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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阮上牡丹(上)

2024-08-12 23:49:59 作者: 漢滴
  東京豈止是富貴迷人眼。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柳陌花衢遍聞新聲巧笑,茶坊酒肆熙熙攘攘。四海之珍奇,海內之饕餮,花光滿路,簫鼓喧空,幾家夜宴。

  家住汴京城西、畫學博士劉安之女的劉小娘子和她表姐李小娘子要去趟醴泉觀,這一路玩一路走,買了磨喝樂,路邊攤吃了兔頭,完全忘記此番出門是要為考進士的哥哥和心上人祈福。

  在觀里吃住三日,回來時,卻見汴河之上的幾座虹橋不見了蹤影,被拆得七零八碎,二人對著這湯湯河水蹙眉。

  「橋憑空消失就算了,怎麼連商船也不見了!」劉小娘子一籌莫展,只覺氣氛實在古怪得緊,「是遼國人打來了嗎?」

  「你可別亂說!」穿著綠衣小襖的李小娘子趕緊捂住表妹的嘴巴,「我們和遼國和睦相處都近百年了,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起兵戈,就算起兵戈,我們汴京城層層拱衛,怎麼可能被人輕而易舉突破了?」

  就在此時,她們聽到了「嘿喲嘿喲」的號子聲響徹天地,平靜的河面也起了波瀾,循聲望過去,便見前方一艘她們從未見過的巨船出現了,將河道擠占得嚴嚴實實,而船的大半身子又被黑乎乎的寶瓶型巨石占據,那巨石宛如黑夜裡的遠山,河變成了山,滄海桑田只是一瞬,兩岸拉船的數千縴夫密如螻蟻,比肩繼踵佝僂挪移,只揮揮手,便揮汗成雨。

  「這運的是什麼東西,怪嚇人的!」劉小娘子只感地在顫動,河水在漲,像是地要震了。

  「花石綱!」李小娘子已看明白了,她聽父親說過花石綱,專門給官家運送花石的,而今卻是第一次見如此規模的,「我們怕是一時半會回不了家了,只能等花石綱先運過去了。」

  兩位小娘子望著散落的橋樑嘆氣,為了讓巨石順利過河,他們竟然直接拆橋!恐怕不單是這汴河的橋拆遭遇肢解了,從太湖邊一路過來,過大運河,長江、淮河,再到汴河,這一路幾千里,哪座橋礙著,統統都拆了。

  「皇帝新院子添一塊石頭,就要如此勞民傷財,我一女兒家都看不過意。」劉小娘子嗟嘆。

  「上要花石綱,閒雜人等速速迴避。」站在船頭、紫袍帶刀的瘦高男子,扁頭窄額,耀武揚威,不是當今皇上跟前的紅人朱勔又是誰?

  退得遠遠的劉小娘子和李小娘子等了半日,那駭人的巨石總算過去了。劉小娘子興嘆:「縱使東京繁華,可這一拆一建,耗損多少人力物力,像你我都不知該如何回家。想到我父親常懷想仁宗時,仁宗失眠腹飢,想吃燒羊肉,可他不想宮裡夜裡也要殺羊成為範例,硬是忍了下來。」

  「克己復禮,是為仁。」李小娘子點頭,雖然她們都是未出閣的姑娘,可對於家國之事,也自有感知。

  這花石綱進京之路如是順暢,百姓之路卻被斷了,可又有誰會在意呢?

  朱勔很是滿意,為了讓這大如宮殿的太湖石進京,他可是耗費了一番功夫。而今,已是過了汴河,再過前方的雲夢境,便到至目的地艮岳。艮岳里的奇珍異石,飛禽走獸,都是他從全國各地,一件件搜羅運送的,皇上滿意,握著他的手久久不放,朱勔每見百官都手纏黃羅,作揖也不舉此臂,甚是囂張。

  雲夢原是一片水澤地,主人幾經改造,中心有座瀛洲島,島上東面遍植杏花、橘樹,西邊植梅花、茶花,又設園林、假山、涼亭,涓涓流水自假山流出,逶迤入湖,湖中遍植荷花。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雲夢深處,泊著一艘三層五丈高的畫舫,雕樑畫棟,最奇特之處是,偌大的畫舫,卻無燭火燈籠。因畫舫藏著魏晉以來的名家書畫,主人忌諱燭火,因而嚴密隔絕。畫舫東西南北皆設燭台,幾百盞蠟燭星羅棋布,或浮於水中,或漂於空中,將畫舫周遭都照亮了。

  朱勔率隊開道,見此畫舫,也不禁感慨,這主人做事如他一般講究。

  湖心傳來琵琶音,朱勔色變,他命船就此停住,借著燭光,他終於看到畫舫窗戶透出纖細的女人影子,飽滿的高顱頂,完美的頜面,僅憑這個影子,便引人遐想。

  「我是朱勔,取花石綱的就是我。官家指明要的太湖石,要經雲夢過,你畫舫需得靠岸讓路,我們已經通傳過了,你怎麼還不動動?」朱勔扯著嗓子喊話。

  畫舫中人聞言,仍彈著最末幾個音符,聲音沉鬱,戛然而止。女人從艙中款步走出,她穿著鵝黃曲裾,露著漂亮的脖頸,抱著一把秦琵琶,半遮著面,娥眉淡掃,眸如皓月,足以讓人驚為天人。

  「朝堂往來花石綱,從未經我雲夢,何故深夜驚擾?」女人嗔怪,聲音卻仍存溫柔。


  月下竟現抱琴美人,這般絕色,讓縱橫風月場的朱勔也看呆了。

  「煙籠寒水月籠沙,她就是月籠沙啊。」隨從馬陸提點,他才晃過神來。

  「天王老子來了,都沒敢不讓的。汴河、大運河上數十座橋說拆就拆,你要是不讓,怕你這麼漂亮的腦袋要不保。」

  「我請閣下聽琴,閣下何故要我腦袋?」月籠沙側著身子,冷峻的眼眸掃了一眼階下之人,聲音如穿堂風一般,涼颼颼的,朱勔隨從止不住發抖,舌頭打結。

  「她抱的是五弦阮啊,那阮上的牡丹還會發光,應是太宗皇帝親制的那把。殺不得,得罪不得。」馬陸提醒。

  朱勔神色變了,他聽聞過太宗皇帝和花蕊夫人的艷事,太宗曾讓花蕊夫人夜間彈奏自己加了弦的五弦阮,而這阮上牡丹,便是用夜光石雕琢的。

  這月籠沙莫不是花蕊夫人之後,才會如此絕色傾城?莫不是她有太宗庇佑?朱勔想到,在此之前,確實沒聽說過有人開罪這雲夢主人的。

  「我們改道行之,深夜驚擾月娘子,對不住了。」朱勔抱拳施禮,趕緊退去。

  「這雲夢裡,幾塊石頭也是很不錯的,雖不如我們的大,但形態如壽山,想必是非常喜歡的。還有她那艘畫舫,據說藏著陶淵明、阮籍僅存的真跡,王維的《千岩萬壑圖卷》,王羲之的《蘭亭序》、顧愷之的《洛神賦圖》,李成的、范寬的畫也不在少數……」馬陸仍在朱勔面前碎碎念,眼睛直冒金光,「這些官家見了定是歡喜,不如跟官家稟明,月籠沙不識抬舉,再行取之。」

  「和奇石字畫、還有這個地方相比,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雲夢的主人……」朱勔已經算計好了,「官家再喜歡字畫石頭,都不如喜歡美人,畢竟男人嘛。何況,這位姑娘懂石頭、懂字畫,擁有她的同時,也就擁有了全部。」

  「您說的對!官家開枝散葉的能力,那古來帝王幾人能比?」馬陸嘻嘻笑著,洋洋得意。一直以來,趙家皇帝皇嗣本就很孱弱,仁宗無子,哲宗又無子,當今聖上剛繼位時,也為無子煩憂。自從聽信林靈素那道士的建議,修了艮岳之後,生子如母雞產蛋,凡他碰過的女人,都下崽子了。

  而今,皇帝已經有三十子,三十三女,再也無人擔心皇位會落入宗親之手,而汴京城的百姓也可頻繁得見皇子納妃、公主下降,十里紅妝,普天同慶。

  「知道就好。」朱勔目露奸相,似已想像出這樣的畫面,「不消五日,我便要把這月籠沙送到龍床上去。」

  月籠沙早已關上了窗戶,回到了書畫滿牆的書屋,夜晚她不觀畫不看書,但會坐在窗前喝喝茶,有興致時,便就著外頭的光亮,寫寫字。

  她放在案頭寫字的集子,封皮上題著「雲夢書畫船」五個行書大字,落款是米芾。月籠沙打開集子,用簪花小楷寫下今日讀書觀畫之所得。

  滄江靜夜虹貫月,便至雲夢書畫船。月籠沙似乎與生俱來就屬於雲夢,沒人知道她從哪裡來的,也不知她的底細,只知道她的雲夢,宗室子弟、書畫名家紛至沓來,各路書生、朝堂百官拜帖不斷,而她從不輕見,本人更是從未離開過雲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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