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趙青已然準備好,何山間便也不再耽擱,臉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身形倏忽一閃,如同踏雪無痕般輕飄飄地掠了出去,化作了一道青色的光影,向著乾卦銅柱的方向電射而去。
人猶在半空,他便已輕輕吐出一口綿長的氣息,手中「山間雪魄」劍隨之揮出,看似普通無奇的一劍,卻是在揮斬的一瞬間,人分化出了七道細細的晶亮劍光,仿若雪山之巔折射出的陽光。
它們角度各異,或直刺、或斜削、或橫斬,或迴旋、或驟降,似乎殊途同歸,以各不相同的角度與軌跡,齊齊朝著對方可能躲閃的方位封鎮而去,卻又都於最後關頭折返歸還。
故而,僅是帶起了一縷縷冰涼的疾風,吹拂過趙青的面頰與鬢髮。
這七劍,竟是無一落到實處,便又重歸了虛無,仿佛只是何山間隨手揮灑出的一場劍光幻影,不僅溫吞無害、有如春日裡融雪細流般,更是觸之即散,根本不曾真正存在過一般。
然而,身處這七道劍光籠罩範圍中心的趙青,卻是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那七劍在揮出時所附帶的冰冷而鋒銳的劍意,以及它們切削空氣劃出的一條條隱沒的符線,實是轉眼間構造了一處隔斷神念感知的法陣。
表面上說是讓「夜策冷」藉機調息恢復,實為用先手布置出利於自己的戰鬥環境,綿里藏針,增添接下來硬碰硬之時的幾分優勢。
對此瞭然於心的她,卻並未太過在意這樣的劍符封鎖,只是持著水劍向上一撩,做了個高速飛甩的動作,於是便有許多條晶瑩的水線互相纏繞著朝著高空升去,就像是下起了一場倒過來的小雨。
雨絲在不斷拉長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崩裂開來,化作了無數微小的水滴與輕渺朦朧的水霧,先是四外瀰漫,籠罩了方圓數十丈的區域,而後周期性地收縮聚攏,有如呼吸吐納般召引著附近的天地元氣。
雖然比劍雙方均需壓制修為至七境以下,禁用搬山的手段,可這不意味著,趙青沒法用一些水汽轉運輸送的方式,摹擬出幾分搬山的功效,讓她除了「恢復真元」之外,亦大幅增加後續攻擊的能量儲備。
很明顯得看出了趙青的用意,何山間目光微閃,倒也沒怎麼感到意外,畢竟這就是「天一真水」的自帶回元特效,天一閣名揚四海的緣由所在,手腕輕輕一轉,行進無聲的「山間雪魄」,再次從鋒刃處折射出了無數光線。
因為短時間內層層迭迭交加的劍光實在太多,讓人根本看不清楚,就似要變成一片片薄薄的鏡面,又有如一條條昆蟲膜翅般的明亮通透光紋,並於天空中輝映出了七條炫彩如虹的雲氣。
這些對應著紅、橙、黃、綠、藍、靛、紫七色的雲氣不住垂落,挾帶著旋轉的氣流和扭曲的光線,一部分匯聚在何山間手中的劍上,一部分則流淌滲入了他的臉部肌膚之內。
雖因七色光芒在末端融為一體,重新化作白光的緣故,未曾將其染作古怪的彩人,卻也讓他的形容面貌都隱約虛化扭曲起來,又似乎漸漸鑲嵌上了許多璀璨的寶石,有些明耀與刺眼。
毫無疑問,這一式劍招的變化,也同樣是對搬山手段的某種模擬,且融合了岷山「三元劍體」的奧妙,效果並不遜色於「天一真水」。
像先前的岐山劍派周大拙,雖然實力不弱,「雷霄磨硯劍訣」亦屬精絕,鬥劍經驗更是豐富,否則也闖不出「關中五劍」之一的名號,可終究少了那麼幾分宗門底蘊,根本尋不出類似的秘法。
所以,很多人都說,像岷山、靈虛這樣的鎮國大宗,傳承久遠,只怕隨意丟出些劍經,都比大多數修行地的鎮派之寶還要精妙。
只見比劍坪的方台銅柱之上,兩名神姿卓越的強大劍修,明明正處於激烈的交鋒對抗之中,卻都仿佛閒庭信步一般,周身不帶絲毫煙火氣息,在幾根銅柱上交錯飛躍的同時,各自揮灑著絢爛至極的劍光與元氣。
一個如冰雪雕塑,揮劍成光,聚雲成流彩,氣息渺然無跡;另一個則御水如絲,霧氣氤氳,似雨中行人,身影變幻迷離。
乍看上去,倒不像是在比劍鬥法,反而更像是在各管各的繪符作畫,聯袂展示著雙方宗門獨有的劍法神韻,直讓周圍觀戰的諸多修行者看得如痴如醉,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幾乎忘卻了呼吸。
即便是境界不足、難以完全理解其中玄妙者,亦是覺得大開眼界,不虛此行。
然而,唯有身處戰團中心、且修為亦達到了極高境界的少數人,才能清晰地感知到,這兩名比劍者之間,實是暗藏著怎樣的鋒芒與殺機。
每一次劍光與水滴的輕微觸碰,都代表著一次兇險至極的試探與攻防轉換。
「這岷山劍宗的《七光養性劍》,雖號稱入門第一劍,變化極為有限,可它卻於平和處見鋒銳,攻守兼備,幾無破綻,更有蓄養劍意之能,也難怪何山間敢放言以之起手,給夜司首恢復的時間。」
先前那位身披鐵衣的司空將軍,轉頭瞥了一眼旁邊橫山許侯被肥肉擋住大半的神情,口中沉聲分析道:「好在『離水神訣』亦是神妙無方,似虛還實,不僅真力綿長,其爆發力也遠超常人想像……」
「以陰陽盈缺之道觀之……再過上十數息時間,雙方多半就要改換殺招,直接施展出壓箱底的絕技,來決一勝負了。」
「無邊風雨?烈雨橫天?」橫山許侯言簡意賅,道出了他對「夜策冷」接下來所施招式的揣度:
「何山間不該讓出這麼長時間的,在形成了風雨陣勢之後,天一生水只會越戰越強,劍意越來越旺,若無克制破解的手段,他馬上就要敗了。」
「依我之見,不會那麼快的。畢竟,這並非是一場目的純粹的劍會。」司空將軍搖了搖頭:「忘了第一個上場的周大拙嗎?他可都撐了數十個來回呢!」
正當他這話說完,比劍坪上,一直保持著高速移動與揮劍狀態的何山間,突然毫無徵兆地停下了腳步,身形瞬間由動轉靜,就連手中那柄仿佛由冰晶雪魄凝成的三尺長劍,也一併消失不見了。
這一刻,他整個人仿佛與四周的天地元氣徹底融為了一體,再無任何氣息外露,先前身上繚繞的七色雲氣與流轉的光華,亦是隨著這一聲不響的變化,齊齊收斂入了體內,不再顯露出分毫。
而後,伴隨著一陣低沉而又細密的劍鳴顫音響起,何山間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開始以奇異的姿態呼氣。
於是,他的雙眼、雙耳、口鼻之中,倏地射出了七條內蘊七色光華的白氣,略微拐過個弧度,緊接著轉化為了七束真實的晶瑩劍芒,均是瞄準了趙青的雙眉之間,瘋狂地加速,其意森冷鋒銳難當。
所過之處,許多看似早已消散隱去的劍光殘痕,亦再次浮現了出來,像一片片虛幻的冰晶、透鏡一樣,自然融入到了這七道疾馳的劍芒之中。
使之愈發地凝實、鮮亮、璀璨,平添了幾分靈性變化,威力倍增。
這正是《七竅七魄浮光劍》中的秘傳殺招,「七炁斷神」,因其出劍處的七竅感知敏銳,如有七魄入駐、映照八方,令劍芒的速度與軌跡亦是飄忽難測,無有不應、無有不至,極難躲避。
它自帶鎖定與破罡之效,亦有提前凍結感知,震懾心神、令人反應減緩的威能,一旦中招,即使只是被散逸的殘餘劍意掃過,也往往意味著被重創識海、神魂受損的下場。
據說,昔年大秦對韓王朝的征戰中,岷山劍宗的耿刃就極為精擅此劍,曾經接連刺殺了韓軍數位重要的將領,最終影響到了多支數萬人軍隊的命運,而在當時,耿刃應該只是六境而已。
只是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凌厲攻勢,在經過了方才的多輪試探後,趙青卻是心中一動,雖為初次見識此式秘劍,早已察覺到何山間似乎少使了幾分力,也不知是臨戰放水還是另有後著。
念頭閃爍間,她卻是不閃不避,甚至連手中水劍都未曾抬起,只是微微仰頭,看向了天空高處,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下一瞬,以「無邊風雨」的真水劍陣為基,懸浮在半空中的成千上萬顆細小水滴,已是連成一片,不住打旋疾轉,極速墜落而下。
它們拉長成了一根根晶瑩剔透的水線,且各有先後之別、方位之異,總體呈現出七個層層迭迭、無比密集的圓錐狀攔截勢態。
「咻——咻咻!」
銳利的破空聲接連響起,七道七彩劍芒與這七個由無數水滴聚合而成的圓錐體,先後碰撞到了一起,爆發出了一連串密集的脆響。
而後,兩者便像是冰雪遇上了沸水,力量迅速磨損消彌,齊齊化作了散逸的元氣。
沒有人知道,跟常規的「天一真水」不同,在明曉此次劍會要連斗諸多不同屬性修行者的情況下,趙青特意準備了一些可溶於水的酸、鹼、鹽類,作為隨身攜帶的輔助材料。
像對上明顯精擅冰法的何山間,就可以此降低己方之水幾十度的冰點。
有了額外的化學物質相助,幫忙抗凝抗凍,擾亂水分子原有的氫鍵結構,且在寒冰與烈雨的對攻之中,同樣受到元氣的加持,後者自然而然多取得了幾分優勢。
讓她能夠以原本所需真元中的七八成,就抵消掉敵方釋放的凜冽寒氣,或者說,能夠確保不被輕易凍結、打斷,猶有餘力去展露出更精妙的變化、細微操控。
因為比對方更熟悉陰寒冰劍的運用,更了解此類劍路的變化,縱然在扮演他人、限制實力的條件下,沒法使出一些過於玄妙出奇的招式,可有著這般廣博的見識,自然能想出專門的克制之法。
這個特別的御冰抗凝小技巧,接下來完全可以公布開來,不過,估計除了同樣修行水法且達到一定境界者,其他人也很難照搬應用,效果亦是會弱上許多。
蓋因鹽水的性質終究跟純淨水有著輕微的差異,需得改變一些原有的運功路線與行氣法門,才能如臂使指地駕馭這種混合了雜質的水流,更別提運使真元催化特定方向的化學反應了。
此之謂,「御鹽術」是也。
……
大量的水霧與冰晶碎屑,四散飛濺,可其中的一部分卻被趙青揮劍一招一卷,重新匯聚飛回了她上方的無邊風雨領域,繼續飄浮著吸附元氣,猶自巋然不動。
而何山間的「七炁斷神」,卻是就此被破解,全然未能建功。
天空高處,仍有許多新凝聚出的水滴,在不斷生成並落下,補充著低處的消耗。
仿佛這場覆蓋了整個比劍坪的淅瀝小雨,根本就沒有停歇的時候。
「好精妙的水法控制力,好強大的真元凝鍊程度……好高明的神念共振之術!」
看似在這一輪正面交鋒中,雙方平分秋色、不分勝負,可劍勢依舊凌厲強盛的何山間,卻在道出幾句話後,毫無徵兆地悶哼了一聲,嘴角溢出一縷鮮血,顯然是暗中吃了個大虧,氣息微降。
沒有向著心中迷惑、奇怪自己為何落了下風的觀眾作出過多的解釋,他猛然發力,雙足如同鋼釘一般深深地扎入地面,腳下的鞋底發出了難聽的炸裂聲,一雙鞋靴當即化作絮狀的塵灰,簌簌而落。
連同坎卦銅柱的相觸點都留下了個尺余深的凹坑,散射出了一條條雪花狀、染上霜色的裂紋。
幾乎同一時間,他的身形再次動了,就如一抹自雪山頂峰吹落、裹挾著無數冰晶雪粒的罡風,以一種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劃破了兩人之間數十丈的距離,徑直朝著乾卦銅柱上的趙青飛襲而去。
那柄剛剛被融入到七竅之中的本命劍「山間雪魄」,亦是重新顯露了出來,劍身拉得狹長,走純正的中線,在極速中的刺擊中顯得格外淡薄,宛如一條被水潑淡了的墨跡,給人以輕柔無力的感受。
然而,劍尖的鋒刃處卻閃耀著令人膽寒的幽冷光華,不帶絲毫的雜音與阻滯,前方的空間更是被森寒的劍氣擠得變形一般,光線明滅不定,就像是十幾根透明的晶絲光帶不停的在甩動。
……
同一時間,隔著整片聶園,相鄰的另一處莊園府邸的高處,某座古樸的閣樓檐頂。
一名中年男子遙遙向著比劍坪的位置望去,眼神中透著深邃與洞察之色,雖隔著的距離遠遠超過聶園內的所有觀眾,卻似乎如觀掌上紋般明晰比試雙方此刻的態勢。
「七竅浮光,天息幽寒,何師弟此劍只出了九成力,將一成力留而不發。」
「看來,他雖己投效了鄭袖一方,畢竟還是存有幾分昔時初入岷山時的良知,明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道理,沒有選擇立刻動用那張符籙,施以最毒辣的劍招……」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他隨之斬出的七縷本命元氣,被夜策冷暗中用水紋頻率侵入、引發共振,干擾破壞其體內真元的正常流轉之際,才得以及時護持己身,沒有瞬間受到重創,僅僅是輕微的損傷。」
「如此一來,倒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只是,何師弟刻意在激發『神惑符』前,用了這樣一式主攻神魂的秘劍,隱然有提醒對方多加注意,專門防護這方面之意,卻是未必瞞得過台上的元武,恐怕會引發其猜忌、懷疑之心,招惹來幾分禍患。」
這名邊看邊自語、語氣中嘆惋不已的男子,跟何山間一樣穿著代表岷山劍宗修行者身份的青玉色袍服,只是手中卻持著一卷竹簡,面容也極為溫和秀氣,身上沒有明顯的佩劍,也沒有鋒銳的劍意。
故而,他給人的感覺並不像是強大的劍師,更像是一名持書待教的私塾先生。
在巴山劍場覆滅之後,岷山劍宗和靈虛劍門毫無疑問是天下最強的修行宗門,這種強大不只是因為有一兩名特別強大的修行者,而是有很多強大的修行者,甚至有很多可稱為傳奇的修行者。
在岷山劍宗的許多可稱為傳奇的修行者之中,林隨心是唯一一位甚至可以不管宗主百里素雪的想法的存在。
因為他是百里素雪的師兄,而且曾是掌門大師兄,是上代宗主百里流蘇指定的宗主繼承人,只是因為他性情太過隨性,很快便將這宗主之位讓給了百里素雪。
甚至於連他的修行也太過隨性,修行起來全部看心情,根本不刻意的追求境界,饒是如此,現在至少也有著七境巔峰的強大修為。
所以在一些傳言之中,他常被描述為極有可能直上八境的修行者,只是因他不追求修行境界,否則只怕已然成為了當今世上首位破入八境啟天的存在。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