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彥說完這句話,自己也有些感慨,這幾年他在外面忙來忙去的,學校這邊的事情落下來很多,有時候他都已經快忘記自己是個老師了。
因為教了太多年的書,忽然有一天,不經常出現在課堂里,講台上,他確實也開始有點不太習慣,也有些懷念每天在講台上給學生們上課的時候。
微微一笑,周彥繼續說道,「剛才你們在排練的時候,我也在底下全程聽了。聽完之後,我感到很欣慰,學校這幾年的招生看來非常成功,你們這一批的學生整體水平非常高。」
這句就有點場面話的意思了,這批學生跟其他屆學生的水平差不多,並沒有什麼突出的,而且只是幾首曲子也聽不出來什麼,除非把他們每個人都單拎出來給周彥獨奏。
雖然周彥的耳朵可以做到,聽清楚演出時候每個成員的表現,但是這種臨時曲目,加上合奏,並不能體現一個演奏者的綜合水平。
葉廣傑叫他們上來,肯定也不是指望他給學生們挑挑毛病的,主要還是希望能夠鼓勵一下學生們。
所以讚美之詞,周彥並不吝嗇。
說完了讚美的話,周彥又說道,「當然了,正因為水平很高,平時才更要多練習,樂團的演出是很好的鍛鍊機會,但是不演出的時候,你們要針對自己的薄弱點進行加強。我見過一些水平很好的年輕人,太過關注演出,忽視了平時的訓練,最終導致水平無法更上一層樓,實在讓人惋惜。」
這是周彥的肺腑之言,也是很多演奏者的通病,很多演奏者接觸的演出多了之後,就無暇把精力放在平時的訓練上了。
畢竟相較於訓練,演出多有意思啊。
他們鋼琴少年樂團之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不少學生天天就想著演出,平時也只練習那些要上台演出的曲目。
比如馬東方,有段時間,逮著《共飲長江水》跟《西遊幻想曲》死練,就想著在演出的時候更加出彩。
最後還是周彥叫停的,規定他們平時必須保證練習以及學習的時間。
很多演奏者,一年、兩年甚至十年二十年,都是一個樣子,就是因為忽視了平時的練習以及學習,老是待在舒適區。
周彥說完這話之後,學生們還沒說什麼,旁邊孫東叫苦道,「周主任,你是不知道啊,現在學校琴房條件很差,數量也不夠,這幾年學校招生變多,學生們想約琴房實在困難。有時候約到了琴房,如果是提琴等其他專業還好,要是鋼琴專業的,很多琴房的琴都沒辦法用。我倒也不是說樂器科的老師們不負責任,沒有護理好鋼琴,只不過預算有限,很多琴想要保養也都不太行了。」
葉廣傑緊跟著點頭道,「是啊,而且琴房的隔音……」
「隔音沒問題吧,琴房新建也沒多久。」
「有個別確實有問題……」
周彥看到葉廣傑跟孫東一唱一和的,感覺有點不對勁。
這倆人怎麼突然跟他抱怨起學校的設施了?而且還是在學生們面前?老師在學生們面前抱怨學校基礎設施,這是一件挺不合適的事情。
琴房數量不夠,鋼琴老舊的情況確實是有的。
學校裡面每個師生都有琴房的需求,非黃金時段倒是還湊合,要是到了黃金時段,經常會出現問題。
而且各系因為琴房的事情,經常發生矛盾。
現在央音還沒有實行固定琴點制,琴房都是靠自己約的,能不能約到琴房,主要是看約的早不早,以及管理處怎麼調配。
不像後來,各系的學生都有固定的琴點,譬如鋼琴系的學生每個月一百五十個小時的額度,民樂系一百二十個小時,其他系九十個小時。
現在因為沒有這樣的制度,經常有鋼琴專業的學生鬧,說他們是最需要用琴房的,但是並沒有被分配到更多的時間。
琴房樓每天開放十六個小時,但是依舊不夠用。
只不過,這些問題,周彥也解決不了。
周彥眯眼看了看兩人,心說這倆人不是想讓他給學校捐鋼琴吧……
這是把他當成狗大戶了啊。
如果葉廣傑跟孫東真的想要從他這裡給學生們弄點福利,這多少有點病急亂投醫了。
但是周彥也能理解,央音如今的情況確實很麻煩。
央音是58年搬到鮑家街43號的,當時這個院子除了一座古建,就只有五棟筒子樓,75年的時候,周總理親自審批,學校才開始新校舍的建設。
十年後,建成了一棟16層的琴房樓以及一棟7層的綜合樓,86年的時候啟用。
一開始,這些建築勉強夠用,畢竟那時候每年學校只招一百名左右的學生,但是現在學校每年招生的數量已經翻倍了還不止,在校學生也已經逾千人。
如今的央音,教學用房已經十分擁擠。
學校也考慮過要擴建校舍,但這個事情並非一朝一夕就能促成。
而且學校這幾年主要的工作重心就是「211工程」的立項,根本無暇去做其他事情。
前些日子,周彥還跟劉林聊了這事,看得出來,因為211工程立項的事情,劉林也是焦頭爛額。
劉林本來身體就不太好,最近氣色越來越差了。
上次劉林自己還說喪氣話,說是他恐怕堅持不到211工程立項了。
之前劉林就想要病休的,但是因為實在惦記211工程立項的事情,一直堅持到現在。
上次周彥在校長辦公室碰到王次召,當時劉林就是在跟王次召聊211工程立項的事宜,現在學校211工程立項的事情,已經全部交給王次召了。
王次召善於交際,確實是個適合的人選。
外界看央音,是風風光光的,卻是不知道學校有一堆事情讓人焦頭爛額。
周彥笑著說道,「近十年學校發展很快,教學資源確實慢慢捉襟見肘,領導們也在儘量想辦法幫大家解決這些問題。說起來,我算是個幸運兒。」
聽到周彥說自己是幸運兒,學生們都來了興趣,好奇他為什麼這麼說。
「我是87年入校的,琴房跟綜合樓剛剛蓋起來沒多久。當時我們用琴房,並不是很難,傍晚黃金時刻通常也能約到琴房,如果是周中的白天,琴房基本上是隨便約的。」
學生們都露出了羨慕的表情,誰不想琴房能夠隨便約呢?
「周老師,你們之前可真幸福啊。」
「是啊,我是極其幸運的,我們之前的師兄師姐們,哪有什麼像樣的琴房給用啊。上次我跟郭主任,郭文景,你們應該知道,他是我同系的師兄,從前他們在學校的時候,想要練琴是極其不容易的,經常要跑到各位老師家裡面蹭琴……像我們作曲系,有一點好,鋼琴倒也不是必需品。」
「郭師兄就是主修的小提琴,這就要比其他主修鋼琴的同學要有優勢,他創作的時候,很多時候,抱著一把小提琴就能開動了。」
本來他們是在聊琴房不夠用的事情,這會兒聽到周彥說起學校以前的事情,學生們也聽的津津有味。
雖然他們不是作曲系的,但是聽過作曲系很多事跡。
作曲系有兩代比較出名。
一代是譚盾、郭文景、葉小剛他們那一代,被稱為黃金一代。
另一代就是十年後周彥、賈國屏以及李濤這一代,被稱為白銀一代。
相較而言,白銀一代好像不怎麼起眼,賈國屏現在還在國外學習,李濤跑到周彥工作室做配樂了,最出名的周彥,更多的名氣還是因為通俗作品來的。
「周老師,你作曲的時候,用什麼樂器?」有學生好奇道。
「那當然是用竹笛啦,周老師的竹笛那麼利害。」
「是啊,聽說周老師的竹笛是大師級的。」
周彥主修竹笛,很多學生都知道,現在民樂還經常演奏周彥的那幾首曲子,包括《暗香浮動》、《共飲長江水》以及《西遊幻想曲》。
關於周彥的竹笛水平,傳來傳去,也是越來越誇張了。
他的竹笛水平,當時確實跟專門學竹笛的學生們水平差不多,甚至是中上游,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也沒有太大的長進,更談不上是大師級。
周彥笑著擺擺手,「我作曲,基本上手邊有什麼樂器就用什麼樂器,實在沒有樂器,就用腦子空想,等到有時間了,再用樂器去驗證。」
其實這也是大部分作曲家的常態,作曲的時候,樂器只能是輔助,更多的時候是靠理論。
這跟流行作曲不太一樣,很多流行曲創作者連樂理都不太懂,隨便找個樂器扒拉幾下,甚至直接自己哼,都能作出好聽的流行曲。
因為流行作曲要的只是簡單的旋律,對樂理的要求並不是必須的。
什麼和聲走向、織體、配器,他們都不用了解。
這時候,周彥話鋒一轉,又聊起了樂團剛才的表演,「《甲骨文》是郭師兄今年最具雄辯性的作品,他在樂曲中描述了女媧補天的古老傳說。這部作品中,他使用了十五件樂器,而且是以打擊樂為主,聲樂部跟金屬打擊樂器的震撼感是相輔相成的。」
《甲骨文》是為女中音跟十五件樂器而作的一首室內樂,這並不是郭文景第一次展現他對打擊樂的興趣,但是卻能夠表明他在旋律材料選擇方面的一個變化。
聽到周彥點評起他們的演出,學生們都屏住了呼吸,這首曲子已經在歐洲演出過,而且受到音樂評論家一致的讚揚,他們的壓力可想而知。
特別是負責聲樂部的那個女孩子,畢竟聲樂部分就她一個人,好壞都很明顯。
周彥也看向了那個女孩子,「或許因為是排練,所以你想把更多的激情放在明天的正式演出中,但是我建議你多去了解一下補天的故事,多找一找感覺。你在中低音區的控制力,我是聽到了的,但是力量稍顯不足。聲樂部分的女中音,描述的景象應是蒼天崩裂,造成一片混亂,大地烈焰熊熊,無數邪惡的存在遽然出現,追趕和吞噬者無辜的人類。女媧砍下四隻巨大的龜腿支撐住蒼天,修補了缺損,恢復了秩序。你的演唱需要充滿火辣辣跟撕心裂肺的感覺,對瘋狂的控制要儘可能的自如,絕不能歇斯底里……」
那個女同學一臉焦急地說道,「周老師你說慢點,我一下子記不住……要不我拿個紙記一下。」
周彥擺擺手,示意她不用緊張,「不用記這些,你只要去感受便可。」
說完了聲樂部的問題,周彥又說起了樂器的問題,「四位金屬打擊樂手的力量還是要更強一點才行,在這個樂譜中,寂靜是一個重要因素,每個單音音響都好像在打破寂靜的持續,而且節奏一定要穩,即便是用盡全力演奏的時候,也要穩住,不能出任何問題,打擊樂的精髓便是力量控制跟節奏的穩定。」
周彥又看向豎琴,「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女中音獨唱部跟豎琴部,郭師兄只用了純四度跟純五度?」
學生們都點了點頭,他們自然注意到了,但是不知道是為什麼,之前郭文景來的時候也沒有跟他們解釋過這些。
見他們點頭,周彥笑道,「這就是郭師兄的轉變之一,他現在的音樂語彙,旋律更加依靠純四度跟純五度,變得更加協和。或許你們聽過郭師兄的前作《狂人日記》,那部作品已經十分旋律化了,他在現代性跟旋律性之間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平衡,從《狂人日記》到《甲骨文》,是嘗試,是變化,也是延伸跟發展。如果你們能夠了解到這中間的變化,自然就能更加了解《甲骨文》這部作品。」
周彥在說這些的時候,《甲骨文》的指揮一直在點頭,別看周彥是對豎琴演奏家說的,但其實說的這些東西對指揮更有用。
此時孫東忍不住鼓起了掌,「周主任不愧是作曲系的,對曲子的分析實在是精彩,我甚至有一種錯覺,你比郭主任都要了解這首曲子。上次我跟郭主任聊天的時候,他對自己的這些轉變好像並不是很了解。」
周彥笑道,「因為在創作的時候,通常不會想這麼多。比如純四度跟純五度這個事情,可能郭師兄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麼,只是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你要這樣做,並不是有意識的。這種時候,我們更願意遵從內心的聲音。很多時候,作品呈現出好的效果,我們也無法解釋,因為這些都是無法從理論上說明的性質。」
葉廣傑在一旁笑道,「我怎麼感覺你給我們上了一堂作曲理論課?」
「這不叫作曲理論課,最多算是興趣試聽。」周彥哈哈一笑,「今天就說這麼多吧,我也不在這裡耽誤你們排練了,希望你們明天都能夠非常好的表現。」
孫東帶頭鼓掌,「好,讓我們歡送周主任。」
周彥擺擺手,轉頭就下了舞台。
王祖賢早已等在舞台邊上,兩人一起出了音樂廳。
看到周彥跟一個包裹嚴實的女孩子走一起,學生們忍不住八卦起來。
「這不會是周老師的對象吧。」
「周老師沒結婚麼?」
「可惜了,沒看到周老師對象長什麼樣。」
「我還以為周老師跟王祖賢在一起呢。」
「是啊,之前都在傳。」
葉廣傑輕咳一聲,打斷了學生們的八卦,「剛才周老師說的那些,你們都記住了麼?雖然時間不多了,但是還有調整的機會。周老師現在不教課了,你們能聽到他給你們講課可不容易。」
「謝謝團長幫我們爭取到這麼好的機會。」一個學生立即甩了一記馬屁過去。
葉廣傑心裡樂開了花,不過表面卻不動聲色,「我不為你們,還能為誰?行了,好好排練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