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3章 七重地獄六重塔
「咩!」
白骨塔前還是許多荒墳,月色下,一堆堆白色蠕動著,走近了才看到是一隻只羔羊在墳頭間,啃著土堆里偶爾長出來的幾根雜草。
一個放羊人遠遠坐在白骨塔的門檻上抽著煙。
黑夜中,火星一明一暗。
趕羊人看著他們走來,遠遠的站起身來,拄著鞭稍問:「勞煩幾位,有沒有看到我走丟的羊子?」
驚嚇不淺的幾人警惕的停下了腳步,四眼道長顫顫巍巍的拾起掉了一條腿的眼鏡,支在鼻樑上,眯著眼睛看了牧羊人一會,才緩緩道:「老鄉這麼晚也出來放羊?」
趕羊人懨懨的回答道:「我就睡這塔里,丟了羊,睡不著覺呢!」
他手攏在袖子裡,朝著背後的白骨塔一拱,歪歪斜斜的站著。
采參客二爺正在把白鹿皮襖迭了幾下,重新裝回包裹里,可以看到,包裹里還有一對銅匣子,有小臂那麼長,一拳粗細,被寶貝的放在包裹最裡面。
一隻大羊似乎聞到了什麼味,朝著二爺走來,嘴唇不斷翻動,頭往包裹里伸。
二爺用力推開羊頭,山羊長方形的瞳孔配上不斷翻動,露出大牙的嘴唇,看上去似笑非笑。
這時候,二爺才注意到,山羊極瘦,可以看到身側根根的肋骨,但肚子又極大,月光下,白條條就像一具赤裸裸的屍體。
四眼道士注視著趕羊人,許久才緩緩開口:「你走丟的羊長什麼樣啊?」
趕羊人嘆息道:「是頭羊啊!我半個羊群都差點跟著跑了,找了半天才找回來,我盯著它的羊碼子,它繞著白骨塔轉圈呢!那隻羊特別大,比其他羊羔子都要大一圈呢!但是瘦……哦!它的頭頂尖尖的,像是帶了一個帽子!」
四眼道長聽得冷汗都下來了!
趕羊人卻熱情招呼道:「你們要進塔嗎?我給你們讓路。」
說著,便揮舞著梢鞭,將羊群往兩邊趕。
白骨塔就出現在了面前,它並不高大,六層,莫約也就三丈高,第一層供奉的,就是那尊他們要來朝拜的白骨菩薩。
月光下,菩薩通體潔白,猶如最好的德化白瓷一樣。
神像莫約半人高,身著白衣,右手持定印,左手拈白蓮花,乃是觀音三十三像中的白衣觀音造像,但四目道人整個看怎麼不對,有一種微妙的不協調感,他在門外久久遲疑。
但做慣了參客的二爺,卻是見廟就入,見神就拜,不敢細思量。
他捻起一搓土,在白衣觀音前堆了堆,掏出三支香來點燃了就要往下插。
這時候,四眼道人卻恍然醒悟為什麼有一種微妙的不協調了……
香爐!
神像面前空空蕩蕩,乾乾淨淨,莫說香爐了,就連香灰都沒有。
還未等他及時喝止,身後的放羊人就笑了:「你們給娘娘拱了什麼啊?娘娘不吃香火哩!」
他抱著一個半大的羊羔子。
小羊毛髮柔順,乖巧的躺在他的懷裡。
放羊人腳步奇大,兩步就跨入了白骨塔里,將小羊羔擺放在白衣觀音前,轉頭對二爺笑了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反手劃開了小羊的肚皮。
「菩薩要吃供奉的哩!」
沒有一滴血流出來,小羊羔就像一個被劃破的皮口袋一樣,拆出根根潔白如玉的骨頭。
很快一個小小的,殘缺一半的骷髏就被牧羊人拆出來,供奉在白衣觀音面前。
卻是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幼童的骨骼。
月光灑在潔白的骨頭上,仿佛凝結了一層霜。
那層霜在白衣神像面前,悄無聲息的化了!
瑩瑩的光輝渡滿了神像一層,此刻如瓷的釉光越發清冷,更如玉一般。
這時候眾人才看的分明,那尊白衣觀音,豈是用白瓷燒成的?
分明是用白骨堆砌的!
這是一尊白骨娘娘……
四目道人掏出那面青銅鏡,將月光照入白骨塔內。
反射的月光清輝從白骨娘娘身後一路爬上塔身,那夜色中灰暗陰沉的白骨塔,反射出一絲髮黃如象牙的慘白。
無數骷髏頭組成了他們頭頂的天花板,大大小小的四肢骨排列成牆,彎曲的肋骨拼湊成斗拱,一根根脊柱成了樑柱!
整個六層小塔,拼湊成一尊無法言說的神像。
似垂目,似悲憫,似冰冷的死亡!
四眼道人目中的瞳孔再次分裂,四枚烏黑的眼睛從四個方向整座白骨塔,將白骨娘娘的神像攝入眼中,然後拼接成一個立體的整體。
比起尋常人的雙目所見,更加立體,更透徹生動,分毫畢現的出現在四眼道人的眼中。
啪!
眼鏡跌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白色的羊群一隻一隻鑽進了白骨塔中,它們脫去羊皮,露出潔白乾淨的骨骼,一隻接一隻的鑽入了白骨塔中。
四眼道人突然感覺眼睛痒痒,他沒敢用手去抓,只是眼角微微抽動,隨著那癢意漸漸鑽入骨髓,他整張臉皮都抽動了起來。
二爺背後的包裹里,兩隻羊羔突然掙脫了銅盒,掉了下來。
咩咩的朝著白骨娘娘爬去……
看到那兩隻古怪的,腿彎並非羊羔的反關節,向後打彎,反而如人一般向前彎曲的羔羊,猶如嬰兒一般向著白骨娘娘蹣跚爬去,二爺已經面無人色。
他轉頭看向四眼道長,卻驚恐的看見,四眼的面龐已經完全青黑,儼然一副死相,眼角的抽動,更是將眼球扯動。
伴隨著軟物掉落地面,那聲若有若無的聲響。
四眼道人的一隻眼球從眼眶脫落,摔在了地面上……
一種死寂一片的冰寒瞬間籠罩了眾人,老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呼吸成了白氣,落下去就化成了冰霜,這一刻,白骨塔中仿佛比關外數九寒冬的老林子還冷,肉眼可見的白霜,覆蓋了他們的臉龐。
二爺努力抬了抬手指,皮肉瞬間脫落,白森森的骨茬刺破了皮肉,暴露出來。
他凝視著自己乾淨的指骨,無數次呼喚的『仙家』沒有絲毫的回應。
二爺懷中一隻紅尾巴的白毛小耗子飛快的竄出來,向著身後逃去,但一個身披白衣,帶著高帽的身影突然出現白骨塔的門前。
一黑一白突然從高處落下,隨著一個長長的,軟軟的紅色軟條垂落地面,小心翼翼的將白毛小鼠捲起,吞入口中。
莫約有半個白骨塔那麼高,又瘦又高,一黑一白的無常鬼站在白骨塔門前,被門檐遮住了臉。
這時候,用垂落在地的舌頭,捲起白毛小鼠的白無常彎下了腰,與已經嚇得魂不附體的關外參客們對視。
那滿面笑容,頭頂高帽上寫著『一見生財』的白衣勾魂使者,突然再次張嘴,口中的白毛小鼠已經消失不見,一個帶著紅繩的玉墜卻被他吐了出來。
旁邊一臉愁容的黑衣勾魂使者舉起哭喪棒,兩隻青面小鬼打著黑白的棋幡從旁邊竄了出來。
隨著黑白無常腿不打彎,繞著白骨塔緩緩而走。
又有四隻夜叉小鬼挎著腰鼓,用紅錘擊鼓,後面出殯戴孝似的跑出真正一個樂器班子,塗著青臉的餓鬼有力無氣的吹著樣器,緊接著善意、五福、五魁,種種大鬼陰差遠處的白霧中冒了出來,它們或是搖頭晃腦的舞蹈,或是有模有樣的驅趕那些吹吹打打的小鬼。
小鬼們更是熱鬧,有的豎起長杆在上面爬來爬去,有的噴出碧綠的鬼火,有的蹦蹦跳跳做鬼臉。
四眼道人僅剩的一隻眼睛,瞳孔已經貼在了眼角。
看到這一幕,他僵硬的脖頸發出凍結實的冰塊碰撞的聲音,一點一點的艱難扭過頭。
黑白無常已經轉了一圈回來。
白無常的舌頭伸的長長的,從二爺的懷裡,卷出一卷白娟,白霜也爬滿了他的舌頭,但還是將捲軸卷到了白骨塔門口。
二爺眼睜睜的看著,一動也不敢動,直到他無意間看到了那條舌頭。
「紙的?」
四眼已經露出笑容,他也看到了黑白無常袍子下面露出的——高蹺!
四眼道人轉身走向門口,二爺眼睛圓瞪不知道他為什麼能動,但眼角瞥到的一幕,卻讓他更加驚駭。
老七一動也不能動,感覺到有人從他身邊走過,抬眼一看,是臉色青黑,瞳孔翻白的四眼道人。
他微微一怔,眼神向前看,卻見前方不遠處,四眼道人的身軀還停留在那裡,口鼻已經沒有白氣,再無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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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眼道人幽幽來到白骨塔的門口,卻沒有走出去,而是嘆息一聲:「一入此地,再無生門!」
「我卻還是抱著偷生之心,這才被困在迷局之中……還是諸位提醒了我,白骨娘娘,並非生人可見!面見她的唯一道路,名為死亡!」
「修道人難免有長生之心,這便是那位地仙一直在塔外徘徊之故。」
四眼道士幽幽嘆息。
「六重白骨塔,重重是地獄!」
「這裡不是白骨塔第一層,而是寒冰地獄,所謂孤苦無親,冷若寒冰。世間無親無故孤苦冷凍而死者,如落寒冰地獄,陰冷徹骨,不得解脫!」
四眼道長攤開右手:「諸位,可以將狀紙還給我了!」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恭恭敬敬,將那白娟捲軸奉上。
四眼道長緊了緊道袍,隨手拎起一根木棍,徐徐走過參幫眾人,走過自己的屍體,來到白骨娘娘的神像面前,棍子一挑,旁邊兩隻跪俯在地的羔羊身上的羊皮就飛了起來。
一對粉雕玉琢的童男童女,穿著喜慶的紅袍子,蹲在那裡,眼睛咕嚕嚕的轉。
男孩突然哭出了聲,嚶嚶的童聲帶著一種非人的古怪。
他張開的口中,一顆顆如米粒的牙齒下面,一個粗大的『樹根』縮回了喉嚨里,頭上扎的小辮子一顫一顫,紅彤彤的果實攢聚一團,從髮辮中鑽出來,根根人參的觸鬚也從男孩的七竅中鑽出,隨即,他一溜煙的鑽入了地下,瞬間消失不見。
一旁的女孩也緩慢抬腳要跑,但四眼道長左手閃電般的抓住了她的紅頭繩。
「抓住他!」
四眼道長一聲厲喝。
幽幽的聲音迴蕩在空蕩蕩的白骨塔,無來無去。
門口那群扮成鬼相的人群一鬨而散,向著墳包中一閃而過的人影追去……
百鬼猶如無頭蒼蠅一般亂轉,而那男孩卻在地里任意遁走,不時的從某個墳包里探出了頭,群鬼跑的戲服都亂了,妝也花了,一個個大呼小叫,哪裡還有『鬼』的樣子。
而四眼道長卻站在白骨塔的門檐下,清清冷冷,猶如鬼魂一般的看著。
白無常脫掉了『舌頭』,衝著四眼道長抱拳道:「掩骨會,應約來相助!」
「道長,咱們掩骨會把城隍鬼會的傢伙事都拿出來,也只進的了第一層地獄!」
「所以才無奈來求道長!」
「白骨娘娘慈悲,身鎮白骨塔,以收容冤魂厲鬼。但陰魂厲鬼不容於世,所以群鬼所在七層白骨塔,便成了七重地獄,每年四月四城隍鬼會,才由我們掩骨會扮百鬼接引群鬼超度。」
「久而久之,不願往生的群鬼被困於七重地獄,想要面見白骨娘娘,就得依次破去七重地獄,將群鬼放出,方能接引娘娘降世下凡!」
「漕幫和青皮行欲請娘娘下凡,便告知我等,請來了一位道門高人,為群鬼破獄,解救眾生。」
「本以為又是一位沽名釣譽的『高人』,未想此次卻見到了真仙!」
四眼道人微微嘆息,驀然回首,身後的白骨塔陰森冰冷,縱然是顯化陰神,亦不住的承受那刺痛神魂的刺骨寒冷。
「罷了!修道數十年,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那放羊人也是你們的人?」
四眼道人轉頭問道。
『白無常』微微一愣:「什麼放羊人?」
此時一鞭從白骨塔第二層落下,輕輕打在不遠處的墳頭上,荒草頓時壓下,數顆攢聚成一簇的人參果在草堆中搖曳,黑無常從高蹺上飛撲下來,拽著男孩的沖天辮將他從土裡提了出來。
「抓住他了!」
旁邊的群鬼敲鑼打鼓,黑無常抓著男孩,拽到白骨塔門口,站在門檐下的四眼道長才伸出了手。
他一隻手牽著男孩,一隻手牽著女孩,再不去想那位神秘的趕羊人,來到了白骨娘娘的神像面前。
伴隨著兩隻小鬼跪下磕了三個頭,卻見那白骨娘娘右手拈著的白蓮中,似是冰霜解凍融化,一滴露水凝聚,在白蓮上搖曳。
露珠滴落,兩隻小鬼七竅中鑽出的血紅參須蠕動著縮了回去。
很快恢復了粉雕玉琢的模樣的兩位童子轉身過來。
他們乖巧的趴在地上,回頭給四眼道人也磕了一頭,身影徐徐散去。
兩根粗如耳臂,糾纏在一起的人參出現在原地……
這時候,一眾參幫才發覺,身邊冰冷刻骨的寒氣已經散去。
整個白骨塔恢復了正常。
卻見那白骨娘娘身邊,趕羊人驅來的羔子癱軟在地上的皮囊突然充氣一般的鼓起,數十隻羔羊咩咩叫著,朝著門外跑去。
撒腿跑的羊羔,帶著奶肥,跑進了白骨塔外的亂葬崗里,在墳頭中穿梭,很快都消失不見。
這一刻,才有暖氣從門外吹來。
「走吧!」
四目道士從自己的屍體旁邊走過,看著上樓的梯子似是自言自語道:「明明是六層塔,為什麼說是七重地獄?」
參幫眾人相互看了一眼,只能緊了緊各自身上的包裹,小心翼翼繞過了道士皮肉一點點融化,脫落的屍體,向著樓上走去。
只留下兩顆相互糾纏在一起的粗大人參,供奉在白骨娘娘神像前。
…………
武破奴一步一步走出城門,凝視著面前波瀾涌動,一個巨大的漩渦吞噬了半個江面,還在不斷擴大,將河面上的一切都捲入其中的三岔河口。
黑壓壓的烏雲遮住了月光,隨著他一步一個腳印,天地驟然廣闊,面前的漩渦無限蔓延。
徹底囊括整個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