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曲披著被子,半眯著雙眼把桃夭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你是……冼公子的侄女?」
「不像?」桃夭瞪大眼睛,「不對啊,你都沒見過我……我舅舅。Google搜索」
「見過一半,但也覺得那肯定是個聰慧雅致清風拂面,又帶著一絲桀驁不馴的冷氣的人。」老曲回憶的眼神在桃夭臉上戛然而止,「你一定像你父親吧?」
桃夭垮下臉:「你意思是我長得不如我舅舅清風拂面?」
老曲笑道:「不一樣的。你像從年畫裡走出來的姑娘,喜慶得很。」
「切!不用你誇贊。今日我是來替我舅舅赴約的。」她一翻白眼,拿出一把已見鏽漬的銅鎖,塞到他手裡,「這是他臨終前給我的,說二十年前與一故人有一飯之約,他來不成了,讓我一定要來,還非要提前到,不守到年初一不准離開。」
老曲的笑容凝固了片刻,緩緩道:「已經去世了啊……」
「我那舅舅從小就體弱多病,大夫斷言他活不過三十,估計是他能吃,活到前年才沒了的。」桃夭編謊話編得一本正經,朝鐵鍋努努嘴,「他老人家特別囑咐我若在此地遇到一個像要飯的但又不是要飯的姓曲的老頭子,一定要請他吃一頓好飯。」
「他果然是守信之人。」老曲摩挲著那把銅鎖,沉默片刻後,忽然興致勃勃地挪到鐵鍋前,望著在湯汁里翻滾的食材,笑道,「沒錯了,當年就是這麼一大鍋五花八門的東西,我跟你舅舅吃光了幾大鍋!」
「那就……接著吃唄。」桃夭取過碗來,給他舀了滿滿一碗,「不好吃你也不能怪我,我又不是我舅舅。」
他伸手接過,稍微吹了吹,小心吃了一口,細嚼慢咽的。
「如何?」
「好吃。」他吃一口,笑一下,老臉上每道褶子裡都填滿了久違的歡欣,仿佛手裡捧的是金山銀山。
桃夭頓時得意起來:「天寒地凍,能吃到我煮的八寶什錦熱湯鍋該是何等幸福!」
「嗯,幸福。」他喝光碗裡的湯,又送出空碗,「再來。」
又一碗下了肚,表情是越吃越高興,眼睛卻越吃越紅,最後居然掉了眼淚在碗裡。
桃夭不想問,也沒打算安慰一個吃飯吃哭了的老人,只自言自語般道:「該哭時不哭,不該哭時卻哭,可真奇怪呢。」
老曲聽了,揉揉眼睛沒吱聲,直到連吃了四碗之後才擦擦嘴,說:「哭也是很花力氣的,越難過越要攢著力氣,不然更做不了事了。」他看著紅彤彤的炭火,笑:「可是啊,所有攢下來的眼淚從沒消失過,它們像冰塊一樣哽在我身體裡,心頭一熱的時候,它們便也跟著化一化。我這番話,你這樣的小姑娘怕是不會明白的。」
桃夭夾了一塊肉大嚼:「我跟你可不一樣,我想哭便哭,想笑就笑,連悲喜都不能由著自己,如此人生未免太掃興。」
「你當然不會跟我一樣。」他笑道,「你比我晚生了好幾十年呢。」
桃夭瞪他一眼:「縱是與你同時生,我也不會跟你一樣。」
「嗯,也是。看你小小年紀卻自有一番氣勢,這點跟你舅舅倒很像。」他贊同地點點頭,「不像我最好,否則一生平庸,雖於亂世中掙扎而過,行將就木之時一事無成。」
「千金散盡還復來……你爹怕是真要失望了。」桃夭把鍋里最後一點湯舀給自己,喝完,滿意地打了個飽嗝,「行了,飯吃了,我舅舅的遺願也算達成了。我得走了。」
他的臉因為飽餐與溫暖泛出健康的紅色,見桃夭說走就要走,忙叫住她,並伸出手去,不知從哪裡摸出來的一小塊碎銀子躺在手心裡:「說來慚愧,二十年前我沒有什麼好東西相贈,二十年後也沒有,你不嫌寒酸就收下吧。多謝你費心請我吃了一頓好飯。」
聞言,桃夭轉過身,毫不猶豫從他手裡抓走銀子:「唉,跳蚤再小也是肉啊,總比那不值錢的銅鎖好。」
「爽快。」他笑,這小丫頭嘴裡沒一句好話,卻很不討人嫌,「多謝姑娘不嫌棄我這無用的老頭子。」
「若世上無你,你家大門的銅鎖無人修理,沒有人教翠兒識字,小傷兵也無人埋葬,至於掉到水裡的小崽子,今年說不定都結婚生子了。」桃夭背對著他,掂了掂手裡的銀子,「沒記錯的話,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前一句好像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老曲一下子愣住。
「我猜你在黃泉路上遇到你爹的話,他未必會揍你。」桃夭收起銀子,揮揮手,「後會無期。」
「你都知道?」他突然喊出來,但旋即又釋然,「一定是你舅舅講的,難為他都記得。」
舅舅……呸!這幾天是怎麼了,不是被借去當老婆就是當侄女,白白讓那些妖怪占了便宜!
桃夭不做回應,兩步跳出草廬,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外頭果然還是冬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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