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八月初六。
西京之前晴了多日,雲氣厚重與日俱增;今日更如山海倒懸,把正午活壓得像黃昏。
午後,沈府玄冰閣。
幽微的天光折射入傾斜的雨絲。
沈摩耶靠在太師椅中,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扶手,如一位衰頹的尋常老人。
半刻鐘里,沈家最重要的幾位後輩依次到了,行禮後分兩列入座。
沈摩耶以手支頜,將昨日天南行的事情大略說了,又讓左右分發下謄抄的文件讓在場眾人閱覽。
「第一份東西是天南行的商業計劃書;
第二份東西是洪範起草的商行制度與章程,我看了與現行的都不同,裡頭定了董事、監事的職位,給掌柜和夥計定了明確的職級,還有個『股權激勵』方案。」
他說著輕笑一聲,大約是覺得這些新搗鼓的概念有趣。
「天南行的骨架昨日已初步商定了,器作監監造聞中觀擔任商行總經理,洪範自己暫任董事長,洪家、沈家、修羅宗和器作監各有一個董事名額——洪家的是洪福,修羅宗是袁凌雪,器作監是聞中觀兼著——何老二擔任監事。」
「我不知道那小子哪裡來的這麼多新點子,不過看了以後倒確實權責分明,你們也看看學學。」
洪範想與沈家合夥做事的事情沈國英、沈星洲幾人之前就知道,但直到現在看完手頭的文件,他們才知道具體是個什麼事。
此刻幾位家族高層換過眼神,各自都有疑慮。
「老祖宗,能賺錢自然是好的,國英也不懷疑洪範這人的能力。」
沈國英身為族長,硬著頭皮當先開口。
「但祝家畢竟與我們多年交好……」
「什麼交好?也就互相嫁了幾個女兒,平時有些來往罷了。」
沈摩耶嗤笑一聲。
「這些都是表面文章,你們老祖我不在乎,他祝湛然平日裝模作樣,其實也不會在乎。」
話說到這,晚輩們都聽明白意思了——沈摩耶平日不重威嚴,常會與下面人插科打諢討價還價,然而內里冷酷精明,仿佛血管里淌著堅冰。
類似背棄劉家這樣的事情,老祖宗一生中做了許多次,這是要對祝家再來一次。
但何必呢?
「老祖宗,這事值得嗎?」
沈星洲試探著開口。
「祝家不比別的中等人家,若與他們起了大摩擦,恐怕在很多方面都會有後果。」
「是有後果,但都不是些重要的後果。」
沈摩耶回道。
「錢不重要,生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武道,而承載武道的是人。」
「劉家走了,我們在西京的位置越發高了。」
「高處不勝寒,所以要早做打算。」
此話一出,眾人盡皆默然。
沈摩耶年逾一百四,天人三界基本無望,是該考慮身後事了。
「老祖宗高瞻遠矚。」
沈國英捧了一句。
「洪範此人武道天賦絕倫,未來或可展望地榜,可他現在年紀尚輕,哪怕以天驕榜榜首的進度看,要兌現潛力至少還得二三十年,時間既長風險也就高了。」
國英也贊同要與他交好,但用得罪祝家來換,這個注是不是下得有些大?
或者可以換別的方式?」
沈摩耶肅然看著小心翼翼的玄孫,見他絞盡腦汁委婉話語,突地發笑。
「你這樣講話,是把我當老虎?」
他擺了擺手。
「也不光是洪範,天南行還有修羅宗參與,你們藉此與歷破塵親近幾分,不就補回來了。」
「怒神」的名頭自有其分量,讓眾人平了些心氣,覺得老祖宗沒有一股腦鑽在洪範這個牛角尖里。
然後,沈摩耶又狀不經意地補了一句:「對了,我們族內不也要往天南行派個董事嗎?我看不如讓鐵心去,是個鍛鍊的好機會。」
一聽這話沈國英心裡咯噔一下——這老登竟還想著那自以為精妙絕倫的招婿計劃?!
「老祖宗還請收回成命,鐵心姑娘家家,拋頭露面、與外男過從過密恐怕不好……」
他起身急道。
「不好個屁,就是要過密!」
沈摩耶高聲打斷,徹底暴露出真實目的。
「你們一幫小崽子不曉事,我可明白,你們以為我老糊塗呢!」
他氣急敗壞吹鬍子瞪眼,握拳後伸直拇指。
「老子先給你們列幾個事實——第一,我要不是生得早,那時候還沒有三榜,絕對是天驕榜一代榜首,這無疑問吧?」
這種話誰敢有疑問?
沈雨伯低著頭撇了撇嘴,被一發冰勁彈在額頭,疼得嗷嗷叫。
「第二,段天南要不是練武遲,是不是也能上天驕榜榜首?」
沈摩耶伸出食指,又道。
這回倒沒人有異議。
「第三,古意新是前兩年的榜首,還是難得的打贏上代榜首登頂。」
中指。
「第四,屈羅意是現在的榜首。」
無名指。
「我們四個都看好洪範,天驕榜榜首的共識,你們這些廢物懂嗎?」
沈摩耶亂罵了一通,見後輩們一個個縮著腦袋如霜打了的茄子,又和緩下神色。
「我不想你們把我當老虎,被按著頭服從,但你們想事情一定要往根本處去。」
他語重心長道。
「西京一個沈,我們這樣的人家放在天下也算是有些本錢的,就算對上了祝家、劉家這樣差不多的,只要不搞到你死我活血海深仇,好一些壞一些其實沒什麼差別。只要有武練有飯吃,哪怕進一寸退一寸也不過是一時的榮辱。」
「國英啊,你們都不是笨人,可你們沒見過真正的刀兵之災,我幼年時經歷過的蛇人糜爛半個涼州的事情你們想像不到,所以分不清人脈的差別。」
「你們以為平時互相抬抬轎子,壯壯聲勢,辦點小事就叫人脈了?」
沈摩耶輕蔑一笑,靠入椅背,面上浮現起許多過去的風雲。
「那都是狗屁。」
他語帶恨聲。
「我們沈家已經走到這個份位上了,我們不差那些有的沒的,要的就是關鍵時候能托底的狠角色。」
「這個人不止要有能力,還要有情義。」
「我舉個例子,你們老祖宗我這樣的就不行。」
他說著以手自指。
「哪怕他祝家嫁過來一百個女兒,平日年節一點禮數都不差,真到他家落難的時候我也只會袖手旁觀——劉家當初百般討好老夫,最後我還不是親手害了劉銳?」
沈摩耶哈哈一笑,笑完沉默半晌,滿臉疲憊。
「我這人啊,做慣了背信棄義的事,所以格外知道兩肋插刀的難。」
「這天下武道英才多得是,你們不是一直不明白為何洪範損了我沈家顏面,又嚇壞了鐵心,我卻不惱他嗎?」
沈摩耶微微仰頭,放空目光。
「嘿,去年二月廿九,那小子當著我和許龜年的面說要來無諍園替他兄弟報仇,在所不惜。
「就憑這事,本座永遠高看他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