌惡,只覺有趣。
「偽君子。」她含笑嘀咕道。
厲英良慢慢的轉動眼珠望向了她,心裡很難受,難受不是因為自己失了身,他又不修道,留個老童子身也沒有用;他難受,是因為他睡了她。不愛她而又睡了她,這不對。
「瘋子。」他收回目光,喃喃的道:「我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你跟我混能混出什麼好結果來?你又不是窮人家的丫頭,圖著跟我吃口飽飯。你要什麼有什麼,為什麼非要和我好?」
「就因為我不是窮人家的丫頭,我要什麼有什麼,所以才能夠想和誰好、就和誰好呀!」
厲英良扶著沙發站了起來,頭也不回的往上走:「明天我就把你賣了,讓你知道我是誰!」
金靜雪以為他是羞澀到了極處,變作了羞惱,便也不在乎,只說:「好呀!別把我賣給日本鬼子就成,我嫌他們太矬!」
兩人就此分開,到了翌日上午,兩人在餐廳內相見,金靜雪一派自然,見桌上是丫頭們新從外面買回來的早餐,還挺高興:「總算有點新鮮東西吃了。」
厲英良鼓著腮幫子低頭大嚼,不理她,等到吃飽了,才向她開了口:「我今天走。」
金靜雪登時抬了頭,睜圓了眼睛看他。
厲英良說道:「是我昨天和橫山約定的,你不用擔心。等我把我的問題解決了,再回來找你。」
金靜雪勉強笑了一下:「不用說這些好話來哄我,我本來也沒打算讓你對我負責。你想娶我,我還未必想嫁呢。」
「不是哄你。」他對著桌面說道:「我從來沒哄過你。」
金靜雪也垂下長睫毛,對著面前的咖啡杯笑了一下:「你懶得哄嘛。」
厲英良說道:「總之你等我,等我回來找你。」
金靜雪掃了他一眼,覺得他那語氣里,有種異樣的鄭重,便也有了幾分動心:「那我就信你一次。」隨後她抬頭又補充道:「你可別以為我是以此訛上了你,你要是這樣想,可真是蔑視了我。」
中午時分,一輛汽車晃悠悠的從金公館門口經過,帶著厲英良駛出了英租界。
汽車把他送到了日租界內的一處普通院落里,院內迎接他的人,是李桂生。
李桂生在日本人的大牢里蹲了這許多天,天天都預備著吃槍子兒,萬沒想到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如今見了厲英良,他又驚又喜,幾乎哭出來。厲英良沒工夫和他煽情,忙著去給司徒威廉打電話,細細的囑咐了司徒威廉一番。
他籌劃了一場好戲,大戲的第一幕,是司徒威廉扮演一名欠了高利貸的窮小子,被追債的堵在家裡,走投無路,只好向他的好朋友沈之恆求援,讓沈之恆立刻給他送錢過來救命。這一幕的時間背景是正午時分,光天化日,公寓前後都是人,沈之恆除非是不想做人了,否則就絕不敢在這個場合里大開殺戒。
以著沈之恆的智慧,他在見識到了公寓內的伏兵之後,就會束手就擒,等待合適時機再反抗。但厲英良不會給他時機,會直接把他送到大牢里——當然,陪他一起坐牢的人,是司徒威廉。
然後,有了沈之恆與司徒威廉這二位戰利品,他將功補過,就可以重回橫山公館了。戰利品足以證明他的清白和忠誠,即便軍部還有人說三道四,那麼橫山瑛也會庇護他——橫山瑛若想擺脫用人失察的罪名,就必須庇護他。
到此為止,他都會得到橫山瑛的幫助。而橫山瑛對計劃的了解,也就到這一步為止了。
接下來便是第二幕:大牢內的司徒威廉很快就會找到逃離的機會——憑著他自己,當然是找不到的,但厲英良會幫他找。只要在這期間,他能安撫住沈之恆,別讓這傢伙在大牢里大開殺戒就行。
司徒威廉對計劃的了解,是到這裡為止。
在第三幕里,他會讓他們真的逃,等他們逃到半路鬆懈下來了,自有埋伏在高處的狙擊手開槍,取他二人的狗命。
以著狙擊手的本事,滿可以百米之外打穿人的心臟。不過沈之恆不是人,那條狗命可能不那麼好取,沒關係,殺不了沈之恆,那就只殺一個司徒威廉。他會在前路等待,只要是等來了活的沈之恆,那他就擺出菩薩面孔救走沈之恆,並且送佛送到西,一路把他護送到一艘英國客輪上去,讓他南下避難。沈之恆或許不會因此感激他,但也不會因此再追殺他——他這樣認為。
厲英良蟄伏了兩天,這兩天裡,李桂生四處活動,把得力幹將們重新召集了起來。到了第三天清晨,這院子驟然冷清下來,正是厲英良帶著他的得力幹將們出發去了。
而就在他出發之時,司徒威廉坐在了沈之恆面前,剛剛結束了一番談話。
他把他所知道的厲氏計劃,統統的告訴了沈之恆。
沈之恆是被他從被窩裡硬拽出來的,尚未梳洗,頭髮立了一半趴了一半,擰著眉頭要發起床氣。司徒威廉怕他一氣之下跑了,於是把米蘭也叫了過來,讓她看守著他。
自己在沈之恆對面坐了,他心平氣和的長篇大論了一場,末了說道:「就是這樣,今天中午就是動手的時候。」
沈之恆坐正了身體,冷著一張面孔問道:「既然這件事對你有如此之多的好處,你為什麼還要提前全告訴我?難道你還妄想著我會配合你,乖乖過去束手就擒麼?」
「我又不是為了好處才答應厲英良的。我是為了你。」
「為了我?」沈之恆微微向前探了探身:「願聞其詳。」
「你得罪了橫山公館,日本人不會放過你的,除非你離開天津,日本人一天不走,你就一天不回來。」
「所以我索性主動送上門去,省得他們費事?」
「這和他們沒有關係,我是想讓你幫我這個忙。厲英良說了,只要我願意同他合作,他就會把靜雪讓給我。」
沈之恆回頭和米蘭對視一眼,然後說道:「真是奇怪,像你這樣天真無邪的人,竟然能瞞了我三年。」
「我覺得厲英良沒有騙我,他是真的不愛靜雪,一點都不愛。他也真的不敢再和你為敵了,你不知道他提起你的時候,有多麼怕。我看得出來,他就是想回去當漢奸,他說他要是沒被你綁架的話,現在可能已經升官了。」
沈之恆微微一笑:「那你和他合作一場,能得到一個金靜雪,也能在我面前賣個好;我呢?我有什麼好處?」
司徒威廉認真的思索了一下:「你得不到什麼好處,只能受一場虛驚。厲英良倒是打算在我們逃跑的時候,助我們一臂之力,順便和你講和。」
「那我太吃虧了。」
「權當是幫我的忙,我不白用你。長兄如父,以後我拿你當爹那麼孝敬,好不好?」然後他對著米蘭拱了拱手:「我對你有救命之恩,我不用你報恩了,你把靜雪打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也不和你算帳了,只要你現在幫我說幾句好話,勸他幫我一次就行。」
米蘭把頭一扭:「我才不要他去冒險。」
「你個臭丫頭——」
沈之恆一抬手:「好了,不要吵了。這個忙我幫你,但是你也要記住你的話。」
司徒威廉登時站起身來,向他鞠了一躬:「謝謝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