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久澤半夜接到電話,不耐煩地把手機貼近耳邊「嗯嗯」著。
半分鐘後,他猛地從床上坐起:「現在?」
抬起手腕一看,凌晨兩點四十。
永山市初秋的夜裡,一輛銀色別克在路上疾馳而過。
顧久澤下車鎖了車門,睡意已全消,還能先自我審視一番。
他身上穿著一件灰綠格紋的大衣,裡面的睡衣領子微微有冒出來的跡象,顧久澤仔細地將它們撫平,還好他睡姿一向很好,沒有將頭髮壓得亂七八糟。
二十層的公寓樓,只有十一層還亮著燈,顧久澤從電梯直接入戶,門廳處積著厚厚的灰塵,屋內家具家電都套著白色的防塵罩,有個穿白色衛衣的少年坐在沙發上,似乎要融進那一片白。
少年由兜帽遮住大半面容,看起來十分消瘦,給人感覺莫名地憂鬱,其他幾個人都圍著他站,投下壓迫的影子,屋內氣氛相當不友好。
聽見腳步聲,少年抬起頭看了一眼,一瞬間,顧久澤有些失神。
少年身上的外套是華夫格紋理,純白色的,像一塊安靜的奶油華夫餅,只是他看顧久澤那一眼帶著冰霜,拒人千里,便知道內里還沒化凍。
物業的人見到顧久澤來了,都齊刷刷地看他。
「誒呦,是1108的業主吧!我跟您說,大晚上就是這個人,鬼鬼祟祟!我在監控里看得一清二楚他進了你家!他還說他不是小偷,不是小偷大半夜跑人家屋裡幹什麼!」
保安大叔明顯有些激動,眉飛色舞地說著,手電筒在少年臉上晃來晃去。
顧久澤倒沒什麼反應。
「手電筒關一下。」他很好脾氣地說,又顯得不容置疑。
物業也發問了:「顧先生,您認識他嗎?需不需要我幫忙報警?」
「沒關係,我來處理吧。」
顧久澤走到少年面前,溫和地說:「為什麼大半夜來這兒?」
少年低著頭,小聲辯解道:「我不是小偷。」
那個管物業的中年男人扶額道:「打110吧。」
聽到要報警,少年明顯侷促了,手指摩挲著衛衣寬鬆的袖口,不知是冷還是為何,指尖有些紅。
末了,他還是不肯說些什麼。
顧久澤制止物業,蹲下來與少年視線平齊,耐心地問:「門鎖沒壞也沒人撬過,這是指紋鎖,你怎麼進來的?」
「不知道。」少年煩躁地說,明顯呼吸急促,「我從前住這兒,後來拜託買下這房子的人照顧我的貓,我這些年都在……外地,剛回來,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能打開……」
「你跟之前住戶認識?」保安大爺不解,「那怎麼不知道人家早搬走了呢?」
少年迷茫地搖搖頭:「沒有聯繫。」又低下頭,不肯多說了。
「說謊嗎?」物業嗤之以鼻,「這麼離譜的理由都編得出?把貓送人了這麼久沒聯繫過,突然三更半夜跑來看?你是不是有什麼精神類疾病?去派出所說清楚。」
說著就打開手機按110。
「不用了。」顧久澤直起身,「是有這回事,我知道……那隻白貓。」
「你知道?」少年猛地站起來,「那你知道它現在怎麼樣嗎?」
「應當還好的。」顧久澤儘可能緩慢而鄭重地說,「齊先生一家移民去澳洲了。」
少年整個人瞬間又低下去了,喃喃著:「出國了?……為什麼……那我的貓呢?」
「去年春天的事,抱歉,那一陣忙,不了解他們是否把貓也帶走了,我們的交情也就在辦房產過戶手續時吃過兩次飯。」顧久澤說得誠懇。
少年落寞地點點頭。
誤會解開,顧久澤讓物業和保安大爺都回去了,他們巴不得業主不深究,少點麻煩事,都麻利地走了。
顧久澤從大衣口袋掏車鑰匙,對仍呆呆站著的少年說:「你現在住哪裡?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少年仍然失魂落魄,「我馬上就走。」
顧久澤抬手看時間,三點半了,連忙攔住他:「抱歉,今天的事誤會你了,你住哪兒?我試著和齊先生聯繫聯繫,說不定有消息。」
少年茫然地看著他,盯了兩秒,輕聲說:「驪江路的秋水苑,新體中心旁邊。」
「那我剛好順路,捎上你吧,這個點不太好打車。」
路上,顧久澤和少年搭話。
「你怎麼過來的?」
「走過來的。」少年說。
顧久澤有些詫異,從秋水苑到這裡,少說六七公里。
顧久澤側目看了看路邊,正好只見濃稠夜色里,英巷的門樓一閃而過,他默默地把臉轉回來,也是,誰還沒有點執念呢?
少年摘下衛衣的兜帽,面龐白淨,像個憂鬱的高中生,極端的短髮沒能使他顯得更精神,反而襯出他的秀氣,凸現出姣好的面容來。
「你是這兩天才回永山市嗎?」顧久澤問。
「算是。」
顧久澤看了一眼他單薄的身體,永山市秋天很涼,薄外套牛仔褲肯定是不夠的,顧久澤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到地方了,顧久澤提出加個聯繫方式。
「手機忘帶了。」少年又流露出那種茫然的神情。
「不要緊,這是我的名片。」顧久澤從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溫和地說,「回去把你號碼發我吧,有從前住戶的消息我會立馬告訴你。」
「謝謝你……」少年接過來,低頭看了看名片上的字,「顧先生。」
「不用謝,我能理解,我自己也是鏟屎官,養了好幾隻貓,何況我見過你的貓,真的很可愛,好像叫……」
「石灰。」少年終於抬頭輕輕地笑了,仍然恬靜,帶著半透明的憂鬱,「一隻有點微胖的白色德文。」
「對,很有意思的名字。」顧久澤微笑著說。
少年點點頭,遲疑了一下,才說道:「我叫秋稔。」
「今晚謝謝了,再見。」秋稔終於抬起頭,這是他今晚唯一一次收攏了目光與人對視,望向他第一個想認真看清的人。
顧久澤嘴角那一點禮貌刻意的笑隨即苦澀。
他只是被秋稔輕輕一瞥,即招架不住,內心極大顫動。
秋稔眼神清澈,甚至可以說青澀,像個孩子,在他周身,卻好像有穿不透的屏障。
顧久澤沖他輕輕頷首,目送他走進單元門,然後在車裡沉默地抽了一支煙,辛辣的滋味讓他受用地仰著頭。
片刻,他解鎖手機,打開通訊錄,裡面靜靜地躺著一個名為「秋」的聯繫人,只是號碼是空白的,他盯著看了一會兒,腦海中不由浮現少年恬笑的臉,苦澀的煙味溢散在喉嚨里,燃盡最後一口,發動車子回去。
又過了將近四十分鐘,顧久澤才最終到家,他原本還擔心自己睡不著,誰知到家剛脫掉外套,疲憊就和著困意把他往臥室拖。
外邊天都有些蒙蒙亮,周圍靜極了,窗簾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喵」,白貓晶瑩的藍眼睛盯著他。
顧久澤行屍走肉般走進臥室,關上門,倒在床上,還記得給助理髮個語音:「艾米,早會幫我推遲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