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吉普賽人
黑海西岸,瓦爾納城。
瓦爾納的圍城戰已經持續了將近半年,在這半年裡,六門斯巴達重炮和上百門各式火炮向瓦爾納城發射了成千上萬塊沉重的鉛彈和石彈,在堅固的城牆上撞出一個又一個石坑。
在這半年裡,東羅馬帝國的一支支軍團抱著必勝的決心向城牆衝去,通過雲梯和攻城塔登上城牆,和保加利亞守軍進行殘酷搏殺,以傷換傷,以血換血。
在一場守城戰中,守方占據絕對優勢,只要攻方沒能在短時間內打破城牆,戰爭就會向持久戰和消耗戰偏移,雙方在城牆上持續不斷地進行搏殺,比拼實力,也比拼意志。
1464年12月2日,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照向大地,殘破不堪的瓦爾納城牆上,零零散散的守軍再度撐起身體,拿起武器,準備迎接火炮的轟擊和後續的攻城。
他們已經在兵力劣勢的情況下頑強戰鬥了近半年,城內的幾座兵器工坊開足馬力生產修復,但守軍的武器裝備還是出現了不小的漏洞,鐵矢耗盡了,那就用木矢,刀劍卷刃了,那就換農叉,鎧甲破損了,那就赤膊上陣。
瓦爾納領主西美昂的確有先見之明,在開戰前召集東保加利亞的大小領主,一通威逼利誘,利用他們內心深處對東羅馬帝國的排斥和恐懼將他們的精銳私軍,武器裝備和糧食彈藥搜羅起來,將他們全部召集到瓦爾納避難,共同應對東羅馬帝國的強勢進攻。
保加利亞的領主不是傻子,他們十分清楚,東羅馬帝國或許能夠接納底層的正教百姓,或許能夠容忍正教會平時的僭越之舉,但絕不會讓他們繼續保留曾經的奢靡生活,絕不會承認他們的特殊地位。
一場戰爭就是一次大洗牌,東羅馬帝國的皇帝明顯準備將保加利亞徹底納入核心統治範圍,他們的存在實在太過多餘。
東羅馬帝國在占領區的舉動也的確印證了他們的猜想,百姓們獲得了土地,被發動了起來,教士們保下了大部分利益,被吸納進入統治階級。
至於部分執意留在原地的保加利亞領主,要麼全家屠戮,要麼流放邊疆,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帶上少部分家產,去君士坦丁堡過著中產市民的生活。
東保加利亞的大小領主自知無法單獨抵抗東羅馬帝國的大軍,又不想徹底失去原有利益,思來想去,還是躲進了最為堅固的瓦爾納城,爭取換來一線生機。
然而,隨著圍城的持續,北半球迎來寒冷的冬季,瓦爾納城依舊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守軍還剩下三千多人,但早已喪失了開戰時的熱情,只會憑著麻木的記憶繼續揮動手中的武器。
糧食還有很多,但用以保暖的衣物嚴重不足,用來生火的木柴近乎告罄,門板燒光了,木屋拆光了,有些士兵為了禦寒,連手上的矛杆都扔進火堆。
瓦爾納堅固的城牆也已經千瘡百孔,最外層的塔樓只剩下零星幾座還在堅守,城牆各處出現大大小小的破洞,城牆每一次破損,守軍都必須付出巨大的傷亡進行填補,用血肉之軀擋住兇悍的敵人,為民夫們修補漏洞爭取時間。
至於其他的高級武器,鋼弩和火槍本來就少,在戰爭中早就消耗一空,弩炮和火炮損毀嚴重,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幾門依舊躺在塔樓的炮台上。
反觀東羅馬圍城軍一方,由於坐擁海路運輸之利,來自北非和巴爾幹各地的軍需補給和武器裝備源源不斷地從君士坦丁堡和布爾加斯港運抵瓦爾納軍營,不至於因為客觀條件而士氣低迷。
每逢傍晚,結束了一天血戰的瓦爾納士兵守在城頭,一邊嚼著干硬冰冷的餅和肉,一邊用羨慕的眼神看著燃著篝火的圍城營地,在哪裡,衣食充裕,飯菜飄香。
現在的瓦爾納城已經基本陷入了絕境,軍民心氣低下,隨時都有可能陷落。
也許就在明早,也許就在今朝。
今天的圍城營地很是寂靜,太陽升起老高,卻遲遲沒有動靜。
正當守城士兵感到疑惑時,遠方的海面上傳來一聲炮響,隨即是接二連三的炮聲,震撼天地,震懾人心。
一支艦隊出現在守軍面前,高掛的雙頭鷹大旗迎著陽光,獵獵飄揚。
圍城營地的士兵同樣看見了皇帝的旗幟,爆發出一陣陣熱烈的歡呼,形成龐大的聲浪,壓向殘破的城牆。
艦隊繞城一周,耀武揚威地從瓦爾納士兵們眼皮底下闖過,抵達圍城士兵們搭起的臨時運輸港。
在全體士兵們炙熱的目光中,以撒帶著次子阿萊克修斯走下甲板,沖士兵們揮手致意。
「吾皇萬歲!」
山呼海嘯的歡呼聲衝擊著以撒的耳膜,阿萊克修斯緊緊跟在以撒身邊,臉上也掛著歡欣的笑容。
「陛下,皇子,別來無恙。」
全身披掛的孔蒂守候在臨時碼頭上,向以撒和阿萊克修斯鞠躬致意。
「別來無恙,親愛的孔蒂。」
以撒沖他點點頭。
「我跟著運輸艦隊過來勞軍,順便帶阿萊克修斯長長見識。」
阿萊克修斯見到孔蒂,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走上前將他扶起。
「好久不見,孔蒂姑父,很高興看到你依舊安然無恙。」
孔蒂摸了摸阿萊克修斯的腦袋,微笑著看向以撒。
「陛下,我們回營詳談?」
「好。」
衛兵牽來坐騎,以撒三人騎上高頭大馬,在圍觀士兵的簇擁下,一步步向大營走去。
以撒環顧四周,各支軍團依舊保持著完整的編制和不低的士氣,武器齊全,裝備齊整。
唯一不同是,經歷過一番血戰後,士兵身上的氣質和開戰前截然不同,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濃濃的血腥之氣。
半年的苦戰,足夠把啥也不懂的新兵錘鍊成處變不驚的老兵,足夠一名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成長為一位技藝嫻熟的勇猛戰士。
「先去其他軍營,我要看看後勤狀況。」
以撒說著,撥轉馬頭。
孔蒂點點頭,跟在以撒身後。
他清楚,皇帝最看重的就是後勤補給,東羅馬地處四戰之地,再窮不能窮軍隊,再苦不能苦士兵。
隨意選擇了一片營帳,以撒率先走入士兵營房。
營房上空懸掛著奧克西塔尼亞十字旗幟,顯然屬於近衛軍第七軍團,奧克軍團。
這支軍團最早由以撒招攬的南法蘭西強壯流民整編而成,到今天已經有將近二十年的軍齡,是孔蒂等一幫法蘭西騎士一手帶出來的。
在許久之前的蘇爾特圍城戰中,奧克兵團幾乎打空,後續士兵也不再以法蘭西人為主,大量的希臘裔和柏柏爾裔加入軍團,孔蒂卸任後,利爾德接任軍團長,繼續帶領他們為帝國征戰。
以撒走進營房,翻了翻士兵們晚上睡覺時墊在身下的被褥,感受了一下被褥的質量和保暖程度,微微點了點頭。
近衛軍系統中,六名士兵同居一座營帳,以撒掃視著每位士兵擺在帳中的東西,自動忽略了他們的私人物品,尋找起自己想看的東西。
幾顆方糖,一迭用紙包起來的薄荷葉,兩瓶尚未喝完的伏特加,半包沒吃完的椰棗乾……
除了必要的糧食外,以撒還會為士兵提供這種普通補給品,補充能量,緩解壓力,增加士氣。
走出營帳,以撒來到軍營中央,炊事兵正在製作午飯,熊熊燃燒的篝火上,燉鍋煮著食物,咕咕冒泡。
「今天吃什麼?」
以撒拍了拍忙著煮飯的炊事兵,輕聲問道。
「陛下,還是老樣子,大亂燉。」
臉龐灰黑的炊事兵抬起頭,笑呵呵地說。
「肉,海魚,麵粉,甘藍,椰棗,還有一些蘿蔔。」
「今天您來,孔蒂將軍允許我們多吃一些新鮮肉,平時以燻肉和肉鬆為主。」
炊事兵撓撓頭。
「平時士兵們有時也會拎來一些打到的獵物,以兔子居多,烤起來就好吃很多,但畢竟是冬天,吃燉食能使人更快暖和起來。」
以撒微微一笑,舉起木勺,送到嘴邊,嘗了一口。
咸,甜,黏糊糊的,味道奇怪,但一定放了不少鹽和糖。
「不錯,至少沒有缺少斤兩。」
以撒點點頭,放下木勺,沖炊事兵點點頭,走出軍營,轉了個彎,來到糧倉。
糧倉的情況也還令人滿意,孔蒂騎士出身,治軍比較嚴格,每一份糧食的運出運進都有記載,為了防止鼠患,士兵們還養了幾隻貓,趴在糧倉角落呼呼大睡。
「陛下,糧食還足夠,加上您這次運來的,還可以支撐三個月。」
「瓦爾納附近有不少樹林,柴火問題也很好解決。」
「冬天不用擔心腐爛問題,也沒什麼疫病,這算是為數不多的好處了。」
孔蒂笑道。
「不錯,該看的都看到了,回營吧。」
廚師早就準備好宴席,幾人回到主營,依次落座。
喝下一口熱酒,以撒舒一口氣。
「孔蒂,我來的時候隨意看了看,第一批越冬的衣物已經分發下去,你做得很好。」
「職責所在,何須嘉獎。」
孔蒂吞下口中麵包,點點頭。
「不過,這一批棉衣的質量還真不錯,比前幾年的毛衣和皮衣好很多。」
「不僅保暖能力出色,還十分舒適,應該價值不菲吧?」
「還好,產業成型後,棉紡織物其實比毛皮紡織物便宜很多,畢竟棉花的產量可比毛皮高多了。」
以撒笑了笑。
「唉,您在軍隊上耗費的金錢實在太多了,士兵們常說,要是不好好作戰,那就完全對不起陛下的恩德。」
孔蒂飲盡酒汁,吐了吐舌頭。
「這可不單單為了軍隊。」
以撒笑著搖搖頭。
「軍隊的補給是個大工程,牽扯良多,從海外貿易掙來的錢通過軍隊先流入各個兵工廠,紡織廠和食品加工廠,再順著產業鏈流入礦場,牧場,農田和種植園,一下子養活了一大批產業,養活了一大批人民。」
「海外貿易掙來的錢太輕鬆,這些錢還會越來越多,要是一直留在君主手上,難免會養成驕奢淫逸的壞習慣。」
「君主和貴族的秉性就那樣了,讓他們把錢花來改善民生,他們就會感覺十分肉疼,但用於戰爭,他們的接受度就要高出不少。」
「戰爭時期,如果用於軍需,政府撥下去的款子應該能有九成用於實處,要是在和平時期,撥款建設民生工程,能有一半用於實處就不錯咯。」
以撒微笑著嘆了口氣。
「等我以後蒙上帝召喚升入天國,希望後繼者也可以有這份進取之心吧。」
「陛下,您現在春秋鼎盛,只要您還在,帝國繁榮復興的腳步就不會停止,何出此言呢?」
孔蒂連忙安慰道。
「好了,不說這個,軍情如何?」
以撒問道。
「依照您的要求,我們故意放緩了進攻的速度,將一支又一支軍團拉上戰場,讓他們接受血與火的洗禮。」
「由於兵力占優,且占據了完全的主導權,我們完全可以根據形勢隨時撤下士氣低迷的部隊,換上另一支養足精神的軍團。」
「半年以來,各支軍團的戰鬥力都得到長足進步,人數或許有所減少,但心氣神都和原來有很大差別。」
「幾支戰前擴編的部隊已經已經基本上打牢了基礎,老兵帶新兵,新兵打了幾場仗後,也變成可堪一用的老兵。」
孔蒂頓了頓。
「再者,我也依照您的意思,有意讓柏柏爾人的僕從軍頂在最前面,在戰爭中逐步消磨他們的實力。」
「做得不錯,我能看出來,你的確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以撒讚賞道。
最近幾年裡,以撒的軍隊擴充得厲害,不少新兵都還沒得到足夠的歷練,急需一場血與火的洗禮。
在客觀條件不變的情況下,怎麼樣才能練成一支強軍?
一直打仗就好了。
沒見過血的士兵,哪怕口號喊得再響,裝備再優秀,紀律再嚴明,也完全不是久經沙場的老兵的對手。
當然,戰場練兵的前提是,你得讓每一支部隊都得到充足的休息,指揮官要懂得輪換。
否則,一場血戰打空編制,那只會適得其反。
沙場就是最好的練兵場,強敵就是最好的老師。
等這一批新兵成長為老兵,原來的老兵退居二線,他們又會前往基層擔任民兵隊長,治安官和保民官,將這種濃厚的軍事化氛圍從軍隊帶往民間。
「軍隊上的事還有什麼困難嗎?」
以撒沉吟道。
「當然有的,語言就是一個比較突出的問題。」
孔蒂說道。
「我們現在的東北方面軍中,足足流行著十二種語言,包括希臘語,阿拉伯語,突厥語,亞美尼亞語,柏柏爾語,阿爾巴尼亞語,法語,保加利亞語,塞爾維亞語,通俗拉丁語,東斯拉夫語,切爾克斯語。」
「如果加上射擊軍徵召起來的西非黑人,那麼語言還會更加複雜。」
孔蒂無奈地攤攤手。
「十二種語言中,希臘語使用人數最多,其次是阿拉伯語和亞美尼亞語,柏柏爾語和突厥語也有相當一部分士兵使用。」
「近幾年,隨著黑海白奴貿易的興盛,使用東斯拉夫語和切爾克斯語的士兵人數驟增,其中由以俄語居多。」
「這為我們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煩,我們不得不在軍官選用上花費很大功夫。」
「這有什麼,這十二種語言,我聽得懂八種,可以用五種自由交談!」
阿萊克修斯岔嘴道。
以撒瞥了他一眼,懶得多說。
「殿下,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您這樣的語言天賦啊。」
孔蒂笑呵呵地說。
以撒沉思片刻,開口發問。
「那你做出了什麼應對手段?」
孔蒂想了想。
「我們很早就在軍中大力推行希臘語,來往文書全部用希臘文寫成,為了儘快讓士兵們學會希臘語,我們主要採用了兩個方法。」
「第一,要求神職人員在軍中進行教學,我們的語言雖然五花八門,但宗教卻比較統一,正教徒占大多數,科普特正教和亞美尼亞正教也是可接納教派之一。」
「第二,我們採用獎賞制,學會希臘語的士兵可以獲得一些獎勵,比如烈酒和精緻食物,在升官和提拔上也具有一定優勢。」
「這在東斯拉夫語士兵中比較受歡迎,有些羅斯士兵為了得到更多的烈酒,拼了命地學習希臘語。」
「當然,語言上的問題還遠遠不止於此,不少士兵就算學會了希臘語,在日常生活中依舊以原有語言為主。」
以撒聽聞,只能輕輕點了點頭。
語言上的同化比宗教困難得多,正如孔蒂所說,一個普通人就算學會了一門外語,也不一定會把它運用到日常生活中,隔閡依舊存在。
當然,這些問題也能夠通過時間的洗滌得到緩解,只要君主們推行希臘語的初衷不變,過上幾代人,希臘語人群還是會越來越多。
「等這場戰爭結束,我會出台一項規定,正式對帝國的語言文字系統做出規範。」
「如何規範?」
孔蒂問道。
「帝國的官方語言有且僅有兩種,那就是希臘語和拉丁語,通用語言可以增加,暫定為阿拉伯語,突厥語,俄語,亞美尼亞語和保加利亞語。」
以撒說著,一陣頭疼。
「所有來往公文必須由希臘文寫成,想要當高級軍官,大商人,教士和行政官僚,希臘文是必修課。」
「再者,語言文字的同化也得分主次,科普特教士使用的科普特字母基本上完全由希臘字母衍生而來,羅斯人,塞爾維亞人和保加利亞人使用的西里爾字母最初也是由希臘字母改進出來的。」
「亞美尼亞語最為獨特,自成一體,但同樣和希臘語之間有一些共通之處。」
「再者,傳統正教民族在學習希臘語上有一定優勢,他們的教士都懂希臘文,宣教的時候免不了使用希臘語。」
「至於阿拉伯語,突厥語和其他完全不搭邊的語言,只能放在最後,可以試著在教給他們的希臘語中夾雜一些阿拉伯和突厥詞彙,形成一種獨特的方言。」
以撒托著下巴,繼續說道。
「你們可以將以羅斯人為主的斯拉夫人作為語言同化的第一個目標,他們本就信仰正教,自己還遠遠沒有發展出成型的文明,對我們的文化有著天然的親近感。」
「阿拉伯語估計最難,他們同樣是光輝燦爛的文明,阿拉伯語是這種文明的重要載體,但如果操作得當,再過上一百年,或許就會出現一種糅合了兩種語系特點的新語言,到那時,互相交流就應該沒問題了。」
「至於現在,為了保障戰鬥力,我們還是採用原來的那一套,將語言不通的士兵們分開統帶,以免發生混亂。」
以撒將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一飲而盡,咂咂嘴巴。
「對了,現在的東北方面軍還有多少兵力?」
「前不久,君士坦丁堡給我們送來了一批新入伍的士兵,被我們補充給各個軍團。」
「加上這些人,大概還有兩萬四千人,戰鬥力保存良好。」
孔蒂回答道。
「參與圍城的士兵共計一萬八千人,數千游騎被我派往四周進行巡邏,幾支精銳部隊也並未參加圍攻。」
「除了士兵外,瓦爾納周圍還有徵調前來的萬餘民夫,一半來自國內,一半來自本地。」
「雖然我們坐擁海運之利,但必要的戰術輔助人員還是不可或缺的。」
以撒對孔蒂的安排還算滿意,但馬哈茂德遲遲沒有現身,心中的疑慮依舊消散不清。
「孔蒂,練兵的目的已經基本達到了,現在給我立馬攻下城市,圍城戰不能拖太久,我們要爭取在聖誕節前結束這場戰爭!」
兩人正說著,一名衛兵掀開帳簾。
「陛下,皇子,將軍,外面有一位阿金加諾人酋長,自稱能夠為您提供幫助,要見見嗎?」
以撒和孔蒂對視一眼,兩人都十分疑惑。
「那就見見吧,記得搜身。」
以撒說道。
不一會兒,衛兵領著一名中年黃人進入帳中,他的穿著打扮十分奇異,頭髮蜷曲而黝黑,身體健壯,眼睛是透亮而睿智的深黑色。
「您好,尊敬的伊薩克三世皇帝,羅馬和羅馬人的君主,所有正教徒的保護者。」
來人單膝下跪,用流利的希臘語說道。
「我叫拉奧,是保加利亞地區所有羅姆人推選出來的大酋長。」
其實,早在以撒見拉奧第一眼時,就已經通過獨特的長相和非常具有辨識度的著裝認出了他的身份。
吉普賽人,世界上最大的流浪民族。
這些人自稱「羅姆人」,可能源自印度或波斯,在不同的地方被當地人冠以不同的稱謂,「吉普賽」則是英國人的叫法。
這些人從幾個世紀前開始流浪,一路從南亞流浪到西亞,再從西亞流浪到歐洲。
吉普賽人在一個世紀前進入巴爾幹半島,很快就進入更遠的歐洲,在歐洲四散開來,繁衍生息。
在希臘語裡,他們被稱為「阿金加諾人」。
吉普賽人沒有固定居所,以大篷車為家和遷移工具,在一座座城市之間流浪,一般不從事農業生產,偶爾會養殖一些牲畜,更多人則依靠服務業生活在城市的邊緣。
吉普賽人重視家庭,往往會以親緣關係形成一個個社區和部落,這些社區或部落往往具有自己的價值觀和習俗,在維持秩序上起到重要作用。
巴爾幹是吉普賽人西遷歐洲的第一站,以撒的領地上也有數目不少的吉普賽人,但他們一般都生活在城市郊區的營地里,常年被主流人群所忽視。
「拉奧,聽說你要見我?」
「是,尊敬的陛下。」
拉奧說道。
「那麼,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陛下,在我們正式交談前,您能否回答我一個問題。」
拉奧仰起頭,直視以撒。
以撒略微皺了皺眉。
「問吧。」
「您之前對保加利亞人頒布的法令,現在還有效麼?」
拉奧問道。
「一個人凡是信仰正教,會說希臘語,他都可以直接前往最近的鎮子上,找到保民官,登記成為一名羅馬公民。」
「是這樣,沒錯。」
以撒並沒有否認,他此前為了迅速將保加利亞穩定下來,的確頒布了這樣的法令,目的就是先把名分確立起來。
你都是羅馬人了,那我派你去其他地方墾荒,派你上戰場,你應該沒有意見吧?
什麼?不願意?那你就不是羅馬人,欺君罔上,流放邊疆。
「我們也信正教,我們也會說希臘語,還望陛下接納我們,成為羅馬帝國的一員。」
拉奧再度跪下,堅定地看著以撒。
阿萊克修斯興趣盎然地看著拉奧,孔蒂則直接冷哼一聲。
與世界上另一個著名的流浪民族相比,吉普賽人在宗教上堪稱隨意,每一支吉普賽部落都會根據自身的活動範圍選擇自己信奉的宗教,並沒有統一信仰。
黎凡特的吉普賽人信遜尼派,巴爾幹的吉普賽人信東正教,伊比利亞的吉普賽人信天主教。
至於語言,這群生活在城市邊緣的流浪者不事生產,幾乎人人都懂得多種語言,不然就根本活不下去。
「拉奧,據我所知,你們似乎並不喜歡定居生活,也不喜歡農耕,為什麼想要加入我的帝國呢?」
以撒問道。
「陛下,我們的確不喜歡農業生產,也一般不會定居,但我們的活動範圍並不會太大,也就在各大城市之間來回遊走。」
「你們現在有多少人?」
以撒問道。
「在這周圍的幾個國家裡,我們總共有大約十萬人,您的領地上可能有大約三萬人。」
拉奧回答道。
以撒一聽,一口酒差點噴出來。
「怎麼這麼多?」
「我們都以小社區的形式流動在一座座城鎮周邊,躲藏在城郊的樹林裡,只派出少許成員前往城鎮謀生。」
拉奧攤攤手。
「人們有意識地忽視著我們,遺忘著我們,自然對我們知之甚少。」
「而且,我們是被戰爭趕出家園,嚮往和平而穩定的國度,喜愛繁榮昌盛的大城市。」
「也正是因此,最近幾年,前往您領地上的小部落非常多。」
「據我所知,光是在君士坦丁堡和帖撒羅尼迦附近活動的部落就有三十多個,總人數大概有四千多。」
以撒聽完,眉頭緊蹙。
他清楚,在原時空的二十一世紀,全世界的吉普賽總人數超過一千二百萬,人數最多的地方就是巴爾幹半島。
後世的希臘大約一千萬人口,吉普賽人就有將近三十五萬。
但是,吉普賽人數雖多,卻並沒有一個中央政府,也沒有什麼主體認同,這種小社區,小部落的活動模式使他們註定難以成事,只能生活在城市的邊緣。
吉普賽各部落之間也有交流,也有溝通,有時也會選出德高望重之人擔任他們的酋長,但幾乎從來沒人試著將他們整合起來,也幾乎沒人願意團結起來,獲取屬於自己的土地。
對核心統治區在巴爾幹的以撒來說,這當然是一件好事。
「你們是想加入我的城市,正式從流浪轉為定居?」
以撒懷疑地問道。
「並非如此,陛下。」
拉奧搖搖頭。
「我們是天生的流浪民族,在一座城市打工換取足夠的資金後,立馬就會離開,前往下一座城市。」
「我們只希望您和您的官員們不要將我們視為洪水猛獸,不要對我們肆意殺戮和驅逐,我們只想在您偉大城市的邊緣撿拾一點殘渣。」
「我們是很好的樂師,歌手,舞蹈家和占卜家,如果您允許我們在您的城市郊區搭建營地,我們會為您的人民講述遠方的故事,歌頌您的恩德,為您的百姓帶來歡樂,為您的城市增光添彩。」
拉奧頓了頓。
「再者,我們還帶來了東方的技術,不少人都能夠勝任技術工人的崗位,我們會用自己的勞動換取生活所需,也能讓您的城市更加繁榮。」
以撒隨意點點頭,陷入沉思。
截止到15世紀晚期,吉普賽人的篷車已經開到歐洲各處,各個國家對他們的接受度也有所不同。
吉普賽人對定居者的感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們不事生產,沒辦法自主獨立地生活下去,必須依靠定居者來換取生活用品。
另一方面,他們在歐洲各國備受歧視,被各個城市趕來趕去,和定居者之間的不信任感很深。
他們渴望獲得接納,卻不願拋棄流浪的生活。
他們常年生活在人類社會的邊緣,卻為了生計不得不走入城市,暴露在當權者的視野中,驅趕與否,殺戮與否,全看當權者自身的好惡。
「孔蒂,你怎麼看?」
以撒換上拉丁語。
「陛下,我建議您不要答應他們的請求,阿金加諾人都是些小偷,騙子,妓女,他們只會把您的城市弄得一團糟。」
孔蒂瞥了拉奧一眼,不屑地說。
「難道我不答應他們的請求,他們就會溫良恭儉,不再幹這些勾當了麼?」
以撒輕輕搖搖頭。
「陛下,您可以禁止他們出現在城市邊緣,勒令他們離開您的領地。」
孔蒂建議道。
以撒聽聞,只有苦笑。
和另一支流浪民族不同,吉普賽人與主流文明世界一直若即若離,總喜歡把篷車開到文明和野蠻的交界處,一有風吹草動,立馬躲進鄉野。
多少名君良臣試著解決吉普賽問題,沒有一個人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成功。
最後,統治者們也就聽之任之,反正他們對自己的統治地位完全沒有威脅。
「陛下,將軍,我們也是正教徒,也有正教徒的善惡價值觀,如果我們可以通過文明手段謀求生路,絕不會行偷竊之事。」
拉奧言辭懇切。
「再者,人們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不少城市居民偷竊搶劫,卻把罪名強加於我們。」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開始認為,我們就應該是偷竊犯和搶劫犯。」
拉奧用拉丁語說道。
這小子,倒是懂得挺多!
以撒眼光轉動。
「父皇?」
「嗯?」
以撒望向阿萊克修斯。
「我認為,既然他們信仰正教,願意成為我們的一員,那我們就該接納他們,用信仰和仁德來感化他們。」
阿萊克修斯義正言辭地說。
「神告訴我們,每一位信奉基督的羔羊都是我們的同胞,都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要以寬廣的懷抱來接納他們,而非直接排斥。」
拉奧受寵若驚地向阿萊克修斯深鞠一躬。
「小皇子,感謝您的仁慈,願聖父的光輝永遠照射在您的胸前,願聖父的意志永遠寄托在您的劍鋒。」
以撒沒有理會拉奧無意義的恭維,抬起雙眼,緊盯著他。
「拉奧,我可以看得出來,你算是你們族群中比較有想法的一位,一般的部族寧願四處躲藏,也沒想過找上君主,和他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陛下,其實是有的,我們也並非傻子,知道做出改變,已經有一些君主同意對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對我們採用趕盡殺絕的態度。」
拉奧說道。
「那麼,如果我願意接納你們,允許你們在城市邊緣謀生,你們能夠給我帶來什麼?」
以撒問道。
「稅收?兵員?勞動力?」
拉奧搖搖頭。
「陛下,我們給您帶來的東西遠勝於這些,只要有我們的幫助,您在內政和戰爭上都會占儘先機。」
「我們能夠給您帶來情報。」
「情報?」
以撒收斂笑容,變得嚴肅起來。
「是的,情報。」
拉奧說著。
「據我所知,您在十幾年的時間裡為您的兩片領地建立起一個完善的驛站網絡,四通八達的道路聯通各個城鎮和鄉村,信息和財富也沿著道路向中央匯集。」
「您在國內的情報機構已經十分完善,但國外呢?」
「您也清楚,以外交官為核心開展的情報工作效率低下,根本無法觸及底層,也根本無法觸及一些被人刻意隱藏起來的東西。」
拉奧微微鞠躬。
「但我們不同,我們可以不受限制地前往各個國度,人們對我們的突然出現和突然消失習以為常,我們潛伏在城市的角落,我們活動在山野和鄉村,我們可以得到一些常人難以觸及的信息。」
「您在國外的情報網絡堪稱空白,相信在這場戰爭中,您對此已經有所了解,不然也不會急著組建山地獵兵,急著發動保加利亞百姓。」
「大膽!」
孔蒂訓斥道,看向以撒。
「陛下,我建議您立馬將這個阿金加諾人趕出軍營,以免髒了您的耳朵。」
「不,他的話很有意思。」
以撒緩緩搖頭。
「拉奧,如果你們真的可以為我提供來自世界各地的情報,你剛才的提議也並非不能考慮。」
「但是,我們仍然要對你們的活動做出規範,如何規範,用什麼來規範,請讓我仔細想想。」
見以撒已經鬆口,拉奧的眼中迸發出光彩,重重點了點頭。
轉身離去,行至門口,拉奧卻又回過身,看向沉思中的以撒。
「陛下,您是我見過最包容的君主,不少當權者只是看到我們的黃色皮膚,就壓根不願與我們多做交談。」
拉奧略有些感慨地說。
「我們之間的交談還算愉快,既然如此,我代表全體保加利亞羅姆人,送給您一份大禮,也算是我們族群給皇帝的見面禮。」
「說吧。」
以撒來了興致,點點頭。
「您開戰以來,是否一直在尋找馬哈茂德主力軍的蹤跡?」
「是。」
「為了這個目的,您將游騎四散開來,您讓山地獵兵進入群山,您發動保加利亞平民,營造出很大的聲勢。」
「但是,哪怕保加利亞起義軍聲勢浩大,甚至已經開始進入索菲亞盆地,馬哈茂德依舊無動於衷。」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以撒皺皺眉,問道。
「您找遍了保加利亞,卻依舊沒能找出馬哈茂德的大軍。」
「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
拉奧抬起頭,深邃的黑色眼睛直直盯著以撒。
「他們壓根就不在保加利亞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