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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此身出何處

2024-08-12 15:55:26 作者: 桐華
  此身出何處

  小夭在軹邑的陋巷開了個小醫館。已不是第一次開醫館,可這一次不像是在清水鎮,用《神農本草經》上學來的半吊子醫術混口飯吃,也不像是在五神山,用來打發時間,她是真正地用醫者之心在行醫救人。

  小夭一邊行醫,一邊學習醫術,只不過不再去醫堂學習,醫堂里教授的知識已經不能滿足她的要求,她讓顓頊命軒轅宮廷內最好的醫師來教導她。

  顓頊笑道:「我身邊最好的醫師就是鄞了,只是他是個啞巴,交流起來不方便。」

  小夭說:「沒有關係,我可以學手語。」

  鄞是個醫痴,認為教小夭醫術純屬浪費時間,但不敢違逆顓頊的命令,不太情願地來了,可當他真和小夭相處後,卻非常慶幸他來了。

  論醫術的紮實全面,小夭肯定不能和自小學醫的鄞比,但小夭浪跡天下,視荒山野嶺為家,浸淫在毒術中幾百年,對藥性的了解,遠遠勝過鄞,各種稀奇古怪的藥草和藥方隨口道來,鄞常常覺得不是他在教導小夭,而是小夭在啟發教導他。

  還有兩個月就是年底,新的一年即將來臨。

  璟如今雖然孤身一人,可身為族長,大事小事都落到他頭上,辭舊迎新時肯定要在青丘。小夭想著等過完年,璟沒那麼忙時,帶璟回五神山住上幾天。

  璟自然是願意的,半開玩笑地說:「只要你父王不反對,我隨傳隨到。」

  小夭從璟的書案上取了一枚玉簡,一邊給父王寫信,一邊笑道:「父王……自然一切都隨著我的。」

  璟等小夭寫完信後,說道:「最近,有一件事在大氏族內流傳,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你。」

  「什麼事?」

  「當年在梅花谷內設陣想殺你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四個人。」

  小夭不在意地說:「這個我早就知道了,除了被外祖父處決的沐斐,好像還有三個人,馨悅說他們被哥哥秘密處決了,為了這事,樊氏、鄭氏還和哥哥結了怨。」

  璟的表情卻很凝重:「談起當年的事,所有人都會疑惑為什麼這四個人會不顧大好前途,冒著被黃帝和俊帝千刀萬剮的危險傷害你。」

  小夭的身子一僵,梅花陣中,沐斐字字帶血的話,她努力遺忘了,但並未真的忘記。

  璟說:「這四個人只有一個共同的特徵——他們都是被蚩尤滅族的遺孤,所以就有了一個謠言。目前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個謠言,可謠言一旦出現,只會越傳越快,我想泄露出這個消息的人肯定會把一切指向……」璟停頓住,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表述那句話。

  小夭笑了笑:「說我是蚩尤的孽種,對嗎?」從小時起,這就是她最恐懼的噩夢,害怕被證實,甚至不敢回五神山和父王相認,以為一切已經過去了,可是,沒有想到,噩夢追趕了上來。

  「小夭,不要這麼說自己。」

  小夭望著窗外,目中儘是茫然,面對任何困難,她都知道該怎麼辦,可現在,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璟說:「當年知道這事的人應該很少,如果樊氏和鄭氏知道的話,想泄密早就泄密了,不可能等到今日,那麼只有豐隆和馨悅……」

  小夭說:「不是豐隆,就是馨悅了,我羞辱了赤水氏,他們想毀了我,很正常。」

  璟說:「馨悅更有可能。」


  小夭心煩意亂,嘆了口氣,道:「算了,不想了。我們阻止不了謠言,我是誰的女兒不是我說了算,是我娘說了算,可我娘又不在了,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靜夜在屋外奏道:「公子,珊瑚來接王姬了。」

  小夭起身,將寫好的玉簡放入袖中:「我回小月頂了。」

  璟陪著小夭,往後門走去。

  門口停著一輛普通的雲輦,一身男裝的珊瑚站在一旁等候。

  小夭停住了步子,看著牆角的一株藤蘿,遲遲沒有上車。

  璟輕聲問:「小夭,你在擔心什麼?」

  小夭沒有看璟,低聲說:「萬一,我是說萬一,人人都相信了我是蚩尤的……人人都厭棄我,你……」

  璟把小夭拉進懷裡:「別問這種傻問題,在你把我救回去時,你,只是你,誰的女兒都不是,我可是那時就決定了要死纏著你。」

  小夭忍不住把頭輕輕地靠在璟的肩頭,璟拍了拍她的背:「別擔憂,一切都會過去。」

  「嗯!」小夭沖璟笑了笑,快步上了雲輦。

  待雲輦騰空,一隻玄鳥飛來,落在珊瑚肩頭,珊瑚問:「王姬,你不是說有信要給陛下嗎?信鳥已來。」

  小夭緊緊地捏著袖中的玉簡。

  珊瑚看小夭半晌沒有作聲,叫道:「王姬?」

  小夭說:「沒有,我還沒有寫信。」

  珊瑚有些納悶,卻沒多問,揚起手,放飛了玄鳥。

  晚上,顓頊來小月頂時,小夭本想把璟告訴她的事告訴顓頊,轉念一想,璟都已經知道的事,顓頊怎麼可能不知道?既然他一直沒有告訴她,顯然不想她為此煩心,如果顓頊能把這個謠言壓制下去,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她無須知道,如果顓頊不能把這個謠言壓制下去,那麼他現在告訴她,也於事無補。

  小夭決定不和顓頊商量此事了,反正她無能為力,由著顓頊和璟去處理吧!

  因為從小的經歷,小夭看事歷來很悲觀,習慣從最壞的可能去預期,可這次,也許因為處理此事的人畢竟是顓頊和璟——黑帝陛下和塗山族長,即使向來悲觀的小夭也不禁給了自己希望——謠言會被壓制,一切都會平復。

  但是,不到一個月,小夭是蚩尤孽種的謠言就在中原轟轟烈烈地傳開了。

  當所有人知道此事後,自然而然就分成了兩派,一派相信,一派不相信。不相信的人斥責謠言是無稽之談,最有利的證據就是軒轅王姬殺了蚩尤。相信的人也羅列著各種證據,曾經見過蚩尤的人回憶著蚩尤的容貌,繪製出了蚩尤的畫像,判定小夭的確更像蚩尤。

  漸漸地,所有捕風捉影的事都變成了言之鑿鑿。因為沒有辦法解釋殺了蚩尤的軒轅王姬怎麼會有蚩尤的孩子,竟然有人推測出是兇殘的蚩尤姦污了軒轅王姬。

  在高辛,因為對俊帝的敬仰,人們選擇相信俊帝的判斷,小夭是俊帝的女兒,可心裡對這個不停地給俊帝和高辛帶來羞辱的王姬很是厭惡,恨不得她當年沒有被找回來。

  在軒轅,因為對蚩尤的恨意,人們竟然越來越傾向於相信小夭是蚩尤的孽種。

  蚩尤曾帶領神農的軍隊,對軒轅攻城掠地,他屠城、殺俘,死在他手下的軒轅人的屍骨堆積如山,幾乎每個軒轅氏族都有子弟死在蚩尤手中,軒轅的老氏族恨他入骨。


  中原的氏族也恨蚩尤,他暴虐殘忍,在中原也殺人無數,將很多家族滅族,就是中原六大氏都曾被蚩尤逼得搖尾乞憐,當年的屈辱全變成了對蚩尤的滔天恨意。

  軒轅的老氏族和中原的氏族沒有絲毫共同點,可在恨蚩尤這點上,完全一致。可以說,軒轅舉國上下,所有氏族都恨蚩尤。蚩尤死了,恨沒有了發泄的對象,縱然恨,也只能唾罵幾句,可蚩尤的女兒出現了。人們的恨意有了具體的對象,所有平復的傷痛都被喚醒,他們把對蚩尤的恨轉嫁到了小夭身上。

  雖然,身居高位的人仍理智地看待這件事,可大部分的普通人都只顧著發泄恨意,他們沒有膽子去刺殺小夭,畢竟不管小夭是誰的女兒,她都是黃帝的外孫女,這一點是鐵打的事實,他們只能把所有的恨意都變成了謾罵。從酒樓到茶肆,到處是謾罵小夭的言論,甚至有張狂的中原氏族子弟聚集到神農山下,高叫「蚩尤的野種滾出神農山」。

  各種各樣的奏章也送到了顓頊面前,含蓄婉轉的、開門見山的,目的都一樣,希望顓頊顧全自己的名望,把高辛大王姬送回高辛。

  小夭苦笑,既然是因為認定她不是俊帝的女兒才恨她,那把她送回高辛算什麼呢?難道希望俊帝相信了謠言,殺了她嗎?

  舊的一年就要過去,新的一年就要來臨,小夭卻再沒對璟提起要一起回五神山。

  俊帝給小夭寫過四封信,信不長,但拳拳愛意表露無遺,俊帝並未假裝沒有聽到流言,他主動提起流言,寬慰小夭不必憂慮。

  小夭把俊帝的信放在枕下,每個晚上枕著它們睡覺,就好似有了一份保護,幫她抵擋那些傷人的話語。

  一年的最後一日,璟不得不回青丘,主持族裡的祭祀儀式;顓頊在紫金頂舉行宴會,與百官同樂。

  小月頂上就小夭和黃帝,祖孫兩人對著一案豐盛的酒菜,說說笑笑地守候著新的一年來臨。

  新舊交替時分,紫金頂上騰起千萬道煙花,照亮了天空。小夭跑到窗前去看煙花,黃帝也下了榻,站在她身後,和小夭一起看著滿天的奼紫嫣紅綻放又謝落,猶如人世間最迷離的夢。

  小夭的聲音在震天的炮仗聲中若有若無地傳來:「外爺,我究竟是誰的女兒?」

  黃帝的手放在小夭的肩膀上,遲遲沒有說話。

  小夭微微側首,執拗地等著答案。在漫天煙花映照下,她的面孔時明時昧。

  半晌後,黃帝說:「你是軒轅開國君王黃帝和王后嫘祖的外孫女,這一點永不會變,只要我在,軒轅永遠是你的家!」

  小夭嘆息:「原來外爺也不知道。」

  黃帝攬住了小夭:「不要管別人說什麼,你永遠是你!」

  小夭仰起頭,衝著天上的煙花笑:「這樣也好,反正娘已經死了,真相如何,再無人知道,我認定自己是父王的女兒,那就一定是了!」

  半夜,小夭已經睡下很久,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後,寢室的門被輕輕推開,顓頊坐在了榻旁。

  小夭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滿懷心事、難以入眠,裝著沉睡未醒,背對著顓頊。黑暗中,只聞顓頊身上傳來濃郁的酒氣,也不知道他到底被臣子灌了多少酒。

  一會兒後,顓頊側身躺下,隔著被子輕輕抱住小夭,低聲說:「別害怕,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他們不明白,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神農山、澤州、軹邑……都是你的,沒有人能讓你離開。」


  小夭咬著唇,估計中原的氏族又說了什麼,顓頊的話中有隱隱的怒氣。

  醉意上頭,顓頊分不清過去和現在,喃喃說:「別害怕,我已經長大了,絕不會讓人傷害到你,我不會再讓你去玉山……你會一直陪著我!」

  「姑姑,我能保護小夭,你不要送小夭去玉山……」

  「姑姑,我和小夭說好了一直要在一起……小夭,不要離開!姑姑,我害怕……」

  顓頊醉睡了過去,小夭的淚無聲而落,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究竟是在哭那個過去的少年,還是在哭現在的自己。

  新年的第一個月圓之日,小夭主動提出要去軹邑城裡看花燈,璟和顓頊自然都說好。

  下午,璟來小月頂接小夭,身著一襲布衫,小夭穿上半舊的男裝,戴了頂帽子,顓頊也換了布衣。三人出了神農山後,乘著一輛牛車,夾在趕往城裡看花燈的人群中,晃晃悠悠地慢慢行著。

  小夭看看璟,再看看顓頊,不禁笑起來:「你們說我們如今像什麼?」

  顓頊和璟對視了一言,璟笑而未語,顓頊笑道:「有些像在清水鎮上時。」

  小夭樂道:「可不是嘛!」

  牛車後是扶老攜幼的人群,有錢的坐著牛車,沒錢的自己走著,可不管坐車的、走路的,人人都穿著簇新的衣裳,臉上帶著辛勞一年後滿足的笑容。一個騎在父親肩頭的小男孩嘰嘰喳喳地和父親說:「阿爹,進了城要買糖果子啊!」父親洪亮地應道:「中!」

  小夭的笑容中掠過悵然。

  牛車進了城,此時天已將黑,顓頊說:「花燈還沒全點亮,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小夭,你想吃什麼?」

  坐得久了,身子有些發冷,小夭跺跺腳,笑道:「這麼冷的天,當然是烤肉了,再來幾碗烈酒。」

  顓頊大笑,對璟說:「上一次說好了你請客吃烤肉,可半道上你跑了,這次得補上。」那一次三人相約去吃烤肉還是在清水鎮,因為防風意映的突然出現,變成了顓頊和小夭的兩人之約。

  璟笑了:「你竟然還記得?好!」

  商量好了吃什麼,顓頊和璟卻茫然了,一位是陛下,一位是族長,不再是軒和十七,實在不知道街上哪裡有烤肉鋪子,哪家好吃。

  小夭笑著搖搖頭:「跟我走吧!」

  小夭領著顓頊和璟走街串巷,進了一家烤肉鋪子,小夭道:「在我吃過的烤肉鋪子中,這家算是又乾淨又好吃的,不過,我也好久沒來了,不知道現在味道如何。」

  這些大街小巷的食鋪子都是防風邶帶她來的,面對著她最親的兩個人,小夭也沒刻意掩飾,話語中帶出絲絲悵惘。顓頊和璟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立即猜到以前小夭和防風邶來過這裡。顓頊拍了拍小夭的肩,示意她別多想了,璟卻是心裡一聲嘆息。

  烤肉鋪子被一扇扇山水屏風隔成了一個個小隔間,小夭他們來得早,占據了最裡面的位置,這樣縱使再有客人來,也不會看到裡面的他們。

  三人叫了羊肉、牛肉和一壇烈酒,邊吃邊喝起來。炭火燒得發紅,烈酒下了腸肚,顓頊吃得分外香,不禁嘆道:「好多年沒這麼暢快了,日後應該常來外面吃。」

  小夭一邊用筷子翻著肉塊,一邊嘀咕:「人心不知足,這世間哪裡能好事全被你占了?」


  顓頊愣了一愣,深深盯了小夭一眼,笑道:「誰說的?我還偏就是全都要!」

  小夭把烤炙好的肉放到顓頊的碟子裡:「要就要唄,反正你折騰的是瀟瀟他們,又不是我!」

  顓頊在小夭額頭彈了一記:「牙尖嘴利,一點虧不吃!」

  小夭瞪顓頊,璟指指自己面前的空碟子,愁眉苦臉地對顓頊說:「她對你是只嘴頭厲害,實際好處一點不落,對別人倒是笑言笑語,好處卻一點不給!」

  顓頊笑起來,剛要舉箸夾肉,小夭把顓頊碟子裡的烤肉轉移到璟的碟子裡,璟笑道:「謝了!」

  顓頊愣了一愣,無奈地笑起來,對小夭說:「再給我烤一碟。」

  小夭忙忙碌碌,一邊撒調料,一邊說:「想吃自己烤!我還得餵自己的尖牙利嘴,否則哪裡來的力氣牙尖嘴利?」

  顓頊軟聲央求小夭:「自己烤的沒你烤的香!」

  小夭說著不給,可等肉熟了,還是先給顓頊夾了一碟子。

  三個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進來,恰被小二領到了隔壁的位置,顓頊和璟都沒有再說話。只聽到隔壁的三人在點菜,除了牛羊肉,他們還點了幾盤蔬菜和瓜果。這個季節,新鮮的蔬菜和瓜果遠比肉貴,一般人根本吃不起,小夭怕引人注意,剛才只點了一碟醃菜。顯然,這幾人非富即貴。

  聽他們的口音帶著明顯的軒轅城腔,小夭低聲問顓頊:「你認識?」

  顓頊點了下頭,皺著眉頭在案上寫了兩個字:「將軍。」

  小夭對顓頊做鬼臉,誰叫你把他們召來神農山覲見?活該!

  等點完菜,隔壁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必然是下了禁制,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們談話。

  小夭嘀咕:「肯定在講秘密!」

  她湊到璟身旁,低聲對璟說:「不公平,我們怕引起他們的注意,不敢下禁制,他們卻下了禁制。」

  小夭瞅了顓頊一眼,笑嘻嘻地說:「如果是在議論哥哥,那可就有意思了。」小夭拽璟的袖子,「我想聽到他們說什麼,你有辦法嗎?」

  璟笑了笑:「沒有也得有!」他握著一杯酒,酒水化作白霧,白霧沉在地上,從屏風下涔到隔壁,消失不見。

  隔壁的說話聲傳來,倒沒有說什麼要緊事,只是在比較新都軹邑城和舊都軒轅城,聽上去這三人都是明理的人,雖然難捨舊日家園,卻都承認現在的新都更適合做都城。根據他們的稱呼,小夭推斷出,三人中職位最高的是離怨大將軍,另外兩人,一位是他的內弟,一位是他的侄兒。

  三人說了會兒都城,又說起了黃帝,一人嘆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到黃帝陛下。」

  另一人說道:「我們肯定不行,但叔叔也許有機會叩見陛下。」

  小夭笑看著顓頊,顓頊給她寫道:「離怨,澤州守軍的將軍,曾隨爺爺攻打中原……」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才繼續寫道:「冀州大戰中,他在姑姑麾下效力。」

  小夭臉上的笑容一滯。

  隔壁的三人喝了幾碗酒,一個人說道:「姐夫,你曾跟隨王姬大將軍打贏了冀州之戰,想來和王姬大將軍交情很好。」

  王姬大將軍是軍中將士對母親的特殊稱呼,小夭努力裝作不在意,耳朵卻驟然豎了起來,捕捉著離怨的聲音,可離怨遲遲沒有開口,半晌後,他才說:「那一戰,很難說是我們打贏了。」一句話,隔著幾百年的光陰,依舊有重如山嶽的哀傷,讓屏風兩側的人都默默地喝了一碗酒。


  沉默了一會兒,另一個語聲輕快的男子問道:「叔叔,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聞最近的流言?就是說高辛大王姬的。」

  「聽聞了。」

  離怨的聲音波瀾不驚,小夭卻不自禁地身子向前探。

  「叔叔和王姬大將軍是好友,那……」男子好似也覺得有些尷尬,遲疑了一下,才說:「高辛大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離怨不吭聲,小夭的身子緊繃。璟握住了她的手,小夭卻沒察覺,只是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他。

  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男子道:「姐夫,這裡就我們三人,都是至親,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離怨終於開了口:「我不是王姬大將軍的好友,應龍大將軍才和王姬交情深厚,當年的我只是在王姬麾下效力,從沒和王姬私下說過話,我也不知道高辛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小夭的身子驟然鬆弛了下來,竟然有些乏力。

  突然,離怨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日清晨,應龍將軍帶著我巡營,軍營外有喧譁聲傳來,我們趕過去時,看到王姬和蚩尤被蚩尤的部下圍在中間……」

  小夭的身子顫了一下,好似不想再聽,璟抬手想撤去法術,小夭又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眼睛圓睜,如野獸一般瞪著前方,凝神傾聽。

  「蚩尤的部下大吵大嚷,我聽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王姬和蚩尤通宵未歸,他們看到王姬和蚩尤一同歸來,還擁抱告別,所以在質問蚩尤。蚩尤一直不說話,應龍將軍呵斥了對方,本來將士們已經要散了,可王姬突然對所有人說『我是和蚩尤有私情』。我們全震驚地呆住,以為漏聽了個『沒』字,可王姬又非常大聲地說了一遍『我已經喜歡蚩尤好幾百年了』!聲音大得就好似巴不得全天下都聽到。」

  猶如被噩夢魘住,小夭恐懼害怕,全身動彈不得,所有人的聲音好似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

  「為……為……為什麼?蚩尤……蚩尤是……大魔頭啊!」年輕男子的聲音結結巴巴,充滿了沮喪,完全無法接受心目中為民戰死的王姬居然會喜歡蚩尤,他寧願如流言所說王姬是被姦污了。

  離怨一直平穩的聲音驟然嚴厲了起來:「我知道你們詢問此事不僅僅是關心流言,想來是有人遊說你們迫害高辛大王姬,我警告你們,不行!只要應龍大將軍和我活著一日,就不允許軍中有任何勢力迫害王姬的女兒!」

  「可是……可是,叔叔……」

  「沒有可是!」離怨的聲音千鈞壓下,真正顯示出他是鎮守一方的沙場老將。

  兩位男子都如軍人般應諾:「是!」

  離怨的聲音又恢復了平靜:「人生的很多無奈與殘酷,你們都不曾經歷,所以不懂,是王姬捨棄了一切,才給了你們機會不去經歷。蚩尤……他是我們的敵人,可他也值得王姬喜歡!」離怨說完,起身大步離去。

  剩下的兩人呆坐了一會兒,都跳了起來,匆匆去追離怨。

  「小夭、小夭……」

  小夭茫然地抬起頭,顓頊和璟擔憂地看著她,小夭嘴唇翕動,卻嗓子發澀,半晌都說不出話。璟拿了水給她,小夭搖頭,顓頊把一碗酒遞給小夭,小夭咕咚咕咚喝下,烈酒從喉嚨燒到腸胃,小夭覺得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

  不知何時,天已經黑透,街上燈如海、車如龍。小夭坐得筆直,沒有看璟,也沒有看顓頊,只是望著窗外。


  很久後,她異常平靜,異常肯定地說:「我是蚩尤的女兒!」

  顓頊急速地說:「小夭,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都是我最親的人。」

  璟慢慢地說:「小夭,你我初相逢時,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女兒,日後,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依舊是你。」

  小夭站了起來,向外走去,顓頊和璟忙站起,小夭說:「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們不要跟著我!」

  顓頊和璟都停住了步子,目送著小夭走出了門。

  小夭剛走遠,一隻虛體的九尾白狐從璟袖中躍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中,顓頊快步走出了食鋪,對一直守護在外面的暗衛下令:「再派幾個人去保護王姬。」

  顓頊對璟淡淡地說:「暗衛會護送小夭回小月頂,你回去休息吧!」

  顓頊轉身離去,璟問道:「陛下,為什麼要這麼做?」

  顓頊慢慢地轉回了身子。台階下,花燈如海,人群熙來攘往,歡聲笑語不斷,可台階上,也不知道是因為有暗衛的靈力屏蔽,還是恰好沒有人來,冷冷清清,寂靜無聲,只顓頊和璟隔著兩盞羊皮燈籠,對視著。

  顓頊唇角似含有一點譏笑:「你如何知道的?」

  璟回道:「起初,我以為是王后所為,只有她既想傷害小夭,又有能力散布流言。我想當然地認為陛下也一定在盡力壓制流言,可我竭盡所能,甚至不惜以西陵、鬼方、塗山三氏的力量向赤水氏和神農氏施壓,仍沒有辦法阻止流言的傳開,我才覺得不像是王后。推動流言的力量未免太強大了!今夜,看似一切都是小夭的選擇,可陛下若真不想掃了小夭的玩興,離怨將軍根本不可能踏入這間食鋪,唯一的解釋就是陛下想讓小夭與離怨將軍三人『偶遇』。」

  顓頊淡淡而笑:「豐隆曾一再說你心有百竅,聰慧無雙,我還不太相信,如今看來,你倒是擔得起豐隆的盛讚。」

  璟說:「陛下,不是小夭不夠聰慧想不到,而是她永不相信陛下會傷害她。」

  顓頊的笑意消失,冷冷地說:「我就是想保護她才這麼做。」

  雖然璟已經推測到顓頊的用意,但證實了,依舊震撼,他沉默地後退了幾步,向顓頊行禮:「草民告退。」

  顓頊沒有說話,只是冷然而立,看著璟走下了台階,匯入人群中。

  小夭隨著觀賞花燈的人潮,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可究竟走過了幾條長街,看到了多少盞花燈,卻是完全不知。時而經過長街,時而走入陋巷,小夭覺得自己是漫無目的、隨意亂走,可當她停在那扇破舊的木門前,小夭才明白,她想來的就是這裡。

  小夭緩緩推開了木門,上一次來,這裡爐火通紅、滿鍋驢肉、香味四溢,這一次,卻是灶冷鍋空,屋寒燈滅。那個做得一手好驢肉的獨臂老頭已經不再做驢肉了嗎?

  小夭掀起破舊的布帘子,走到院內,四周漆黑一片,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幸好月色明亮,可以看到院內一片枯敗蕭瑟,待客的兩張木案堆在牆角,滿是灰塵。

  小夭敲門:「有人嗎?有人在嗎?老伯、老伯……」

  沒有人回答,小夭推開了屋門。屋內的舊木案上有一個靈位、三炷未燒完的殘香。眼前的一切已經清楚地告訴她,獨臂老頭去往了何處。

  小夭怔怔站了半晌,走進屋子,緩緩坐到了木榻上。


  屋子本來就很破舊,如今沒了人住,聞著有一股霉味,小夭卻不願離開,也許,只有這個地方才真正歡迎她。

  小夭看著靈位,默默坐了很久,突然輕聲說道:「老伯,他們說你曾是蚩尤的將軍,你一定和蚩尤很熟吧!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我娘?其實,我一直想來看看你,和你聊一聊,可我不敢!我逃避著一切和蚩尤有關的事,現在,我逃不掉了,終於有勇氣來問問你,蚩尤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不是真的是個六親不認的大惡魔、大混帳?他可曾對你們提過我娘?他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你,你卻已經走了……」

  小夭靠著牆壁,閉上了眼睛,淚如決堤的海,剎那已是滿面。

  這位燉驢肉的將軍已是世上唯一熟悉蚩尤的人!她曾有千百次機會來問他,可她沒來,等她來時,卻已經晚了。

  小夭張著嘴,想要痛苦地大叫,卻又一聲都發不出來,極度的痛苦和壓抑交織在一起,讓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老伯,所有人都恨他,所有人都恨他!我也恨他……我只是想聽一個不恨他的人說說他,告訴我,我不該恨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老伯,不管我走到哪裡,所有人都在咒罵他,也許你是這世上唯一不會咒罵他的人,可現在,你也走了……我恨他!我恨他……」

  小夭一遍遍說著「我恨他」,她恨蚩尤帶給娘和她的恥辱,她恨他從沒有以父親的名義給予過她一點關愛,她更恨他們拋棄了她,既然不要她,為什麼要生下她?

  可今夜來這裡,她想說的並不是「我恨他」,她渴望的是有人給她一個理由,讓她不去恨他,讓她能坦然地面對世人的鄙視和辱罵。

  但,最後一個人也走了!她對自己爹爹的唯一了解就是世人的咒罵!

  淚眼模糊中,小夭看到一個人影從屋角的黑暗中浮現,小夭立即用手臂抱住頭,匆匆把淚擦去。

  「你是誰?為什麼躲在這裡?」小夭的聲音又悶又啞,卻已很平穩。

  人影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走到了榻旁。

  小夭沒有抬頭,卻清晰地感受到,另一顆心漸漸走近了她,和她的心在一起跳動:「相柳!」她仰起頭,看到了相柳。他穿著一襲黑袍,外面又披了一件黑色的兜帽大氅,全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好似畏寒的普通人。可此時,大氅的兜帽有些鬆了,露出幾縷白髮。

  小夭想到剛才的痛哭失態全被他看了去,十分尷尬,冷冷地說:「你躲在這裡幹嗎?看我笑話嗎?」

  相柳說:「講點道理好不好?我來祭奠故友,你突然跑來,明明是你打擾了我!再說了,你有什麼笑話可看?」

  「難道相柳將軍沒聽說我是蚩尤的孽種嗎?」

  相柳笑起來,冷峻的眉目柔和了幾分:「原來是這事呀!可這事哪裡可笑呢?你說給我聽聽。」

  小夭狠狠瞪了相柳一眼,只不過她頰上仍有淚痕,這一瞪實在沒有任何力量。

  相柳坐到她身旁,笑道:「看樣子,謠言是真的,你真的是蚩尤大將軍的女公子。」

  「閉嘴!」小夭埋下頭,不理他。

  「突然換了個父親,還是個臭名滿天下的惡魔,的確難以接受。」

  「閉嘴!」

  「你不了解蚩尤,可你應該了解你的母親,既然她選擇了蚩尤,你就該相信她的眼光!」


  「我說了,閉嘴!」

  「不管怎麼說,你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總比我強!像我這種從蛋里鑽出來的妖怪,壓根兒不知道父母是誰。」

  小夭抬頭看著相柳,似乎想看清楚相柳說的是真是假。相柳一本正經地說:「你也知道我有九顆頭,比別人能吃一些,我從小就為生計奔波,日子過得慘不忍睹,一會兒別人喊打喊殺,一會兒九顆腦袋還要自相殘殺,有一次餓急了,一顆腦袋差點把另一顆腦袋吃了……」

  小夭瞪大眼睛,「真的?」

  「假的!」

  「你——」小夭簡直氣絕。

  相柳繼續一本正經地說:「我記得有個人曾和我說『人的心態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過比較來實現』,我正在通過講述我的悲慘過往,讓你比較出你過得不錯!」

  小夭想起來了,那個「有個人」就是她。小夭不滿地說:「我可沒編造假話!」

  「從蛋里鑽出來是真的,有九顆頭也是真的,後面的……」相柳敲敲自己的額頭,小聲嘀咕,「編得太順嘴,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麼?」

  小夭不知道自己是該氣還是該笑,但胸間的悲苦卻是真的淡了許多。

  相柳問:「你還需要我講述一些我的悲慘過往,讓你覺得有個大魔頭的父親其實也沒什麼嗎?」

  小夭瞪了相柳一眼,問道:「你見過蚩尤嗎?」也許因為相柳就是個魔頭,在他面前提起蚩尤,容易了許多。

  「沒有。我真正跟隨義父時,蚩尤已死。」

  「共工和蚩尤關係如何?」

  「當年很不好,幾乎算交惡,但蚩尤死後,義父祭奠祝融時,都會祭奠蚩尤。」相柳笑了笑,譏嘲地說:「你不能指望當年那幾人交情好,如果他們交情好,神農國也不會覆滅了。」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相柳,為什麼選擇共工,只因為他是你的義父嗎?」小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膽子問這個問題,大概因為今夜的相柳不太像相柳吧!

  「不僅僅是為了義父,還有並肩作戰、同生共死的袍澤,我們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一起收殮戰友的屍骨……」相柳看向案上的靈位,「幾百年來,你能想到我究竟親手焚化過多少袍澤的屍體嗎?」

  小夭無法想像,可她能理解相柳的意思,就像四舅舅,明明能逃生,明明深愛四舅娘和顓頊,卻選擇了和袍澤一起赴死。這世間,有些情義,縱然捨棄生命,也不能放棄。

  相柳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也數不清了,但他們全在這裡。」

  小夭把頭埋在膝蓋上,默默不語,只覺心裡堵得慌,卻說不清楚究竟是為相柳,還是為自己。

  「在想什麼?」

  「身為蚩尤的女兒,天下之大,卻無處可去。」

  相柳抬起了小夭的頭:「實在不行,就揚帆出海,天高海闊,何處不可容身呢?」

  小夭想起她已擁有海妖一般的身體,無邊無際的大海是別人的噩夢,卻是她的樂園,就算軒轅和高辛都容不下她,她也可以去海上。就像是突然發現了一條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逃生秘道,小夭竟然有了一絲心安。

  她盯著相柳,眼前的男子分明是那個浪蕩子,可當她剛要迷惑時,一縷白髮從兜帽內落下,提醒著她,他究竟是誰。小夭輕輕摸了一下他的白髮,說道:「此處不宜久留,祭奠完舊友就離開吧!」


  因為剛哭過,小夭的眸子分外清亮,相柳能清楚地看見她眼眸中的自己。他伸手撫過,把她的眼睛合攏:「我走了!」

  小夭只覺額上一點柔軟的清涼,輕輕一觸,又立即消失,小夭猛地捂住額頭,睜眼看去,眼前已空無一人。

  錯覺!一定是錯覺!

  相柳從屋子內飛出,躍上牆頭,只看街巷上霧氣瀰漫,無路可走。

  相柳笑著回身,看到璟一襲青衣,長身玉立。他笑問:「塗山族長,聽壁角可好玩?我剛才沒叫破你偷聽,你現在又何必設迷障來刁難我?」

  璟溫和地說:「如果不想和顓頊的暗衛撞見,從北面走,我在那邊留了路。」

  「倒是我誤會族長了,多謝!」相柳把兜帽戴好,遮去了面容,向北面飛掠而去。

  璟說:「謝謝!」

  相柳猛地停住了腳步,回身說道:「塗山族長的謝謝,倒是要聽仔細了,省得錯過了什麼好處。」

  璟笑著說:「謝謝你勸慰她,好處我當然願意給,但你願意要嗎?」

  相柳似笑非笑地說:「我當然願意要,不過——不是問你要!」

  璟的臉色變了,相柳大笑起來。笑聲中,他的身影消失在霧氣中。

  冰冷黑暗的屋子中,小夭恍恍惚惚地坐著。

  一個人從屋外走進來,隨著他的步子,屋檐下的幾盞燈籠、屋內的兩盞油燈全都亮了,當他一步步走近小夭,就好像把燦爛的光明一步步帶到了小夭身邊。

  小夭有些意外,叫道:「璟!」

  璟把一件狐皮大氅披到她身上,小夭這才覺得身子冰涼,攏了攏大氅,把自己裹住。

  璟將香爐內三炷未燃盡的香點燃,對小夭說:「我們一起祭拜一下離戎伯伯吧!」

  小夭和璟一起作揖行禮。

  行完禮後,璟說:「我們可以決定很多事情,卻無法決定自己的父母,不要因為自己無法決定的事折磨自己。」

  小夭正想說話,瀟瀟走了進來,一邊行禮,一邊說道:「王姬,夜已很深,請讓奴婢送您回小月頂,要不然兩位陛下該擔心了。」

  小夭看璟,璟溫和地道:「是該休息了,明日我來看你。」

  小夭盡力擠了個笑:「好。」

  小夭回到小月頂時,黃帝和顓頊正在燈下對弈。

  看到小夭,黃帝似鬆了口氣,面容透出疲憊,扶著近侍的手,回屋休息了。

  顓頊走到小夭面前,看她臉頰被寒風吹得通紅,手搭在她肩上,用靈力為她除去寒意,待小夭全身都暖和了,顓頊才幫她脫了帽子和大氅。

  苗莆端著一碗熱湯進來:「王姬,用點……」小夭猛地把熱湯打翻了。

  小夭向來隨和,別說發火,連句重話都不曾說過,苗莆立即跪下:「奴婢該死!」

  小夭疲憊地說:「不是你該死,是我該死!以後不要再叫我王姬!」

  苗莆嚇得不知道該回什麼,只能頻頻磕頭。

  顓頊說:「你下去吧!」苗莆忙躬身退了出去。

  顓頊拖著小夭往暖榻走去:「王姬,逛了半夜了,坐下休息會兒。」


  小夭怒瞪著顓頊,要甩掉顓頊的手,顓頊握著不放,笑嘻嘻地看著小夭。

  小夭氣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你還……你和著所有人一塊兒欺負我!」

  顓頊說:「你哪裡不是了?我明日就可以昭告天下,封你為軒轅的王姬,別說王姬,你就是想做一方之王也可以,凡我所有的土地山川,你盡可挑選,我封給你。」

  小夭沒好氣地說:「你別給我添亂!我現在煩著呢!」

  顓頊問:「你很在意自己是不是王姬嗎?」

  「你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王姬的身份,而是……我好累!」小夭只覺得身心皆累,頭搭在顓頊的肩膀上,一動不動,好似睡著了。

  顓頊也一動不動,由她靠著。

  很久後,小夭低沉的聲音輕輕響起:「你現在還恨舅娘嗎?你已經擁有了一切,再沒有人敢欺負你,是不是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怨恨舅娘了?」

  「我依舊會夢到她在我面前自盡,不管我現在擁有多大的權勢,我依舊沒有辦法阻止她把匕首插進自己的心口,依舊只能無助地看著鮮血染紅她的衣裙,依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跳進父親的墓穴。」

  小夭說:「我恨她!」這個她不是顓頊的娘,而是顓頊的姑姑、小夭的娘。

  顓頊不知道該如何開解小夭,就如同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開解自己。那是他們至親的人,這樣的恨讓他們痛苦,他和小夭都不想恨,想原諒,可理由呢?誰能給他們一個理由?

  小夭說:「那時候,我雖然小,可每次蚩尤和娘見面的事我都記得,我想……我心裡一直都知道真相,所以我寧願顛沛流離,也不願回五神山。今夜聽到離怨的話,我一面憤怒傷心,一面卻是如釋重負,就好像一個人做了一件壞事,一直在努力隱瞞,可又預感遲早會暴露,他瞞得非常辛苦,當秘密暴露時,是很可怕,可也終於鬆了口氣,因為不用再辛苦地隱瞞了!我很捨不得父王給我的寵愛,可我也真的不想再騙他了!」

  顓頊輕撫著小夭的背:「小夭,這不是你的錯。」

  小夭苦笑:「我一直在想,什麼人敢把駐顏花封印在我體內,讓我變成一個沒臉的人,現在我明白了,是我娘!她肯定是想藏住我的長相。很荒謬!是不是?從我出生,一切就全是謊言。他們兩個轟轟烈烈地死了,一個讓萬民敬仰,一個讓天下唾罵,留給我的就是謊言!哥哥,你說他們同歸於盡前,可有想到我?可有一點點不捨得?」

  「小夭,我沒有辦法代替他們回答你,但我知道,我不會捨得離開你。」

  小夭輕聲說:「我知道。」

  他們相依相靠,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只不過,小時候是小夭給顓頊依靠,讓顓頊明白縱然爹娘都不在了,她依舊會陪著他,現在是顓頊給小夭依靠,讓她明白縱然世人都唾棄仇視她,他依舊在她身邊。

  仲春之月望日,俊帝昭告天下,將高辛玖瑤的名字從高辛王族的族譜中除名,天下譁然。

  雖然謠言傳得天下皆知,可那畢竟是好幾百年前的事,除了軒轅王姬復生,再沒有人知道事實的真相,俊帝此舉看似懲罰了小夭,卻將恥辱落實在了自己身上。

  自小夭出生,她就擁有大荒內最尊貴的氏之一:高辛氏。即使她顛沛流離時,即使她沒有臉時,她也清楚地知道她是高辛玖瑤,可一夕之間,她失去了她的氏,和低賤的奴隸一樣成了沒有氏族的人。


  小夭拿出流言剛傳出時父王寫給她的信,過去的幾個月,她枕著它們,就能安心地睡著。小夭苦笑,不過小半年時間,父王就從不信變成了確信,把他賜予她的一切全部剝奪了。不對!她不應該再叫俊帝父王了!他與她再無關係,她應該稱呼他為陛下。

  小夭把玉簡遞給璟:「幫我毀了吧!」

  璟卻沒有照做,而是將玉簡收入了袖中。

  小夭也沒在意,說道:「其實,這樣也好,本來我還想帶你去五神山,現在你不用討好那位陛下,也不用擔憂一堆朝臣反對了。」

  廊下的風鈴響了幾聲,珊瑚進來,為璟和小夭奉了兩碗茶,又悄悄退了出去。

  小夭喝著茶,輕輕嘆了口氣,璟問:「是在為珊瑚犯愁嗎?」

  「我想送她回去,可她服侍了我幾十年,人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婢女,高辛人視我為高辛的奇恥大辱,她回去後,只怕日子很難熬,所以我又想留下她,這幾日思來想去,都還沒個主意。」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願意留下就留下,但她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哥哥在軍中,妹妹已經嫁人,把她留在軒轅,對她和她的親人都不好。」

  小夭沒想到璟已經把事情查得這麼清楚:「那你說怎麼辦?」

  「塗山氏在高辛有不少生意,像珠寶、香料這類生意都是女主顧多,一直缺女掌事,珊瑚在宮裡多年,見過的寶物不勝其數,眼界見識都非一般人,很適合去掌管珠寶生意,有塗山氏的名頭,一般人不敢找她麻煩,我還和蓐收打了招呼,蓐收說他會吩咐下去,照顧一二。」

  「就照你說的辦。」事情不大,難得的是璟考慮周全,讓小夭放下了一樁心事。

  小夭把珊瑚叫進來,給珊瑚說了璟的安排。

  璟又具體說了是哪裡的店鋪,珊瑚聽到距離父母很近,一下子哭了出來。這段日子,小夭苦,她心裡也苦,小夭身邊還有親人,她卻孤身一人,苦無處可訴,不管離開或留下,都是錯!沒想到她的苦,小夭和璟都看在眼裡,惦記在心。

  小夭說:「你先別哭,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願意不願意。」

  珊瑚對璟和小夭磕頭,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塗山氏的掌事是極好的差事,多少人夢寐以求,還能離爹娘那麼近,我當然樂意!謝謝,王……謝謝小姐,謝謝族長!」

  小夭笑道:「謝謝他是真的,我就算了!你去收拾一下,和苗莆道個別。待會兒璟離開時,你就和他一塊兒下山吧!」

  珊瑚又磕了三個頭,才出了屋子,雖然還在抹眼淚,腳步卻輕快了許多。

  小夭握住璟的手,搖了搖:「你再這麼幫我,我遲早被你慣成個懶蟲!」

  璟笑了笑,問道:「你上次說要幫我製作一些外傷的藥丸,給幽他們用,做好了嗎?」

  「哎呀!我忘記了!」雖然這段日子發生了太多事情,可居然忘記了答應璟的事,小夭依舊不好意思。

  璟說:「現在有時間做嗎?我幫你。」

  小夭忙道:「我如今被外爺和哥哥拘在小月頂,有的是時間。」

  她跑出了屋子,忙忙碌碌地搬運製藥的器具,不知不覺中,蹙起的眉展開了,璟這才放心了幾分。

  顓頊來小月頂時,璟也在,幫小夭在研磨藥材。


  顓頊笑打了聲招呼,進屋去找黃帝。不一會兒,屋內傳來爭執聲。小夭詫異地抬頭看去,小聲對璟說:「第一次!」

  小夭側耳傾聽,原來兩人竟然是為了她在爭執。黃帝想賜小夭軒轅氏,讓小夭真正地變成軒轅王姬,有這個天下最尊貴的氏,也算是一種保護。顓頊卻想賜小夭西陵氏,顓頊的理由是,不用軒轅氏,天下也會明白小夭是軒轅王族血脈,那些跟隨黃帝和嫘祖打天下的軒轅老氏族再恨蚩尤,也不敢動黃帝和嫘祖的嫡親血脈,可中原的氏族壓根兒不會買軒轅氏的帳,西陵氏是四大世家之一,對中原的氏族有很大的影響力,只要西陵氏認可小夭,就意味著很多的中原氏族都必須認可小夭。

  爺孫倆為了小夭究竟該叫軒轅玖瑤,還是西陵玖瑤,吵得不可開交,小夭實在聽不下去了,跑到門口,大叫:「你們問過我的意思嗎?」黃帝和顓頊都看著小夭,這才想起還需要徵詢小夭的意見。

  顓頊說:「爺爺,孫兒說服不了你,那就讓小夭自己選。」

  小夭剛要開口,黃帝慈祥地說:「你不和璟商量一下嗎?」

  顓頊立即說:「爺爺,璟和此事有什麼關係?」

  黃帝露出狐狸般狡猾的笑,瞅著顓頊說:「你說和他有沒有關係呢?」

  顓頊眼中閃過一抹羞赧,氣惱得竟然如孩子般抱怨:「沒見過你這樣的爺爺,一點都不肯幫自己的親孫子,你還是不是我爺爺?」

  眼看著他們又要吵起來,小夭忙說:「我幾時說過我想要一個氏?難道我不能只有名,沒有氏嗎?」

  黃帝和顓頊異口同聲地說:「不行!」決然斷然,十足的帝王口氣。

  小夭撲哧笑了出來,對顓頊說:「看,外爺還是幫你的!」

  小夭低頭思索,沒打算問璟的意思,顓頊和黃帝是她的親人,她得罪了誰都沒關係,可對璟而言,他們是兩位帝王,帝心難測,小夭不想讓璟冒險。

  小夭默默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我選西陵氏。」西陵和塗山正好門當戶對,軒轅卻太尊貴了,會有太多束縛。

  顓頊得意地笑了起來,黃帝倒也不見失望,只是看著顓頊微微嘆了口氣。

  幾日後,西陵氏的族長宣布將小夭寫入族譜,小夭成了西陵家的大小姐。

  軒轅國君為了恭賀西陵氏,賞賜了無數奇珍異寶,還將神農山小月頂的章莪(zhāng』é)殿賞賜給了小夭。章莪殿曾是炎帝女兒瑤姬的宮殿,章莪山以出產美玉聞名,「章莪」二字有蘊藏美玉之意,不僅和玖瑤的名字相合,還暗示了小夭如王姬一般尊貴。

  自從黑帝登基,黃帝就從未頒布過政令,可對小夭的賞賜是以黃帝和黑帝兩位陛下的名義賜下,聖諭上同時蓋著兩位帝王的印鑑,也算古往今來的一大奇觀。

  王母派侍女送來蟠桃酒四十八壇、玉髓四十八瓶,恭賀西陵玖瑤。王母向來冷淡,黑帝大婚時,她也只不過送了九十九壇蟠桃酒,給小夭的厚禮讓眾人都明白,這位徒弟在王母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當小夭被奪去高辛大王姬的身份時,所有恨小夭的人以為機會來了,可沒想到黃帝和黑帝竟然毫不介意小夭是蚩尤的女兒,大張旗鼓地表明了對小夭的寵愛。

  對軒轅的老氏族而言,西陵這個姓氏提醒著他們,就算小夭是蚩尤的女兒,可她更是軒轅開國王后西陵嫘祖的血脈,為保護他們而戰死的軒轅王姬的女兒。以應龍和離怨為首的握有實權的重臣、將軍都表明他們只認小夭是軒轅王姬的女兒,其他不管。再加上黃帝和黑帝兩位陛下的態度,軒轅的老氏族很清楚,不管他們再恨蚩尤,都不能把仇恨轉嫁到流著軒轅氏和西陵氏血脈的小夭身上,更不能傷害小夭。


  中原的氏族面對兩位帝王的聖諭心驚膽戰,沐氏遺孤重傷小夭後,黃帝的冷酷再次浮現心頭,知道內情的中原六大氏也想起了黑帝的狠絕,當年孤立無援的黑帝都能不惜開罪樊氏和鄭氏誅殺了兇手,現在大權在握的黑帝會怎麼對待傷害小夭的人可想而知。

  他們無法放下對小夭的仇恨,可究竟是報幾百年前的仇,還是滅族?所有氏族都做了最理智的選擇。

  小夭帶著璟遊覽章莪殿,傳聞瑤姬愛花,雖然人已逝去了近千年,宮女們依舊將花草照顧得很好,園內奇花異草、奼紫嫣紅,又遍布湖泊溪流,倒有幾分像承恩宮的漪清園。

  小夭走到湖畔,掬起一捧水,看著水滴從指間滴落,微笑著說:「父王曾對我說,他不是一般的父親,唯一能給我的就是一國威儀,可最終他收了回去。錯了,我該叫他陛下,可我總是忘記。」

  璟拿過了小夭的手,說道:「掬起的水終會從指間流掉,看似你的掌中什麼都沒有,可你不能因為結果就否認了過程,剛才你手裡確確實實地掬著一捧水。」小夭怔怔不語,璟將她的手擦乾淨,「俊帝陛下曾經是你的父親,非常寵愛過你,那些都真實地存在過。」

  小夭眼中有蒙濛霧氣:「你說的對。」

  璟拖著小夭坐到湖畔的草地上:「這場流言來勢洶洶,揭穿了你的身世秘密,在兩位陛下的安排下,你從高辛大王姬變成了西陵氏的大小姐,看似一切都結束了。可對你而言,一切才剛剛開始!縱然有兩位陛下的庇護,可他們不能阻止人們敵視、嘲諷、孤立、刁難你,你需要學習如何以西陵大小姐的身份面對很多人的恨意。也許沒有人敢冒著滅族之禍去挑戰兩位陛下的威嚴,可難保不會有人暗中雇用殺手來刺殺你,你也要學習如何作為蚩尤的女兒堅強地活下去。小夭,逃避不會讓一切過去,勇敢地面對它!」

  小夭呆呆看了一會兒璟,居然伸手掐了璟的臉頰一下:「你、我剛相逢時,你的名字叫什麼?誰給你起的?」

  璟笑道:「葉十七,你起的。」

  小夭撫著心口吁氣:「你是真的璟!難道是因為你做了族長,怎麼說話的語氣這麼像顓頊?」

  「我一直都這樣,只不過……」璟笑看著小夭,欲言又止。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因為一個叫玟小六的人,被愛意蒙蔽了雙眼。」

  小夭又氣又笑,捶打璟,璟左躲右閃,兩人嬉鬧著滾倒在草地上,璟舉起雙手說:「休戰!投降,我投降!」

  小夭四肢舒展,仰躺在草地上,望著藍天白云:「其實,我早知道你是個奸猾的!只憑琴棋書畫,哪裡能讓赤水豐隆、離戎昶那幫世家的未來族長對你言聽計從?只不過你從未把你精明強勢的那一面展露在我面前,我倒真常常忘記了你其實也可以和他們一樣。」

  璟坐在小夭身旁,低頭看著她:「小夭,不管日後碰到猛獸,還是遇到懸崖,我想你知道,我會陪你一直走下去。」

  小夭唇角含笑:「知道我為什麼選擇西陵氏嗎?」

  璟含笑說:「我知道。」

  小夭抬起一隻手,璟握住了,兩人默默不語,任由溫暖的陽光將他們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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