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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r Highness

2024-08-12 23:00:03 作者: 耿其心
  倪鴻幸泡溫泉回來後,倪裳就和奶奶像陀螺一樣忙起來。

  她們的新房離老宅不算遠。倪裳也是過後才發現,新房,老宅,炎馳家三個地點之間的距離,差不多正好是一個等邊三角形,巧得很。

  倪家的新房是精裝修帶院的大平層,倪鴻幸當初也是考慮到家裡一老一少都不懂裝修,想要省事才定的精裝修。後來聽炎馳說過才知道,精裝修的坑可是不少。

  炎家是做物流發家的,後投身房地產,炎馳耳濡目染,很了解房屋相關方面。女朋友家的精裝新房他也沒少操心,大到裝修材料,各類電器型號,小到防水粉刷,男人事事把關,幫祖孫倆避了不少雷。最後還幫忙找了專業的驗房機構。

  前前後後忙了一個來月,倪裳挺累的,但心裡卻很滿足。

  ——奶奶年紀大了,新房的事情基本都是她和炎馳在忙。兩人一起出去,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置辦新房的小夫妻。

  大家都誇他們般配。也有年紀不大的女員工偷偷跟倪裳咬耳朵:「你老公好帥哦!還這麼大方,還能幹……」

  聽得多了,倪裳真就有一種築巢新婚的甜蜜錯覺……

  再者就是,這段時間,奶奶對炎馳的態度肉眼可見地改變許多,對炎馳的稱呼也從「炎先生」變成了「小馳」。

  三九那天,倪鴻幸拿出一雙親手做的皮毛一體的男式短靴,讓倪裳轉交給男朋友。她還給孫女說,要沒事兒,也給炎馳做件皮衣大衣之類的,權當感謝他這段時間盡心幫忙。

  倪裳:「……好。」

  其實,早都送過了呢。

  倪鴻幸想了想,又補充道:「但不要做領帶啊。畢竟以前有這講究:給先生才做領帶呢。」

  倪裳:「……」

  其實,已經做過了呢……

  炎馳收到皮靴很高興。

  他算是父母的老來子,出生前祖父母就都去世了。現在有個老奶奶給自己親手做冬靴,不可謂不貼心。

  新房置辦得差不多後,炎馳就趕去外地出差了。倪裳和奶奶開始將暫時用不到的東西陸續搬往新家。

  離開五代人住了一百多年的老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七七八八,一年行至將末。

  春節要到了。

  每年春節前,倪家還有個大日子,那就是倪裳的生日。

  倪裳一直過陰曆生日。她的生日也很好記,就在小年。

  小年當天大清早,倪鴻幸就出門買菜了。老人昨晚列了一大張清單,說要做一大桌子菜,等炎馳晚上到了,他們一起給倪裳好好過生日。

  炎馳這一周都在外地出差。他早幾天就保證過了,一定會在女朋友生日當天回來。

  下午準備做飯前,倪裳接到了男朋友的語音。

  背景音是機場的廣播,男人在免銳店,問她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倪裳扁扁嘴,傲嬌嗔道:「哪有送生日禮物,還問人家想要什麼的啊……」

  炎馳笑了下:「誰說這是你的生日禮物了?」

  倪裳:「不是嗎?」

  男人輕嗤:「我給自己女人買點首飾化妝品的,還需要等生日?」

  倪裳下意識摸了下頭上玫瑰玉簪,彎唇:「那我給你發張照片,你去專櫃幫我給奶奶帶一隻護手霜吧。」

  「成。」炎馳一口應下,又說,「就我買。我買個套裝什麼的,就當是給奶奶的春節禮物。」

  倪裳莞爾淺笑:「也行啊。不過奶奶說了,這次你幫我們置辦好新房子,就是送我們最好的春節禮物啦!」

  炎馳悶笑了下:「應該的。」

  「這麼來一次,等再看新房,我心裡就更有譜兒了。」

  他頓了下,嗓音壓得沉緩:「我們的,新房。」

  倪裳心頭咚咚跳空兩拍。

  他們的……新房?

  腦中最先跳出的是:他現在住的小二層不是很好嗎?前院和車庫一看就是花過大功夫的,不需要再買新房啊。

  反應過來後,倪裳臉上又臊得飛紅。

  她在想什麼啊。

  他都沒有跟她……求婚呢。

  她到先想著新房子如何了……


  指尖不自覺扣緊手機邊緣,倪裳難為情地嘟噥了句:「你又說沒影的事……」

  炎馳輕笑,倒也沒繼續這個有點敏感的話題。

  「那說點有影兒的。昨天我見了個獨立設計師,突然有這麼個想法——」

  「你說過,你們家那老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見證了傳統旗袍的興衰。我想,那裡要做成旗袍展館,或者什麼服飾博物館,會很有意義。」

  倪裳心下一動:「可以這樣嗎?」

  那是再好不過的!

  老宅為旗袍手藝人所建,又為幾代手藝人所棲。它也是成千上萬件傳統旗袍的誕生地。

  若是最終能成為旗袍的展台,對老宅來說,沒有比這更為契合的歸宿了。

  「嗯。」男人那邊響起開始登機的廣播,他繼續道,「北城這兒就有家類似的,我昨兒還去看了圈。除了。除了展示部分,他們還有什麼旗袍方式體驗館,聚智館。」

  「我在想,或許展館裡可以劈出一個空間,做你的工作室。」

  倪裳怔住:「我的……工作室?」

  「是。我看你們新房把書房當工作間了,比起老宅以前的地兒,還是太小了……」

  炎馳默了片刻,緩聲:「崽,你有沒有想過,做個自己的品牌?」

  倪裳眨了下眼:「品牌?你是說……」

  「你們的旗袍都是私人定製。這麼多年,就沒想過做個成衣線?」

  「其實……也不是沒有這個想法。」倪裳皺眉回憶,「當年太爺爺還在的時候,就有人來找他談過這方面的合作。」

  「但他拒絕了。」

  「他說,旗袍必須是一針一線做出來的。機器壓出來的,有形沒有骨……」

  炎馳那邊響起嘈雜,又傳來空姐的問好聲。他已經登機了。

  「太爺他們那個時候,肯定這樣的。」

  「高級定製你肯定會繼續做。不過高級定製門檻兒也高。你不一直想推廣旗袍麼?成衣線,也算給更多人一個接觸的機會。」

  倪裳垂睫陷入思考。

  她「霓裳有衣」的科普微博下早掛出不接網單,但還是時不時有人評論詢價。得知價格後又紛紛感慨「告辭」或者「是我不配」……

  「現在的成衣做工也很好,不是粗製濫造。」炎馳最後又說,「這是我的想法。主意還得你自個兒拿。」

  倪裳「嗯」聲:「好,我再想想。也要跟奶奶再商量下。」

  手機里,空姐柔聲提醒男人該調飛行模式了。倪裳立刻道:「好啦,咱們見面再說。」

  她又軟聲:「哥哥一路平安哦~」

  男人寵溺笑:「等著,哥哥回去給你過生日。」

  掛掉語音後,倪裳下樓和奶奶一起下廚。

  她打算才不告訴奶奶老宅和成衣線的事情,這事兒說起來一時半會沒個完。今天是她的生日,不想談正事。

  奶奶手擀好長壽麵,這會兒又開火下了寬油,準備炸倪裳喜歡的小酥肉。老人邊炸還邊念叨,說要再做兩道辣的菜給小馳吃。

  肉入鍋蹦出滋啦滋啦聲響,倪裳的心情也興奮跳躍。

  滿足和幸福感急劇膨脹。

  ——自己的生活,在這一刻仿佛趨近完美。

  不是麼?

  親人就在身邊,愛人也奔赴她來。

  老宅有了最好的結局,她們的新房比期待的還要合心意。

  男人剛說到的工作室和成衣線,讓她對最熟悉的旗袍有了更多新鮮的期待……

  她的二十三歲生日,前所未有的圓滿。

  情緒會傳遞,奶奶雖然不知道她具體在高興什麼,但也明顯被她的好心情感染。

  祖孫倆在廚房裡有說有笑地忙活,夜幕降臨前,一桌子菜差不多都做出來了。

  木門從外面被沉重拍響。

  倪鴻幸看向窗外:「是小馳來了吧?」

  倪裳摸出手機看了眼,沒有消息。

  但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倪裳摘掉圍裙拍了拍手:「我去開門!」


  她一跳一跳地小跑到門口,切開門鎖後,一下子愣住了。

  不是炎馳。

  是個陌生的老頭。約莫五六十歲,頭髮已經花白,後背微微佝僂著,衣著有些邋遢,一手提溜著個灰撲撲的布袋。

  兩隻凹陷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她。

  倪裳不認識他,也沒在周圍見過這個人。

  可不知道為什麼,見到這張臉,她心裡便無端揪了下,古怪又難言的感覺……

  倪裳皺了下眉,正想開口,就看見老頭目光劇動。

  他嘴唇無聲翕合幾下,開口時聲音微小而艱澀:「小,小年……」

  倪裳渾身一震,猶如五雷轟頂。

  見她沒有任何反應,老頭又使勁咽了下嗓子,張了張嘴:「我……」

  「我是你爸爸啊。」

  倪裳依舊呆滯。

  有什麼東西好像在腦中炸開了。她的心跳和呼吸盡失,連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陳熾有些不安地舔了下嘴唇,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你,你都長這麼大了啊。長高了……得有兩頭吧?」

  無人理會他的疑問。

  陳熾扁了扁嘴,提布袋的胳膊動了下。

  「我記得,今天是你的生日,爸爸來——」

  「畜生!」一道憤怒的女聲打斷他的自白。

  倪裳打了個寒噤,終於恢復知覺。她應聲回頭,看見奶奶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廚房出來了。

  老人的素色旗袍外還繫著圍裙,一張失了血色的臉蒼白,正難以置信地瞪著門口的陳熾。

  「誰讓你來的!」倪鴻幸怒聲質問,嘴角憤然抽搐,聲音都變了調,「你個畜牲,居然還有臉來?!」

  陳熾閃動的眸光在逐漸暗沉的天色中特別明顯。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只默然望著倪鴻幸。

  「滾!快滾!」倪鴻幸嘶聲大吼,「你給我——」

  她突然哽住話頭,一手捂上胸口,神色痛苦地踉蹌後退兩步,勉強撐上身後的石桌。

  倪裳一驚:「奶奶!」

  她趕忙奔過去扶住老人:「奶奶,你怎麼樣??」

  倪鴻幸搖了搖頭,一手擺擺示意自己沒事。倪裳趕緊架上奶奶的胳膊,攙著老人進屋回到臥室。

  她把奶奶放在床上,自己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手忙腳亂地翻出一盒藥。

  倪鴻幸就著水服下藥,稍得緩解,深深吸了口氣。

  她臉色依舊很難看,一手卻焦急抬起來指向門口:「快,快去看著點那個畜生……」

  「讓他走!讓他滾!」老人忿忿道,悲憤的眼淚潸然而下,「他不配站在這兒——他就不配活著!」

  倪裳心驚。

  印象中,奶奶的情緒從沒有這樣失控過。

  她趕快道:「好,我趕他走!我現在就讓他滾!」

  安撫好老人,倪裳帶上臥室門往外走。

  行至堂屋門後,她停下步伐。

  望著院中那個鬼魅般的佝僂身影,她唇線收緊,指尖全部扎進手心裡。

  直到現在,被強烈震撼的意識仿佛才真正回歸。

  是他……

  真的是他回來了。

  她剛才根本沒認出他來。

  明明才四十多歲的人,老的跟六十一樣。

  只有直直盯著人看時,那雙凹陷的眼睛,還有過分突兀的鼻樑能依稀辨出以前的痕跡。

  倪裳突然想起,小時候他們一家人出門時,總有人說她長得像爸爸。

  那個男人就會笑著回答說當然了,他的閨女,當然像他了……

  倪裳閉眼掐斷思緒,緩慢呼出口氣,邁步走出去。

  陳熾佝著背站在樹下,眼睛定定盯著二樓的窗口看,若有所思。

  餘光瞥見倪裳走過來,他面露侷促,放在身側的兩隻手動了動。

  倪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神色與語氣都很冷淡。


  「你還不走麼?」

  陳熾眼皮抖了下,很低聲:「今天你過生日,我就想著……來看看你。」

  倪裳揚唇嗤聲,譏誚又不屑。

  「我並不想看見你。」

  她說得過於直白,陳熾被震住,又有些無措,最後嘴角很輕地抽了下,像在自嘲。

  「以後,我們可能也沒有機會再見了……」

  「那最好。」倪裳擲地有聲。她抬手指向大門口,偏頭不再看他。

  「我希望你這輩子,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陳熾看了她兩秒,木然點了點頭,又拿起腳邊的灰色布袋。

  他一隻手好像不太得勁,佝僂著後背撥弄袋子的模樣,卑微又狼狽。

  灰撲撲的大布袋打開,裡面裝了一隻打著蝴蝶結的蛋糕盒。

  陳熾兩手捧著蛋糕遞到倪裳面前,目光無聲示意,帶著懇求般的期待。

  倪裳沒有伸手接。

  「我不要。」

  陳熾的胳膊依舊固執地舉著。

  「你今年,二十三了吧?」他看著她,咧嘴笑起來,語氣欣慰而感慨,「長大了啊,長得真好……」

  他眸光凝在倪裳面上,自言自語一般:「你長得,很像你媽媽……」

  倪裳目光一緊:「你閉嘴!」

  她瞪向陳熾,厲聲:「你不許提我媽媽!」

  陳熾被她的反應驚到:「我,我是說——」

  倪裳臉上的表情憤怒起伏。她一把拿過陳熾手裡的蛋糕,狠狠摔在地上。

  砰地一聲,方形的蛋糕盒立時失了形狀。白色的奶油飛濺出來,沾到女孩的旗袍下擺,和男人髒兮兮的鞋幫上。

  「你有什麼資格提我媽媽!」倪裳尖聲道,她抬起一隻手指控他,「就是你殺了她!」

  陳熾臉色一白:「我沒有!」

  他使勁搖頭,大聲重複道:「我沒有!」

  「她就是被你害死的!」

  時隔十二年,倪裳終於有了和他對峙的機會和力量。

  情緒全部上涌,她喉嚨不自覺發緊:「她那時候懷著孕,你,你還打她……你推她從樓梯上下來——」

  「我沒有!」陳熾高聲否認。

  他深陷的眼眶倏地紅了:「小年,我真的沒有!」

  「那天……那天我是真的有正事,說好了要去新的工廠里幫忙。可你媽媽她,她不信,說什麼都不讓我走。她是不小心踩了空,才從樓梯上摔下來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天晚上的事,他依然記得很清楚。

  眼看孩子沒幾個月就要出生了,想到家裡以後會有兩個孩子,他突然就有了緊迫感,托人找了一份工作。

  但倪冉不信。或許是因為他之前的行為已經耗盡她所有的信任,她根本不相信丈夫晚上出門真是去賺錢的,攔著不讓他走。

  陳熾惱火又無奈。兩人拉扯之中,倪冉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所以呢?」倪裳冷笑。

  「所以我媽,加她肚子裡孩子的兩條命就跟你沒關係了是麼?」

  她拔高聲音質問他:「你就可以把他們扔到醫院,把我鎖到家裡,自己一走了之了是嗎?!」

  陳熾唇片動了動,無言以對。

  他無法,也無顏為自己當年的膽怯和軟弱辯解。

  他無力點頭:「是,是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媽媽,也對不起你……」

  這樣的致歉並沒有撫平女兒的怒怨。

  倪裳吸了口氣,聲音不受控地打顫:「我媽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遇見你。」

  她扣緊手心,不讓自己的情緒失控——她不想,也不能在這個人面前掉眼淚的……

  「我這輩子最大的污點,就是有你這樣的父親!」

  「這些年,你盡過一天當父親的責任嗎?你這麼多年連個鬼影都沒有,現在又有什麼資格站在我面前?!」

  陳熾大為震動:「小年,爸爸其實——」

  「你不是我爸爸!」倪裳斷然道,「我沒有你這樣的爸爸,你不配!」


  宣洩肆意,她的眼淚也終於決堤。

  「像你這樣的男人,根本就不配結婚,不配有孩子!」

  陳熾被刺痛般痛苦闔眼:「不,不是……小年,我——」

  「你不要再叫我小年了!」倪裳幾乎是尖叫著打了他。

  小時候媽媽就告訴她,她出生在小年夜的晚上。爸爸抱著她給她取了名字。

  他說,就叫「小年」吧。

  小年,好聽又好記。

  這是他給她取的名字。

  也是她絕不願再回首的過去。

  他都不要她了,她幹嘛,還要留著這個名字呢……

  倪裳抬手抹了下眼睛,恢復平靜:「我現在姓倪,叫倪裳。」

  陳熾怔住,有些愕然:「你,你改名了?」

  「還……改姓了?」

  倪裳冷然看著他:「是。我現在姓倪。」

  陳熾像是還沒反應過來,只搖頭愣聲:「可,可是,你是我的女兒啊……」

  倪裳輕嗤:「你聽不明白麼?我姓倪!」

  「我是倪家人。我的親人只有媽媽,奶奶和太爺爺。」

  她睇著他,一字一頓:「我和你,早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陳熾怔然看著她,似是依舊不信:「你怎麼,能和我沒關係呢?」

  他臉上划過一種病態的恍惚。

  「你不是我女兒……那,那我還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了啊……」

  看著他臉上越來越渙散的表情,倪裳皺眉,察覺出不對勁。

  她心下立刻警覺,腳下不動聲色地後撤。

  兩人之間的距離還沒拉開,面前的男人突然撲了過來。

  「不,不!你是小年!」他兩手緊緊鉗住她肩膀,發狂一般,兩隻凹陷的眼都猙獰起來。

  「你是我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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