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其光所照處,妖魅鬼祟無可遁,稱佛眼。記住本站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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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嘶喊,血與腐爛的味道糾纏在世間一切絕望的聲音與顏色里,尋出口而不得,籠在城池之中發酵。
咚咚咚咚!
不知多少雙手在沉重的城門背後瘋狂拍打,可能還有人覺得手已經不夠用,拿自己的身體往上狠撞,求生的意念支撐起無數瀕死的軀體,爆發出一生中最大的力量。
虧得這城門足夠沉重穩固,受千鈞之力亦紋絲不動,只是內里傳來的震盪沒有片刻停歇,每次動靜都讓外頭的人心裡絞緊,不敢完全相信這扇門的本事,總怕它下一刻便要傾倒潰敗。
他不能表現出除了勇敢果決之外的任何情緒,只得儘可能握緊手裡的劍,力道大到整個手臂乃至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在所有人眼裡跳動的火光,越來越亮,越來越紅,一發不可收拾的兇惡里,根本不敢去想生機與希望。
咚咚咚咚!
裡頭的人不肯放棄,哪怕是幻想,也要幻想出一條衝出來的路。
然而,還來得及決定這條路是幻想還是真實。
堅硬的劍柄幾乎要熔化在他火燙的手掌里,他此刻的身軀倒像是比眼前的城門還要重。
「大人……」身旁的下屬惶惑地望向他,「城中定還有無辜百姓……真不開城門?」
他不說話,只覺腦子嗡嗡作響。
段大人,守得住城,便守得住段家血脈,守得住餘生榮華,爾當好自為之——只有這句話始終清晰,每個字都如刀鋒,在腦中反覆遊走,橫行霸道。
他是不太怕死的,只怕死得不痛快,死得連累左右。
轟隆!
城中又是一聲巨響,不知烈火又引爆了哪裡,又有多少性命四分五裂。
他哆嗦了一下。
「大人!那邊!!」身旁有人指著城牆大喊。
有人從高聳的城牆上探出了半個身子,滿頭滿臉的傷與血被火光照得清清楚楚,天曉得是費了多大力氣才能爬到這裡。
他仰頭看,卻連牆頭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真切,只知再過片刻那人就能成功了。
段大人,不可令一人越界——腦子裡又有人在說話,聲音冰涼低沉,不容拂逆。
一句話涼透了全身經脈,也將他從短暫的昏朦中驚醒。
他突然抓住身旁兵士手中的長矛,用力一抽握在手中,沉息瞄準,瞬間發力,長矛如箭而出,毫無偏差地擊中城牆上即將突圍的人。
一個人的哀號在一城人的哀號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只看到離成功只得一步的人仿若枯枝上最後一片落葉,輕飄飄跌下去,沒有任何波瀾地喪失了自己的一切。
「眾將聽命!」
「有!」
「凡越城池者,即刻擊殺!」
「是!」
他終於發出了今夜最響亮的聲音。
城中之人沒有退路,城外之人同樣沒有。
火勢更猛,城中的呼號倒是越來越小。
他攥緊拳頭,額頭的汗順著頭盔緩緩而下。
從小到大,自己不止一次想像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場面,戰甲染血橫刀立馬的英雄無數次被他安上自己的臉,「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他比誰都期盼這番死而無憾的幸福感,可當這天真的到來時,什麼都有,唯獨沒有幸福。
「大人……我們要……守到何時?」問話的手下每說幾個字就要緊張地吞一下口水,這是所有人的問題,如果他說就到現在,相信城外立刻一片丟盔棄甲之景,在場的每個士兵,不論新老,不論手中有無沾染鮮血,都已到了極限,繃在他們身上的弦到了最容易斷掉的時刻。
他深吸了一口氣:「火滅城寂,方開城門。有功者重賞,臨陣脫逃者,滅三族!」
「是!」
全體兵士嘶吼著回應。
城裡城外,都拼命了。
他不記得那場焚毀一切的大火究竟燒了多久,只記得無論白天黑夜,城上的天空都是黑的,空氣里充斥著嗆人的味道,光是吸一口便覺喉頭刺得難過。
燒到再沒有東西可燒時,火就滅了。
他們往城門上澆了許多水,又等待了好一陣子。
「開門嗎……大人?」下面的人向他徵求最後一個答案。
他望著在高溫里變了顏色的城門,遲疑片刻,點點頭:「開吧。」
其實心裡明白,縱然現在把城門拆了熔了,那道門也還在那兒,永遠不可能再打開。
緩緩被推開的城門發出低沉無比的吱呀聲,似垂死之人最後的呻吟。
他站在隊伍的最前面,依然緊緊握著手裡的劍。
一股驟然漲大的緊張攫住在場每個人的心臟,明知道門後什麼都不會再有,卻還是懼怕有什麼東西會突然衝出來一樣。
深黑色的灰被晨風捲起,挑釁般從漸大的門縫裡湧出,在空中張牙舞爪地向所有人示威,它們背後,只有殘垣斷壁與死一般的寂靜。
他沉默了許久,接下來呢,該清理戰場了吧,也是可笑,沒打仗的戰場算什麼戰場呢。
他苦笑,抬手做個手勢:「進去吧。」
「是!」隊伍里每個人都用極大的嗓門掩蓋揮之不去的不安。
他是頭兒,理當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火已滅,城已寂,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了,該高興才是,功臣之名跑不掉了,漆黑的路踩上去固然不舒坦,但若盡頭是光明繁華,那一切也該是值得的吧。
他的不安里忽然又有了一絲期盼。
很快,他的腳踏過了界限,門後這座曾穿梭過無數次的城池,以它一生中最狼狽絕望的模樣安靜地等待著他。
跟在身後的士兵哆嗦得越來越厲害,在白天的光線下徹底看清城中之景後,他們居然吐了。
哎呀段大人來了呀,這筐水果你拿回去給兄弟們分一分,這天氣熱的,難為你們還要巡城。
段大人段大人,借一步說話,聽說您還未娶親?老身有個侄女,性格柔順相貌又好,段大人可有意一見?哎哎段大人您別走啊!
段大哥,您要的磨劍石已經制好啦,瞧瞧滿意不滿意!
段哥哥,阿娘讓我把這個藥包給你,說戴了它能祛蚊蟲,還說我家不富貴,買不起別的,只能拿這個當謝禮,多謝你昨天把爹爹背回來。
段大人……段大人……
他下意識地捂住耳朵,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從哪裡來的!那些在春夏秋冬的光影里嬉笑怒罵的臉孔又是誰?
直到他的視線從虛空中落回地面,落到地上那層層疊疊的失去生命的軀殼上時,他混亂的意識才像被針扎過一樣,由痛而醒。
是賣水果的黃大叔,是熱衷給人說媒的姜婆子,是城東鐵匠鋪的小飛,是城西老徐家的胖丫頭寶兒……還有別人。可現在,他要如何將這些不久前還正常出入於他生活的人認出來?雖然他們就在這裡——每一具燒成焦炭的軀體都可能是他們。
他低埋著頭,不敢放任視線往更遠的地方去。
許多人好奇地獄是個什麼模樣,無盡的黑暗還是灼人的火焰,他覺得他們想的都不對,所謂地獄,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切都被摧毀,卻獨獨留下你。
他仍不敢抬頭,只覺頭頂落下的光搖晃得厲害,要將他狠狠推倒一般。
只聽「嘩啦」一聲,寶劍脫手,他雙膝落地,重重跪在這座已死去的城池面前。
「大人!」身後的士兵見狀,趕緊來攙扶。
「大人您沒事吧?」他的胳膊被緊緊握住。
「沒事……不用扶我。」他搖搖頭,卻仍不願抬頭。
「您沒事,我們有事啊。」耳邊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又古怪。
他一驚,猛然抬頭,身旁哪是他的士兵,分明是個漆黑的人形怪物,渾身冒著熱氣,臉上只得一對冒著紅光的眼睛在死死盯著他。
他心下大驚,一腳將之踢開,提劍在手,指著滾到一旁的怪物怒斥:「何方妖孽!」
怪物慢慢爬起來,一言不發,只笑得像一隻被卡住脖子的鴨子。
冷汗濕了他的衣裳,一陣風吹過,背脊上更冷得厲害。
他忽覺身後不妥,轉身看去,手中寶劍差點又落了地——
無數漆黑的人形自地上逐一立起,都生著相同的赤紅眼睛,齊齊盯著他,說話也異口同聲:「段大人,為何不開門?為何不開門?」
他的身體劇烈抖動起來,一時間不知該顧前還是顧後,滿腔驚懼與怒氣都凝在寒光閃閃的劍尖:「你們……你們休得猖狂!」
「為何不開門?為何不開門?」
數量越來越多的黑色人形搖搖擺擺地朝他聚攏,無數張嘴裡只反覆問著同一個問題。
「為何不開門?為何不開門?」
聲音如咒語,攪擾得他心亂如麻,頭痛不止。
「滾開!」他怒吼一聲,拿出畢生所學,舉劍相抗。
可是他的劍對它們並無用處,斬斷一個,又冒出一個,任他在敵陣中殺得盡心盡力,卻永遠占不到上風。
揮劍千萬次,鐵打的漢子也沒了力氣,他氣喘吁吁半跪於地,眼見著周遭的敵人如潮水般湧來,每一雙血紅的眼睛裡都是即將大仇得報的渴望。
他咬緊牙關,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站起來,舉起劍擺出殊死一搏的姿態,可轉眼又不知動了什麼心念,身上的狠勁突然沒了支撐,只聽「噹啷」一聲,他竟垂下手,鬆了劍,站直了身子,衝著圍上來的敵人笑笑,抬手指了指自己。
幾乎同時,天地都不見了顏色,洶湧而來的焦黑堵住了所有能喘息的縫隙,他覺得自己被擠壓到虛空中最深的地方,一層又一層的力量還在不斷疊加,壓得他生不如死,所有的痛苦都凝結在喉頭,化作一聲嘶啞的「啊……」
身上每根骨頭都被絞碎了吧……
疼……
好疼……
他猛吸一口氣,緩緩睜開眼,覺得喉嚨又干又澀,落進視線的不是怪物也不是焦土,只有一本書,一把扇子,還有在案台一角靜靜燃燒的燈火。
以為的劇痛原來只是以為而已……
他直起身子,環顧四周,狂跳不止的心漸漸平復下來。沒有大火,沒有城池,更沒有殺之不盡的怪物,這裡是他的書房,他只是枕著一本書睡著了而已。他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苦笑著搖搖頭,噩夢也不是第一次了,入夏以來更見頻繁,許是天氣燥熱亂了心神。
一絲涼風自半開的窗戶透進來,他起身朝外看,清淨的院落里舖滿月光,空氣里飄蕩著微甜的桂花香,此刻的呼吸,每一次都心曠神怡。他伸個懶腰,卻聽腹中咕咕亂叫,方想起自己尚未用晚飯,定是丫鬟見他睡著不敢叫醒。
他用力揉揉臉,又對著窗戶使勁吸了幾口氣,這才完全清醒過來。
吃飯去吧,他這麼想著。
咚咚咚!
有人敲門。
他皺皺眉,衝著房門說了一聲:「我這便出來,吩咐廚房將晚飯備好。」
咚咚咚!
他頓時不悅:「還在敲什麼敲?不說了我立刻出來嗎?」
咚咚咚!
他一時火起,快步走到門前,一把拉開房門:「不是說了我……」
話沒說完,他立時倒退三步,門外既非他的家人也非丫鬟,只是個燒焦的人形,紅著一雙眼睛,咧開嘴,尖厲地笑:「為何不開門?」
他倒抽一口涼氣,衝到牆邊一把抽出掛在牆上的劍。
「妖孽!」
黑夜裡的嘶吼,憤怒又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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