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番外5:偏他來時不逢春
寧賀褚也曾有過一段極為恣意的日子。
他親緣薄,父母皆早亡,可有幸遇到善良的鄰里,今日接濟一點,明日接濟一點,靠吃百家飯也順利長到了能自力更生的年齡。
學堂先生見他聰穎,將他收到門下,授課的時候允他旁聽,後來見他慢慢學成,又讓他替自己抄一些書籍,久而久之,寧賀褚就將這些內容融會貫通。
終有一日,先生鼓勵他去參加科舉,而他也不出所料,在第一場考試中拔得頭籌。
後來漸漸有了些許名聲,賣些字畫也慢慢將自身家底充實起來,他終於不再囿於一方天地,可以去闖蕩,去結交更多志同道合的好友。
他是生於底層的百姓,見過了世間疾苦,見過了貪官污吏是如何草菅人命,起初他也有一番志向,想要科舉做官,去當百姓口中稱讚的父母官,去肅清朝堂……
諸如此類,想法不計其數,始終被他暗暗埋藏在心底,沒有對人說過。
於是第二場、第三場考試,他依舊拔得頭籌,幻想著日後定如自己所期盼了吧,前途無可限量。
但往往有時命運就是弄人。
他有了一位知己。
或者更準確來說,是紅顏知己。
打出去的名頭足以讓他養家餬口,那些家中有適齡子弟需要讀書的,偶爾會請他開蒙,他身上同樣自有一股讀書人的清高氣節,總要確認這家人是否乾淨,才肯接下這活。
後來某一次授課完畢,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主人家,走在路上便猝不及防被從高處扔下來的東西輕輕砸了下。
他順手接過一看,發現那是個香囊。
再抬頭,閣樓上少女撐著窗沿,烏髮雪膚,盈著一雙眼,笑得漂亮:「你便是寧賀褚?我爹說的那個才子?」
明州有風俗,贈香囊表傾慕,寧賀褚看清上面繡的戲水鴛鴦,一時愣了神,下意識便點了頭。
少女又捂著唇笑了兩聲,眼眸小鹿般靈動,聲音卻沒那般客氣:「可你看上去呆呆的。」
寧賀褚從未聽見有人如此評價過自己,他欲理論,可惜未曾把握,就失了先機,只能看見少女消失在自己眼前。
後來才知曉,那是主人家唯一的女兒,也是他學生的阿姐,仲持盈。
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
那時寧賀褚只覺得,這個名字當真適合她。
總之二人就這樣有了結交,他依舊在這家教書,少女則時不時出現在他身旁,拿著書問他些典故,然而不全然是正經的,偶爾見他被逗得面紅耳赤,少女就在一旁笑。
「你這樣呆悶的性子,日後若是入了官場,被別人欺負,恐怕都說不出反駁的話。」
仲持盈總這樣調侃他。
輾轉多次,一句「不會」也沒有說出口。
主人家並不反對他們的接觸,久而久之,在這樣心照不宣的默許中,他們互訴情愫,交換心意,甚至已經約定好,等他進京趕考回來,就和她成婚。
如同無數個心懷憧憬的學子般,寧賀褚迫切盼著那天,盼著自己實現想要的。
可惜好景不長,順帝南巡,下榻仲家。
彼時,寧賀褚正去了外地求書,等他帶著書,買了心上人心心念念的糕點回來,就聽說仲家小姐亡故的消息。
臨走前還天真活潑,念叨著要盼他歸來的少女,卻在他走後沒幾天,就無故失去了自己的命,不僅如此,就連一向待他親厚的主人家,也陡然轉變了臉色,給了銀錢讓他趕快離去,連給他見最後一面的機會都不給。
一夕變故,幾經打聽,寧賀褚才明白其中原委,裡面的骯髒齷齪,即便失去最疼愛的寶貝女兒,也無人敢言。
少年人衝動,他想要找上門去討番公道,還未行動之際,就被仲汝梁發現,一巴掌扇醒了他。
「若是旁人,你尚且還能有報復的可能,可那是今上,如今天底下最尊貴之人,有何人能奈何得了他?叔嬸他們難道就不傷神嗎?為了不連累親族,也只能就此作罷。你一介窮書生,無權無勢,能不能近身都不知道,談何報復?為此連累更多人,就是你所想?」
是了,他沒有報復的本錢。
甚至這層關係,他不僅不能讓外人知道,還要盡力隱瞞。
寧賀褚心頭不由得生出怨恨,他垂下眼,緊緊握住了拳頭,最終還是沒有莽撞的衝上去。
後來啊,他在亂葬崗找到了昔日清麗可愛的少女,她死時,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四肢折斷,眼睛瞪得大大的,那頭柔順烏黑的秀髮,也變得如枯草般凌亂,難以想像究竟是遭受了怎樣的折磨。
怕被皇帝知曉記恨上,連她的家人都無法來為她斂骨。
時隔多年,寧賀褚早就忘了當時自己是什麼想法,或者是怨恨,或者是痛到麻木,亦或是兩者都有。
他好好埋葬了自己曾經心愛的姑娘,毅然決然,背上行囊,進京趕考。
他想要權勢,想要報復,然而面上卻只能滴水不漏,將這份仇恨深深埋藏在心裡。
終有一日,他也成了自己曾經最看不起的趨炎附勢之人,學會了曲意奉承,學會了如何通過明爭暗鬥來達成自己想要的。
他是世家爭鬥、皇權傾軋的犧牲品,他作為一個工具,被推上了首輔的位置,看似風光,看似大權在握,實際其中諸多身不由己,他也並非隨心所欲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終於有了可以接近皇帝的理由,可是底下人仍需要皇帝,皇帝昏庸對他們來說反而是好事,他們正好可以藉機大肆攬權,侵吞銀錢。
他不在意那些他風光後又攀附過來的親戚,而是漠然的,近乎縱容地看著手底下的人為所欲為。
直到最後,他終於也變成了自己曾經最唾棄,百姓人人謾罵的大奸臣。
他再也看不清,自己來時的路是怎樣的。
終於,讓他等到了皇帝病重,宮裡宮外一片亂的時候。
他這次沒再留手,而躺在床上曾經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只能受著他的報復。
至於太子,他本是不在意的,不過聽到那孩子的母親也是來自明州時,愣了一瞬。
卻沒想到,就是這麼個疏漏,造成了他日後必死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